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是四十年前,我曾在遼南山區度過兩個完整的伏天。那時,對“夏”和“伏”的觀念還甚是模糊,憑直覺,隨著幾番春風過后,在布谷鳥的聲聲蹄叫中,田野逐漸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蔥蘢海洋——夏天便如期而至了。
初到鄉下時,感到夏天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大自然中,有無數芬芳馥郁的花朵,有滿樹成熟香甜的果實,還有白天夜里都能聽到的青蛙、昆蟲的低吟淺唱……小山村處處讓我耳目一新,舒心而愜意。但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夏天似乎顯現出狂暴猛烈的威力了。天氣日漸灼熱起來,每天清晨,太陽剛剛出來,地上就象著了火似的被烤得滾燙,山野田間的顏色也由翠綠轉向青黑。漫無邊際的青紗帳起來了,高粱拔節,玉米吐櫻,滿世界蒸籠般的不透一絲風。這時,田里的農活已經差不多了,青壯勞力除了留下一少部分在沒腰深的莊稼地里扶犁封壟外,大部分被生產隊安排到采石場打石頭或作其他的副業。
我自幼在城市長大,插隊時身單力薄,開始就被生產隊長安排在婦女隊勞動。婦女隊由十幾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姑娘組成,個個都長得眉清目朗,名字也叫得煞是中聽:月華、翠蟬、娥眉、玉娣……每天干起活來,嘰嘰喳喳的像個文藝演出隊。伏天掛鋤后,婦女隊長月華常把我們三五成群的分成幾個組,干些割飼草、漚綠肥、看管果園一類的輕巧活。
隨著天氣的不斷升溫,加上夜里打開所有的門窗,還是燥熱的睡不好覺,我對農村的那種新鮮感開始降溫了。一天,月華帶著我和一個叫娥眉的姑娘早早就上了山,想趁早晨的清涼,每人割滿一擔飼草。誰知干了不到一個小時,那火焰般的烈日就垂直地照射下來,大地如同燒透了的磚窯,烤得我汗流浹背??纯瓷磉叺脑氯A和娥眉,身上那坎袖布衫也是濕漉漉的緊貼在身上,顯現出整個腰身的俊美輪廓。他們熟練地舞動著鐮刀,唰唰地釤著青草,那動作不啻是舞臺上在跳雙人舞的兩個少女。我熱得實在受不了,索性甩掉草帽,邊抹著滿臉的汗水,邊順勢坐在草堆上,望著天空直喘粗氣。月華和娥眉見狀趕忙跑過來,邊擦著頭上的汗邊問:“王哥,哪不舒服呀?要不就歇會吧”。說著她倆也坐到我的身邊。月華一邊攏著齊頸的短發,一邊瞇著一雙笑眼逗我說:“都說你們城里人弱不禁風,你呀,還弱不禁曬呢!”說著,她把那寬沿草帽又扣到我頭上說:“這草帽可得戴著,要不臉和胳膊會暴皮的,那你可就丑了!”
我沒好氣的點火:“連命都快搭上了,還管丑俊呀!”嘴里說著,心里倒是好升納悶:“婦女隊的姑娘們工齡都在三、四年以上,可風吹日曬的整天在田里跑,卻個個都白凈凈的既苗條又秀氣,真是神了!”娥眉這時在一旁搭話說:“聽我爹說,現在還剛進伏里呢,還得有一個月熬頭。有本事求老天爺下場雨吧?!?/p>
真是“六月天,孩兒面,說變就變?!倍鹈颊f完話不到半小時,天色真的暗了下來,接著越陰越沉,遠處傳來了悶悶的雷聲。月華見狀忙喊著我和娥眉:“快把割好的草捆好,找個地方避一下,看樣真的要下一陣子雨呢!”待我們急三活四捆好草,相互拉著手跑到一處山腳時,瓢潑似的雨就傾瀉下來。那避雨的山腳是個廢棄的采石場,長年采石,凹出一個天然的石棚,三個人站在里面剛好容身??缮絽^的雨,夾帶著風,豆大的雨滴還是從不同方向朝我們身上潑灑著。月華開始讓我站在她和娥眉的中間,用她倆的身體護著我不至挨澆,眼看雨勢越來越猛,她索性和娥眉兩人分別抱住我的一只肩膀。剎時間,她倆澆成了一對水人。
忽然,一個緋紅的火球在山峁上急速滾了下來,照得天地間賊亮,倏忽炸得粉碎,天地又昏暗起來。這突如其來的暴雨讓我有些發懵,大概過了兩三分鐘,我才清醒似地喊著:“不行,我一個大男人不能讓你們兩個姑娘護著,快放開!”說著要掙脫出來??伤齻z卻抱得更緊了。月華伏在我耳邊輕聲說:“別傻了王哥,要不也是三個人都澆著。你將來是做大事的,這一冷一熱的,你吃不消,會生病啊……”
那場暴雨足足下了10分鐘。在兩個姑娘的擁抱之中,我度過了那難忘的一刻。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女孩子,聽著周圍天籟似的雨聲,感觸著兩個姑娘溫軟的身體和心律的跳動,我飄飄然似乎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頭腦中一片空白。
山區的伏雨,總是來去匆匆,暴雨過后,天空中很快出現了一道七色的彩虹。兩個姑娘松開手時,相互對望著,一時竟有些忸怩。當看到我身上干爽爽的沒澆到多少雨時,立刻又開心的笑了,這時,娥眉邊抖落著身上的雨水邊說:“王哥,我和月華姐可要擰擰衣服上的雨水了?!蔽亿s忙乖乖轉身、閉眼。待到她們擰干衣服穿好后,連聲喊我轉身時,我竟沒有聽到。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中國農村,還是一片貧瘠的土地,相當多的人們仍在衣食之憂中掙扎著。伏天一到,酷暑難耐對于貧苦農民們并不重要,更嚴重的是,饑荒伴著酷暑接踵而來。那時,在全國大一統的計劃經濟形勢下,生產隊每年分給農戶的糧食剛進七月就開始斷頓了。沉淪在比酷暑更難熬的饑荒之中,淳厚善良的鄉親們把自家菜園里尚未成熟的土豆、地瓜都刨出來,先讓孩子們填飽肚子。山坡上的野菜也被采來摻到地瓜面中,攪成糊用來果腹——當死亡的陰影壓在頭頂時,還有什么東西不能吃呢?我們知青當時享受著國家分配給每人每年600斤商品糧的待遇,雖是青一色的玉米面,但總還能吃得飽。熬伏期間,我時常把節省下來的糧食拿到供銷社換成糧票,隨手分發給婦女隊的姑娘們。
頭伏熬過后,進入了二伏,依舊是炎風酷日,溽暑蒸人。一天,我和幾個姑娘在果園拔草。上午10點左右是農家開午飯的時間了。那天的氣壓很低,我實在沒有食欲,躺在樹蔭下的沙土上百無聊賴地昏昏欲睡。忽然覺得臉上發癢,以為是有蟲子爬了上來,睜眼看時,卻是月華嫣然笑著在一旁用樹枝瘙癢我,煩得我轉過身去一言不發。月華卻一本正經地說:“王哥,在這等我,不許亂跑。我回家給你帶點好吃的來?!闭f著話便一溜煙兒的跑了。我一覺醒來,見月華正坐在我的身邊發愣,身旁多了一個帶著蓋的圓形瓦罐,月華麻利地為我盛出一碗白花花的面條來。我知道,在當地,農家們一年到頭也難見到一兩次細糧的,忙問:“哪來的白面呀?”月華答道:“俺媽病好久了,總是吃不下東西,俺爸用你給的糧票去公社買了二斤白面。”接著又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嗎?‘頭伏餃子二伏面’,今天是二伏,吃碗我做的面吧。”看著那泛著細碎油花的一碗面,我心中翻騰著一陣陣波瀾。這是一些多么可親、可敬、可愛的人啊!即便是在酷暑和饑荒的痛苦摧殘之中,還時時不忘釋放著自己的一片愛心……
幾天之后,我聽說月華的媽媽病倒在公社的醫院里,患的是晚期胃癌。當我提著當地最貴重的禮品——二斤餅干趕往醫院看望她時,老人家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撫摸著眼前的兩包餅干,她斷續的說著:“干嗎買這么貴的東西,我吃不下了,吃下也要嘔出來的……”月華抹著哭紅的雙眼,哽咽著說:“媽呀,您一定要吃,您一輩子還沒吃過餅干呢!”
十天之后,月華的媽媽死了,那天,正是三伏的結束。
我是在熬過1971年的三伏之后,接到返城的調令的。去公社報到的那天,村民們排著長隊在村口為我送行。婦女隊的姑娘們一個不缺的站在隊伍的最前面。我聽不清楚她們當時跟我說了些什么,只是感到有人拉著我的手,有人幫我整理著衣襟,那聲聲囑咐似呢喃的燕語,久久地纏綿在我的耳畔。爬上了一座山崗之后,我佇立良久,我知道。在我的背后,仍然聚集著一張張慈祥善良,可親可愛的面孔,但是我沒有勇氣轉身面對他們,我擔心自己痛苦時的樣子會惹他們傷心落淚。望著眼前那漫山遍野的青紗帳,我心里一片茫然的大步向前走去。當時,真的不知道貧苦善良的鄉親們還要在這貧瘠的土地上熬煎多少個嚴酷的溽暑呢……
責任編輯 張艷茜
王本道 1947年生于哈爾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協副主席,盤錦市作協主席。著有散文集《芳草青青》《心靈的憩園》《感悟蒼?!贰对扑閼选?。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十月》等報刊。曾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遼寧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