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的讀解

自打報紙上刊出一篇對我的專訪——《劉煒評：于丹是“學術巫女”》之后，就有不少人認為，我是于丹教授電視上講《論語》、《莊子》的反對派中的一員。這實在是個由標題產生的誤會。采訪我的記者，是我過去的學生陳紅女士。陳紅和我對談的，是關于“國學”的話題，只是在中間一個環節上，涉及到了“百家講壇”和于教授。陳紅聰明且敬業，就把專訪題目搞得很噱。待我見了報紙，也就只能一聲嘆息了。不過，凡通篇讀過那篇專訪的人，都不至于定性我為于氏的反對派。關于于丹的電視講座，我是這樣說的：“我覺得，她不是‘學術超女’而是‘學術巫女’。在她身上，充分體現了才氣、功底和表現能力的完美結合。巫師的能耐是一種領袖魅力。列寧、毛澤東這樣的領袖人物，能讓人進入精神狂歡狀態。老師中也有這樣類型的人，能把枯燥的課堂變成一個‘氣場’……”但我同時指出，于丹關于《論語》的講法，也是有負面影響的：“《論語》的文化思想信息量，比于丹講的要豐厚得多。《論語》好比一個共生礦，于丹東抓一把，西抓一把，好處是引領一般的電視觀眾，以較明晰的思路去分析歷史事實和思想觀點，教會很多人思考問題的方法。”但是，“她有些斷章取義，點擊抓住心得，和當前生活現象有關聯的，肆意延伸與擴張，造成文化不高的人，認為原著就是那樣的意思。”——這才是我的“意思”。

的確，于丹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學者：口才超一流，思維活躍，眼光敏銳，學術功底也很不錯。她的關于《論語》、《莊子》的心得式講座，在調動時下中國平民百姓重讀傳統典籍的興趣方面，實在是功莫大焉。李澤厚先生說，于丹和余秋雨、易中天、閻崇年們是“精英和平民之間的橋梁”，真是很恰當的評價。我近年在大學里為本科生開設的課程之一，正是《〈論語〉與〈道德經〉讀解》。選修這門課程的，每輪也就幾十個學生。而從收視率估算，于丹電視開講時，其“學生”不下600萬之眾。這是個多么令人激賞的數字！

但是，正如我在訪談中所言，欲真正走近孔夫子和莊周，識得《論語》與《南華經》的真面目，僅僅聽或讀于教授的《心得》，實在是遠遠不夠的。俗語云，看景不如聽景。不假。可如果不真看景，又怎么知道聽來的“景”和真正的“景”是一回事或不是一回事呢？比如中華書局版的于丹《論語心得》封面上印著三句話：“《論語》的真諦，就是告訴大家，怎么樣才能過上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那種快樂的生活。”這當然是“于氏語錄”之一，但作為一部書的“真諦”，用于《莊子》，比用于《論語》，要合適得多。至少在我，絕不這樣“總觀”《論語》，因為這部書，主要講的是人在社會生活中的“承擔”而不是人的心靈生活的“快樂”。所以，這般地書首顯其“綱”，是很不妥當的。能怪于丹么？不可以——“心得”嘛，難免、也允許有時“六經注我”；能怪中華書局么？也不可以——新書嘛，總是要想著法兒促銷的。

作為典籍的讀者，明智的做法是：“精其選，解其言，知其意，明其理。”這是大學者馮友蘭先生的讀書“心得”，我以為用于指導讀、解舊典，尤其合適。我讀《論語》，對此體會頗深。現在舉點兒小例子，從一個側面說說我的感受。

在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讀書人中，我讀《論語》是比較早的。1979年秋，我從鄉下進入縣城中學念高中時，在父親供職的單位里見到了一本中華書局版的《論語批注》，出版日期是1974年，封面的批注者署名“北京大學1970級工農兵學員”。不用說，這是“批林批孔”的產物。那個荒唐年月，決定一本書是否出版的關鍵因素，不是讀者的需求而是政治的需要，但對于我們這些讀書的饑餓一族來說，這樣的出版情形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總還算有書可看，而不少被政治抬高或貶低了的書，其實都很好。我能在11歲時的197５年第一次趣讀《水滸傳》，就得感謝“評《水滸》，批宋江”運動。至于“上邊”玩什么政治把戲，我才不知道管呢。

現在接著說這本《論語批注》。這是我讀到的第一個“足本”的《論語》。那時，我的古文水平雖已比同年紀的高中生們高多了，甚至可以偷著學做“夾生飯”古文，但那兩下子，還不足以支撐對正宗古文獻的閱讀。這本《批注》，雖有譯文，要我通透地讀懂，仍不可能。所以我的讀，是“跳”著進行的。在“跳讀”的過程中，我把那些我以為很漂亮的話，都抄在一個小筆記本上。第一條，便是《論語·學而篇》的頭條也是全書的頭條：“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前些日子，為了備課更扎實些，我在單位資料室里又找出了很多有關《論語》的書，其中就有這本《批注》。現在讀每章中的“批判”，簡直要笑岔了氣。如關于上引的那條，批注者寫道：“孔子創立的儒家學派，不僅是一個反動的思想流派，主要還是一個反動的政治集團……‘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是叫他們的門徒專心致志地學習禮、樂、《詩》、《書》，把自己訓練成復辟奴隸制的幫兇。‘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是要他們拉攏來自遠方的反革命黨羽，擴大反革命組織。‘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是說不要怨恨執政者不任用自己，要善于搞韜晦之計，耐心等待有利時機到來，大干一場……”（第2頁）又如關于《里仁篇》的“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三句，“批判”如下：“孔丘所宣揚的‘父母在，不遠游’，是‘孝’這種奴隸主階級道德觀念的具體內容之一。歷代反動統治階級都利用這種道德信條，培養他們的忠臣孝子。孔丘這一反動思想流毒很廣，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起著破壞作用……必須同孔丘散布的這種舊觀念實行徹底的決裂。”（第83頁）全書共５21頁，各章中“批判”的文字，一般都多于原文。總的說，是一本充斥著十足的紅色語言暴力的書，“面目”威猛，“判詞”兇狠。但這本書也有幾個小優點：一是注釋字詞，一般都簡明且不離譜；二是校對認真，幾乎沒有排字、注音方面的錯誤；三是附錄有“古今地名對照表”、“《論語》主要名詞索引”和“《論語》主要人名索引”，頗便于研究者使用。

我上大學以后，對先秦典籍的閱讀興趣日濃，也逐漸有了版本意識。再次通讀《論語》，挑選了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這個本子是新中國成立后用新觀點、新方法整理譯解儒家著作的代表性成果之一，書后《論語詞典》，更是楊先生的首創，實在是好。我先持有的是古籍出版社19５8年的版本，后來又購存了中華書局1980年的新版本。楊先生的注、譯、釋，參酌古今諸家，注重語、詞原義的時代互證，認真推敲比較，其譯解雖偶有欠妥處，但總的來說，大多有根有據，情通理順。仍舉上引“學而時習之”句為例，19５8年版的《論語譯注》釋曰：“時，‘時’字在周秦時候若作副詞用，等于《孟子·梁惠王上》‘斧斤以時入山林’的‘以時’，是‘在一定的時候’或者‘在適當的時候’的意思。”“習，一般人把習解為‘溫習’，但在古書中，它還有‘實習’、‘演習’的意義，如《禮記·射義》的‘習禮樂’、‘習射’。《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這一‘習’字，更是演習的意思。”在關于“學而時習之……不亦君子乎”這段話的“余論”中，楊先生說：“這一章是孔子敘述學習的方法的（煒評按：后一個“的”字疑為“和”字的誤排）態度。‘時習’是方法，‘有朋友自遠方來’是樂趣，‘人不知而不慍’是態度。”（第2頁）關于《里仁篇》的“父母在……”三句，楊先生“余論”道：“古代交通不便，又沒有私人通信的設備，同時儒家又把‘養親’、‘慎終’看做大事，自然地主張‘父母在不遠游’”。（第43頁）正如我的老師馬天祥先生所言，楊先生的注釋、今譯和余論，有時文字上“稍嫌拖沓，不甚精練”，但整體上的允當，實在是迄今鮮有倫焉。

學術講究總是在前賢工作的基礎上拓展和創新的，對《論語》的研解也是這樣。1984年冬季，中國訓詁學會在我就讀的大學舉辦“訓詁學研修班”，我們作為大四學生旁聽講座。記得北師大的許嘉璐老師在強調讀古書要注意語境之于語義、尤其是微妙語義的關系的重要性時，就舉了“學而時習之”那段“子曰”。他說，應該注意對那個三次出現的“亦”字的體味。他認為，孔子這段話，用的是反問句群。反問句群又連續用“亦”，表明的可能是一種退讓性的心態，也透著言說者的人生況味。大體等于說，更遠大的理想實現不了，修業、躬行、教書、育人，且安之若素，這樣的人生，不也挺說得過去了么？這個讀解，讓我心頭一亮——真的是太“到位”了。到了新世紀之初，我又見到一部讀解孔子和《論語》的新書，書名為《孔子批判》，上、下冊，由時代文藝出版社發行，署名作者三人：古棣、戚文和周英。這前兩位，用的是筆名。其真姓實名，我當然知道。這書的作者們有治哲學、史學的學術底子，又通歷史唯物主義思想方法，舊學基礎也不錯，故書中上冊關于孔子、《論語》、儒家思想的述評，時出頗有價值的見識，下冊的《論語譯說》，有些地方較楊伯峻先生的釋解有改進，也更為妥貼（但楊氏譯注之“不妥”或“誤”處，并不至于到《譯說》作者說的“竟達三百七十條之多”的程度）。有些地方對楊先生譯注的“糾誤”，卻不見得合適，如《為政篇》：“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楊先生釋“攻”為“批判”，釋“已”為“止”，譯二句作“批判那些不正確的言論，禍害就可以消滅了”。《譯說》的著者認為何晏、朱熹訓“攻”為“治”或“專治”更妥，“也已”同“也矣”，屬于語氣助詞，兩句的意思是：“鉆研異端邪說，那就是害禍啊！”這樣讀解，在我看來，未必較楊先生的注譯更近孔子本意。但總的說來，《孔子批判》仍不失為一部后出的有特點、有見解、有分量的關于孔子及《論語》的研究、注譯著作。

隨著“國學熱”的興起和圖書市場競爭的日趨白熱化，有關《論語》的書籍層出不窮，卻也良莠不齊。對于一般讀者來說，“精其選”更為重要，因為本子選“蕪”了或選“壞”了，“解言”、“知意”、“明理”過程中，就都難免出更多差錯。不斷有學生或社會上的朋友問我如何“精其選”，我的回答是，選大家的和名家的，一般都比較“保險”。蓋大家和名家，絕大多數還是注重個人“名節”的，湊合著搞出一部《論語某某》，他大概“丟不起人”。多在書店或圖書館留心，注意出版社規格和作者身份，對書架上的諸“《論語》書”的前幾頁做些比較，就大致可辨良莠。我上周見到一學生手頭的《論語讀本》，便是一個質量頗高的本子，作者是清華大學教授錢遜先生。且看錢先生對“父母在”三句的解說：“俗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子遠游，父母在家擔憂。不遠游，游必有方是為了不讓父母擔憂。可與2—6‘父母唯其疾之憂’聯系起來讀。現在經濟全球化趨勢迅猛發展，我們居住在地球村中，交往頻繁緊密，‘父母在，不遠游’已不合時宜。‘常回家看看’也就替代‘父母在，不遠游’成為當今孝的重要要求。具體要求已變，而精神依舊。繼承發揚優秀傳統要分析把握這兩個方面。”（第５3頁）這樣的述評，既尊重了孔夫子，又“揚”、“棄”兼顧，體現了當下立場和批判精神，與那本1974版的《論語批注》上的“批注”相比，不知要好多少倍了。不久前出版的北大中文系教授李零先生的新作《喪家狗——我讀論語》（山西出版集團2007年５月版），也是一個質量不錯、很有特色的《論語》讀本。此書的述論，偶有“扯”得遠了些的不足，但才氣和功力上的優勢，又是顯而易見的。重資料者，可偏重讀其“附錄”；好義理者，可偏重讀其“導讀”和“總結”；字、詞、句訓釋方面，也有一些甚可稱道的新見。例如，《雍也》章中有“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之句，我讀《論語》多年，不得其解。李零先生說：“我懷疑，觚也許只是沽的借字，就是《子罕》‘沽之哉！沽之哉’，是待價而沽的意思。”這個解釋，我以為很好。可惜的是，像錢、李這樣的書，時下并不多見。

古今注解《論語》的著作，據不完全統計，不下三千多種，可謂汗牛充棟了。從西漢孔安國的《古論》到今人李澤厚的《論語今讀》等等，形成一道解“經”的長廊。這其中，古代著作里最重要的是邢的《論語注琉》（其中包括了孔安國注，馬融注、包咸注等）、朱熹的《論語集注》和劉寶楠的《論語正義》；近現代著作里最重要的，應該是程樹德傾畢生心血而成的《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欲知何謂“集大成”之作，此書就是最好的樣板；當代著作里最重要的，依我看，到目前為止，仍要推楊伯峻的《論語譯注》和趙紀彬的《論語新探》（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對于想較深入些讀解《論語》的讀者來說，知道這樣的“行情”，顯然是必要的。我以為。

責任編輯 常智奇

煒評 原名劉衛平，陜西商州人，1964年生。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現為西北大學文學院副院長、中國西部作家研究中心主任、陜西省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副會長。已發表論文和文學作品2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