一
已經都快上午十點多了,福根的媳婦還在自己的外屋忙活大年三十的年飯的時候,福根正有些慵懶地躺在被窩里,看著他媳婦鳳春從城里帶回來的那些彩色照片。
福根和鳳春的兒子志遠不在家,去村東志遠的奶奶家了。
志遠今年已經九歲了,在村小學上一年級了。自從志遠放寒假,他多數的時間都是一直呆在他奶奶家。他不愿意住在家里,在家里福根做飯不定時,而且,做得也不好吃,就連福根本人也不愿意吃自己做的飯,他也時常去他媽家蹭飯吃。
鳳春從城里帶回來的照片還真的不少。福根注意到,照片上鳳春變得年輕了,好看了,臉上有神氣了,眼睛變大了,臉上的皺紋也看不到了。哈哈,福根不由得在心里暗自笑起來,他心想,這照片上,又怎么能看得清鳳春臉上的皺紋呢。
福根還注意到,照片上的鳳春的身上似乎還發生了一些變化,可這究竟是什么變化呢?是了,是她臉上的那股自信,雖然鳳春才回來了一個晚上和不到半個白天,鳳春的臉上有了她先前少見的一股傲氣。鳳春臉上的傲氣從她去年春節回家過年時就有了,今年看上去又濃了一些。
福根很好奇地看著鳳春帶回來的這些照片上的背景。昨晚,鳳春對他說,那照片上她身后的那樹枝上似雪非雪,白桃子一樣的東西,叫霧凇。鳳春說,知道不,這叫霧凇,這可是全國的四大自然景觀之一。福根問她,那三大自然景觀是啥,鳳春便說不上來了。
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去年鳳春臘月二十七就回來了。可今年鳳春直到臘月二十八的傍晚才回來。今年的臘月二十九是農歷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年三十。
鳳春是在傍晚時摸著黑進的村,她是在鎮上雇了一輛三輪摩托回的家。
福根心急火燎,他甚至盤算著鳳春今年過年是不是不回來了。福根已經去村里街上開食雜店的趙四家給鳳春打過兩次電話,問她啥時候回來?三天前,也就是最后那次,也許是因為福根說話時的語氣重了點,鳳春在電話那邊竟摔了電話。
鳳春去城里打工兩年了。鳳春是在吉林市的一個從教育局退休下來的姓姜的副局長家做保姆。每個月工資500元。這個姓姜的原教育局的副局長還是福根家的一個拐彎抹角的親戚。
五十多年前——差不多有六十年了,福根的太姥姥在距此四十多里的一個叫鳳凰屯的村子里一戶姓李的地主家做小老婆。四六年東北土改時,姓李的地主家的土地被分了,他人也被農會的幾個農民給揍了一頓,一條腿也給打折了。
姓李的地主此前在當地的人緣還是不錯的,此人也是一個讀書人,知書達理,又有個綽號,叫李善人。他常常對路經鳳凰屯常常對路經鳳凰嶺的乞丐和從山東逃荒過來的災民進行施舍。而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他才沒有更大的民憤,也僅僅是挨了村里農會的人的一頓暴打而已。而和他同村的他叔叔家的另外三個兄弟,或因此前做過滿州國的偽警察,或因在偽滿州國的時候參予迫害過抗聯,均被政府鎮壓了。
李地主郁悶成疾。他沒有做過滿州國偽警察,也沒有參與迫害抗聯。而且還資助過抗聯糧食和棉衣呢。打他的人竟還是他從雪路拾回來的一個叫三狗的乞丐,又帶他回家讓他放馬。三狗不僅打折了他的一條腿,后來他還把李地主的小老婆二丫搞到了手,娶了她。姓李的地主上了一股急火,就死了。
一個漆黑的不見五指的夜晚,李地主的大老婆梅麗,用一副銀手鐲和自己的身子,買通了村里負責監視她的民兵,懷抱著李地主的兒子,漏網之魚般地逃出了鳳凰村。后來,她們母子逃到了吉林市,投奔了她的姐姐,再后來,頗有幾分姿色的少婦梅麗又嫁給了吉林市二中的一位教師。
鳳春去吉林市打工的那戶人家——退休的副局長就是李地主和梅麗的那個兒子。梅麗的兒子叫姜文凱。他隨了他繼父的姓。姜文凱如今也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
論輩份,福根要管李地主當年的小老婆二丫叫太姨姥,當然這也是他的一個拐彎抹角的八桿子也夠不著太姨姥了。
四年前春天,李地主當年的大老婆梅麗死了。秋天時,姜文凱帶著她娘梅麗的骨灰回到了故里,并把他娘梅麗葬在了李地主的墳側。姜文凱買了好多的禮品,來鳳凰村看當年的二丫,他挺禮貌地管二丫叫二娘——再后來,福根的太姨姥二丫聽說鳳春要去城里打工,就推薦鳳春去姜文凱家做了保姆。
二
臘月二十一,福根請人把自家的豬殺了。這一年豬肉開始貴起來,二百斤的豬也挺值錢。
福根把豬殺了。他打電話提示媳婦賣多少,媳婦猶豫了一下,說,賣一半吧。剩下的咱家留一半,另一半送給他爺爺家。雖說,過年時,他爺爺家也要殺口豬,可估計他爺爺也要把豬賣一半。而老爺子兒孫一大幫,有多少年貨也不夠分的。咱家就大方這一回吧。福根聽見鳳春這么說,十分高興。
福根依然在頗為興致地看著媳婦帶回來的那些在城里照的彩色照片兒。福根沒去過媳婦打工的城市,鳳春對他說,知道吧,因為松花江上游有個水電站,在冬天,流經這座城市的松花江是不結冰的,你想想,數九寒冬,可是江面卻不結冰,這本身就是一景呢。更奇的是,松花江里游著一群一群的野鴨子……鳳春手握著照片,咂著嘴,有幾分陶醉或是中邪的樣子。
福根從媳婦的身上感覺到了她很多的變化。鳳春臉變白了,一雙白嫩的手也似乎不是她從前的手了,就連說話走路的姿勢作派也有了城里人的派頭。鳳春大包小裹地從城里回來,那派頭就像是城里人來走親戚。鳳春大包小裹地從城里回來,從村東到村西,神氣得像一陣刮過的風。福根感覺到了鳳春有意在他身邊顯示出的派頭。他就想,鳳春如今在自己的面前有些派頭是應該的。人家可是家里的頂梁柱。福根是一個殘疾人。福根的左腿截掉了。右腳也只剩下了半個腳掌。那一年冬天,天下著小雪,福根趕著牛,拉著雪爬犁去距村子七八里地外的鍋頂山上砍柴。冬天天很短,他起了一個大早去了山上。也就是下午三點多鐘吧,他趕著雪爬犁,拉著一爬犁柴火往回返。在經過鍋頂山上的一處山崖時,一不小心栽到了山下。
福根當時就跌昏了。醒來時,四周黑漆漆的,雪已經停了。他聽到了牛叫,牛就在他身邊幾米遠的地方,他似乎是被老黃牛的叫聲喚醒的。
牛仍在叫,他也在喚牛,天上沒有星光。福根發現他的腿不聽使喚了。此時,他才感受到了來自腿部的疼痛。他心里一涼,琢磨著他的腿可能是摔斷了。
福根抱著牛的脖子,牛也是臥在雪地上的。他在牛腿上摸到了冰塊。他劃著火柴,看到牛腿上凝固的是血塊。福根抱住了牛脖子,眼淚從他的眼睛里涌出來。他想他完蛋了,他和牛一起完蛋了。他是無法爬上那山崖的,更不用說牛。
福根又昏過去了。到了第二天的上午,他才醒來,他想他可能又是被牛叫聲喚醒的。他便隨著那牛一起叫了起來。他在叫,有人嗎?救命啊!他叫了幾聲,就不再叫了,他認為這樣做是徒勞的。牛卻仍在持續不斷地叫著。
山崖的頂上傳來了呼喚他的聲音。福根——福根——福根!福根心頭一亮,涌上了一股發了瘋的喜悅,他聽到了他弟的聲音,他聽到了她媳婦鳳春的聲音。
福根得救了,卻在縣醫院里鋸去了左腿,和半個腳掌。牛已經是廢牛了,被福根的媳婦鳳春張羅著殺了。牛肉賣了一些,自家吃了一些。牛救了福根,可它的肉卻被福根的家人吃了。福根一直覺得對不住那牛,當初他也是吃了那牛的肉的。
福根覺得這些年他虧欠了媳婦鳳春,也真是苦了她。這使他總覺得在鳳春面前矮了半頭。
村里人都說福根的媳婦是個好媳婦。鳳春守著一個殘疾丈夫,又要照顧孩子。田里地里炕上的,從沒怨言。鳳春真是叫人沒得說。就是想說也沒得說。
連續兩年,鳳春每年都可以從城里拿回六千塊錢來。鳳春說,要福根在家張羅著蓋新房,村里現在有一半的人家都蓋了新房。鳳春還說,她爭取能在城里多干幾年,爭取把兒子志遠上大學的學費和娶媳婦的錢也掙出來。
鳳春說,能不能上大學就看兒子志遠的造化了。不過,兒媳婦卻肯定是要娶的,這是沒得說的。鳳春聽雇主姜文凱說,現在上大學得要很多錢,學費得好幾萬,不過,考大學反倒要比從前容易一些了。
三
福根從媳婦帶回的旅行包里,發現了一個戒指盒。福根打開了戒指盒,在里面發現了一個黃澄澄的戒指——這是一個令人興奮而沮喪的發現。
福根把戒指放在掌心里掂了掂,還挺沉。這會是真的嗎?福根在鎮子的集上見過小攤販上賣的那種假戒指,最初賣二十,后來賣十五,再后來賣十元,八元,五元……前些年,村里的幾個二流子和幾個小丫頭戴著它在村里晃來晃去。
福根曾經給媳婦買過一個這樣的戒指,媳婦說過她喜歡這個玩意兒。福根就花八元錢在鎮上的集上給她買了一個,媳婦對他平淡地笑了一笑,把假戒指收了起來,卻也沒有看見她戴過。福根沒有問過她為什么沒戴。
村子里的那幾個二流子和小丫頭也只是戴了一陣子假戒指。村子里的那幾個愛出風頭的小丫頭有兩個出嫁了,有兩個去城里賺了大錢。那個叫蘭香的嫁給了縣上一個開酒樓的二婚頭,她后來回村時,手上戴了好幾個金燦燦的大戒指。
而那個叫雪梅的呢,她從城里回村時,脖子上更是戴著一條有小手指粗細的金燦燦的鏈子。準確地說,村里人都不知道這個叫雪梅的小丫頭究竟在城里做了什么,有說她在城里的洗浴中心做了小姐,也有的說,她做了城里有錢人的二奶。據聽說,這個叫雪梅的小丫頭去過全國的許多地方,什么上海了,深圳了,廣州了,北京……反正全國好玩的地方,她好像都去過。不過,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開始和家里的聯系中斷了。她家里再也聯系不到她了,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那個最先戴著假戒指在村里顯擺的叫二膘子的村子里的二流子現在也從村子里失蹤了。村里有人在長春見到過他,他現在在長春撿破爛呢,也要飯,和幾個小乞丐混在一起。
福根又把手里那個金澄澄的戒指放在手里掂了掂,心想道,這戒指一定會是真的吧。福根這樣一想,心里緊接著便又咯噔了一下,他想鳳春怎么會舍得錢買這么大一個金戒指呢。這么大的一個金戒指怕是要好幾千塊吧,鳳春一個月的工資才五百塊,她又怎么來的這么大的一筆錢呢。福根那攥著戒指的手便微微地有些顫抖起來。他手中的那枚戒指也驀然巨石頭般地沉重了起來,
四
福根小心翼翼地又把那個金澄澄的戒指放回那個紅色的小戒指盒里。他從女人從城里帶回來的一大堆高檔煙里抽出一支,那盒煙只有半盒,媳婦告訴他,這些都是城里退了休的姓姜的局長讓她帶回來的。煙都是名牌煙,其中也包括這半盒熊貓煙。
鳳春說,這些煙都是姜局長的大兒子送給他老爸的。姓姜的老頭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做房地產生意,很有錢的。小兒子是中學老師,也就沒什么錢。姜老頭的大兒子,常去看他。帶來許多補品,也帶來些高級煙。退了休的姜局長常對福根的媳婦嘮叨,大軍這小子明明知道我要戒煙,還送煙來,這是嫌我死的慢啊。
那個時候,福根的媳婦鳳春附和著對姜局長笑笑,也不多說什么。姜老頭的小兒子很少去看姜老頭,兩個人看樣子有很大的隔膜。姜老頭不多說,鳳春也不多問。
福根嘴上抽著煙,煙燒了他的手。福根的媳婦鳳春這時候仍在廚房里面忙著,一股肉香味從廚房里面竄出來。
福根掐滅了手中的煙,伸手又在媳婦帶回來的那個大旅行包里一陣亂翻——口紅,化妝鏡,皮手套,衛生紙,手機……福根的兩只眼睛又一次地睜大了開來,他的嘴巴也微微地張開來。他打開了一個粉色的紙包,那粉色紙包里面還有一個白色的紙包——他把它打開來,他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竟是六條透明的,甚至是下面開了口子的女人的小褲衩。
福根把那些小褲衩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又把它套在自己的腦袋上……最后,他又用被子緊緊地蒙住了頭。
這天晚上,福根喝了過量的酒。福根平時有半斤酒量,這天福根也只喝了半斤的酒,可他卻明顯地感覺自己喝過量了。
晚飯時,他已經不記得和媳婦說過什么。好像是媳婦說了許多城里的事,又嘮叨起家里怎么又臟又亂像個豬窩,瞅你那衣服被子洗的,洗不好就別洗。看樣子家里沒個女人真不行。
福根媳婦做的是酸菜血腸,酸菜是自家腌的,豬是剛殺的,豬血自然是新鮮的。這個菜原是福根愛吃的,晚飯時他也吃了不少,可是,他卻沒有吃出什么味來,他的心思不在這菜上。他滿腦子里想的都是那只金澄澄的戒指和那些透明的上面開了口子的女人的小褲衩。
半夜的時候,福根醒來了。他記得晚飯時他喝了一大杯白酒,還喝了半瓶啤酒,吃了差不多一盆酸菜血腸,然后他就坐在炕上吸煙,直到吸光了媳婦帶回來的那半盒熊貓煙,媳婦很不滿意地在他的面前說著什么,好像還在指著他的鼻子罵著他什么。
福根感到口渴,他拉亮了燈,發現有一大杯茶水正放在炕梢兒小飯桌上。福根鉆出被窩,爬到炕梢,把小飯桌上的那一大杯冷茶水喝了。此時,他不禁對鳳春心存感激,感覺鳳春是看起來粗但卻是一個很細心的女人。
福根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是光著的,原來是媳婦為他脫了衣服。福根又鉆回了被窩里,他感覺很冷,身上打了一個哆嗦。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伸進了鳳春的被窩,他開始摸鳳春。鳳春的身體動了一下,他的一只手被鳳春攥住了。
鳳春的手牽引著福根的手,在她的身體上游移著。鳳春的身體似乎有了反應,她丟開福根的手,并把手伸進了福根的被窩里。鳳春的手在福根的身上忙活了一陣,然后失望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迅速把手抽出來,并背過了身去。
福根一時間僵在那里,感到有些無所適從。他在被窩里曲起身體,并深埋著頭。鳳春此時好像查覺了什么,重又轉過身,鉆進了福根的被窩,抱住了福根。
福根那次在鍋頂山的山崖上掉下來,他失去了一條腿和半個腳掌,他的腰也受到了損傷,就再也干不來夫妻間的那種事了。鳳春不甘心,弄回一些補藥來,可也是白搭。村里有人諷刺說,沒用的,這哪里是藥不對癥,太監又怎么能生孩子呢。可是,福根畢竟不是太監呀。
五
三十晚上,福根和媳婦鳳春去了福根的爹媽家。兩口子原本想把兒子志遠接回來在家守夜,上午時,鳳春從身上取出一部舊手機,打給福根弟弟的手機。
福根的弟弟和福根的爹媽住得很近,緊挨著。福根的弟弟有一個女兒。福根的弟弟兩口子這兩年混的不錯,扣了兩個塑料大棚,又買了一輛農用三輪車去縣里的集上賣菜。兩口子這兩年貪黑起早的,干得不錯。聽說兩口子正張羅蓋新房,還聽說,他們準備再生一胎。
志遠在電話里一聽說媽媽從城里回來了,在電話的那一端簡直高興得要蹦起來。十幾分鐘后,志遠便歡喜地從村子的那一端跑到了村子的這一端。福根的爹媽家住在村東,福根家住在村西。村子呈東西走向。
最終福根兩口子還是決定去福根爹媽家過年三十。先是志遠提出來的,志遠穿著他媽媽從城里帶回來新裝,手里拿著他媽媽從城里帶回來的玩具電動沖鋒槍,說要回他奶奶家過年三十去,他說他奶奶家過年人多熱鬧。
福根兩口子也就決定他們一家都去福根的爹媽家過年。鳳春拿出從城里給福根爹媽買的禮物。鳳春在城里給福根爹帶回一雙棉皮鞋,這不是她花錢買的,而是那個退休的局長送她的。式樣蠻新潮的。人家都還沒有穿過呢。鳳春有點兒惋惜,可福根現在只是一只腳,又不好穿。
鳳春給福根的媽買了一件黑色的毛衣,在大商場里買的,花了三十六塊錢。媳婦給福根媽買這件毛衣時,有點兒心疼。退休的局長送了她一雙男人穿的棉皮鞋,她在城里時就打算把棉皮鞋送給福根的爹,可她又不能只送給福根爹東西。鳳春的爹媽住在福根家的鄰縣,她元旦時從城里給她的爹媽寄去了四百塊錢。
鳳春這時又從旅行包里取出一個女娃娃玩具。鳳春準備把它送給福根弟弟的女兒小喜。鳳春和福根弟弟的媳婦美蘭從前還是同村的呢。鳳春還是通過美蘭認識的福根。當時,福根的弟弟正在和美蘭搞對象,美蘭和福根的弟弟是在縣上賣菜時認識的。
志遠嚷起來,嚷著不要把布娃娃送他叔的女兒小喜。福根勸了半天,志遠不肯,并且直撒潑。鳳春說孩子你怎么這么不懂事,情急之下,就用手打了志遠屁股幾下,志遠這時卻更加撒潑哭鬧起來。鳳春愣了半晌,愈加兇狠地打了志遠屁股幾下。福根拄著一支單拐,擋著媳婦再打志遠。媳婦又愣了半晌,從身上摸出一張十元的鈔票,這才換下了志遠手中的那個女布娃娃。
福根一家三口,穿著鳳春從城里帶回來的新衣服,拎著鳳春從城里帶回來的給福根爹媽和福根弟弟的女兒小喜的禮物,沿著村中的那條積著雪的街路,向福根的爹媽家走去。志遠一路走手上一路扣著沖鋒槍的扳機,電動沖鋒槍在他的手上一閃一閃地噴著火舌。
天已經黑下來了,街路上已經有誰家的小孩子在燃放鞭花了。街路兩旁的人家都掛起了紅燈籠。整個村里的人家都差不多掛起了紅燈籠。
福根一家走到了村里的中段,街路左面是一個有二層小白樓的人家。這就是村里的那個已經和家里失去了聯系叫雪梅的小丫頭的家,準確地說,這里應該是雪梅哥哥嫂子的家。
春梅哥哥家院門的門面很闊。大鐵門上貼著春聯,在門面上方的兩盞大紅燈籠的映照下,分外醒目。福根和媳婦鳳春向那副春聯湊近些,鳳春認出了那春聯上的字,那是王向學的字。
鳳春的臉熱起來,眼前滑過去王向學的一雙長腿。鐵門門面上的春聯上聯寫的是,富貴平安財生財;下聯是,全家和睦福中福,橫批是,福旺財旺。王向學今年三十七了。他讀過高中,二十幾歲時做過幾天民辦教師。后來,他被一個鄉干部的親戚頂了下來。王向學為村里免費寫春聯已經好多年了。雖說是免費,可對方要是送他一些小禮品什么的,他也收著。主要是他的獨眼老娘會眼開眼笑地收下來。
禮品?所說的禮品嘛,或是二斤炒瓜籽,或是兩塊大豆腐,或是一碗黏豆包,再不就是一小盆狗肉湯,湯里有零星的幾塊狗肉……村里人覺得送王向學些禮品是應當的,人家付出了勞動,有時又出了紙墨。王向學也覺得收下村里人的禮品是應當的,他付出了勞動,有時又出了紙墨。王向學的娘瘦瘦的,長得細細高高,一只眼是好的,另一只眼是玻璃花眼。王向學倒是不隨他的爹媽,人長得有模有樣,也算是能說會道。只是沒什么本事,種地種不好,做民辦教師又沒門路,當時和他一起做民辦教師的那些人,現在都已經轉正了。
鳳春和王向學曾是相好。她就是看上了王向學的模樣——就是他會給村里人寫春聯,再加上福根那方面成了廢物,可她后來還是和王向學淡了下來,她覺得王向學沒什么想頭。
王向學的媳婦比鳳春小四歲。王向學的媳婦長得很難看。不過人倒是很勤快的。王向學的那個家差不多也全憑他媳婦。王向學的娘去年也去世了。
福根一家來到了福根爹媽家,福根弟弟的媳婦美蘭和福根的爹娘正在一起包年夜餃子。福根弟弟的女兒小喜也在一旁邊湊熱鬧幫忙。盡管福根的弟媳美蘭穿著挺厚的一件紅色的毛衣,鳳春還是一眼就瞅見她的肚子已經顯懷了。鳳春拿出了給福根的爹媽和美蘭的女兒小喜的禮物。小喜高興地蹦跳起來。福根的爹媽也是顯得有些激動,尤其是福根的爹,眼窩里竟一下子盈滿了淚水。
鳳春此時卻看見美蘭的臉上有些冷。她笑著從身上取出二十元鈔票來,塞在小喜的手里,說是給小喜的壓歲錢。
志遠這時卻在一旁吵鬧起來,高聲叫著說,媽媽偏向,只給我十元壓歲錢,卻給了小喜二十,說著竟要過來搶奪。
鳳春很是尷尬,迎面便給了志遠一耳光,志遠又哭鬧起來了。
六
初一初二初三鳳春一直在家里忙,她忙著打掃家里的衛生,把福根和志遠積下了臟衣服洗了,又洗了幾條褥單。鳳春對福根嘆氣說,現在要是春天就好了,她還可以把家里的被褥拆洗了,可現在卻并不是拆洗被褥的時候。
鳳春沒有出門去走親戚。她的家不在本地,在村里她沒有比美蘭更加親熟的人。鳳春平時待人處事較為低調,她是那種外表平靜,而內心有數的人。鳳春也不是哪里也沒有去,她在初三的上午還是在村子里轉了一圈兒。
村子里滿目都是過年的喜氣兒,滿目都是大紅燈籠。鳳春此時想起了福根的爹那年貼的王向學寫的春聯兒,他把王向學寫的“豬羊滿圈牛馬成群”的春聯兒也貼在房墻上。想起來真是好笑。而那個春聯本該是貼在豬圈的圈墻上的。
王向學家住在村西,距福根家不遠。王向學家的房子還是舊房子。鳳春站在遠處,瞅見了王向學家院子里的塑料薄膜大棚,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初四的時候,鳳春便開始收拾回城里的東西了。鳳春把她脫下來的從城里穿回來的衣服又穿在了身上。然后,呆呆地坐在家里的屋子里。
鳳春又從身上摸出那個舊手機,給城里的那個退休的姜局長打電話了,這已經是福根第二次看見鳳春給姓姜的局長打電話了。鳳春給她的雇主打電話時,臉上滿是幸福和關切的神態。鳳春手上拿著的那款舊手機,就是退休的局長用過的。
鳳春對福根說,明天就是初五了,她要上路了。到了初六,返城的農民工就多起來,路上的人就多了,就不好走了。因為,城里那個退休的姜局長,那個孤老頭子也沒個人照顧。他也不會做飯。
福根心里想,什么孤老頭子,他不會做飯,人家有兒有女的,再說,人家有錢,只退休金就每月一兩千元,做飯干什么。買著吃就夠了,城里商場大魚大肉的,什么買不來。
初五,鳳春真的就上路回城里了。福根拄著拐把媳婦送到了村口。鳳春還要步行十幾里,到鄉上的公共汽車站等車。福根恨自己是一個拐子,不能多送鳳春一程。
昨天晚上,鳳春對福根說,趁著年紀還算輕,她要在城里多干幾年。鳳春說,一年六千,她已經干了兩年,要是再干上三年,他們家就可以蓋上一個三間大瓦房了。
福根目送鳳春乘坐的大客車遠去了。這些年,村里去城里打工的青年人已經很多了。這似乎成了一種時髦。而那些家里還沒有人去城里打工的人家似乎總叫人覺得缺點什么似的。
鳳春讓福根現在就在家里張羅著蓋房,蓋房子的錢她可以和退休的局長借,也就算是退休的局長先預支她的工錢了,人家還表示絕對不要她利息的。鳳春說,蓋個大瓦房她也就了了一樁心事了,將來志遠娶媳婦就有房子了。
鳳春就這樣走了。初五的晚上,福根切了一盤豬頭肉,一個人冷清清地坐在炕上的小飯桌前,喝小酒——這又是福根的一個寂寞難耐的晚上。
志遠這幾天一直呆在他奶奶家里,早上福根和志遠一起把鳳春送到村口,他就又回奶奶家了。福根準備把剩下的豬肉送到他爹媽那兒去。雖然也沒剩下多少,只有一些豬下水了。福根想這樣他和志遠在爹媽家吃飯,腰桿也會硬些。
福根又在家中的衣柜里翻了一氣,他想看看鳳春究竟從城里都帶回了什么東西。這時候,他才發現,鳳春從城里帶回來的那些透明的上面開著口子的小褲衩,不見了。也就是說,媳婦又把那些透明的上面開著口子的小褲衩帶回城里去了。
福根的肚子里窩著氣。小飯桌上除了那盤豬頭肉還有一個存折,福根知道密碼。那上面寫的不是福根的名字。存折上有三千塊錢,媳婦交待那是今年開春買化肥買種子和志遠上學的一些費用。媳婦說,這三千塊錢足夠你們爺倆小半年用了。
媳婦還有一張存折是帶在身上的,福根不知道那上面存了多少錢。
福根此時一邊喝酒一邊嘆著氣,后來,他竟然嗚嗚地哭起來。現在福根又想起了鳳春在臨別的那天晚上,對他說過的話。鳳春說,我這兩年不在家里,可真是辛苦你了,如果我一直不在家,或者,有一天,我在外面出車禍了,回不了家了,你們爺倆也會過下去吧。末了,鳳春還心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福根的腦袋嗡地響了一聲,他在想,這難道是鳳春有意向他暗示著什么嗎?
小飯桌除了上面的這些,還有一樣東西,那就是媳婦從城里帶回來的那個金澄澄的戒指——媳婦把它留在了家里,如今它也和那盤豬頭肉一起,成了福根正月初五晚上的下酒菜。
責任編輯 張艷茜
沙洲 本名,吳建偉,在《上海文學》、《廣西文學》、《四川文學》、《鴨綠江》、《青春》、《都市小說》、《廈門文學》、《當代小說》、《短篇小說》二十余家報刊發表小說等四十余萬字。做過編輯、記者。現居吉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