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的故事

如此艷陽的九月著實不曾多見。在已過往的二十二個夏秋之交中，我有將近二十次是在西安度過的。雖然常年干燥少雨，但這座內陸的古都卻總是在此時異常的慷慨。都說秋雨最多情，然而動輒二十多天的浸潤也常常能讓人提前預知入冬的悲涼。“京城的天氣如此的不同。”在短短十天內我不只一次地感嘆過。但溫暖到了一種炎熱的地步，卻讓我這土生土長的北方孩子一時也難以習慣了。

“溫暖”的夜似乎也不好過。且不說整晚的蚊叮蟲咬，更懶得提窗外忽閃的車燈，就是假裝安穩地躺在床上，似乎也不得片刻安寧。細細體會這種煩躁，當中并沒有孤獨，也就談不上寂寞；或許從未夾雜著迷失，自然也不存在彷徨。當我將這種不安的情緒仔細剝離掉雜質后發現，常常不經意擾亂我夜半思緒的，竟是一種最原始的恐懼感。究竟在恐懼什么，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因為它并不陌生，只不過總會在不經意間，融化為一場西部溫柔的秋雨。于是，當這種純粹的情感被赤裸裸的曝光之后，內心一種叫做“自我安慰”的防線便徹底崩潰了。

我從不會因為擁有恐懼感而擔憂，因為它往往會利用其自身衍生出的憂患意識而使人們達到產生前進動力的目的。健康的恐懼是人性的一種享受，因此，我恐懼的源泉其實并非恐懼本身，而是一種麻木，并且當自省到曾經麻木許久而不自知時，整個身心便毫無抵抗地被恐懼無情的征服了。

那確實是個焦躁的夜，焦躁得蒸發了一切的情感，但回憶卻在這蒸騰人性的環境里愈發清晰起來。翻側于陌生的床沿，兒時的種種片段竟在這略含傷感的濕潤空氣中不停地帶給我那一絲淡淡的，若有似無的哀愁。細細想想這半輩子的半輩子，除了貌似頗為順利的、馬不停蹄的畢業、入學之外，我居然仍是一個碌碌無為、毫無建樹的眾生之一。我從小大概一直都稱得上是個要強的孩子，因此無所成就無疑是弱冠之年最讓我輾轉的事情。但此時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答案并非無處可尋，因為當完成人生中一次重要目標而成為一所知名法學院的研究生時，我其實就已經暗下決心，要重新開始那“已輟多年的筆耕”。

想到這里，我不禁無奈地笑了笑，而這種自嘲的笑似乎也早已在下意識里融入到了我的血液之中。也許是我真的已經懶到一定境界了。從小到大，我可能還真是沒少寫過東西——發表了幾篇中學時亂涂的散文，出了本耗盡兒時激情的文集，刊登了兩三篇發發呻吟的專業論文。但我居然從未由衷地主動寫過一篇文字，只砌了一堆在各個階段的列位老師們的強令下產出的廢紙而已。更令人震驚的是，在大學這無比澎湃的四年里，我的創作沖動也在幾次稍許掙扎的猶豫之后投向了懶惰的懷抱。然而，矛盾的關鍵在于，我其實也算個思維活躍的人，卻由于疏于寫作的原因，甘愿讓許多還處于萌芽階段的抽象思考永遠虛擬地流動著，再也難現體系化、邏輯化的結晶了。

對個人而言，多年讓思想進行一次“逝者如斯”的運動無疑是令我心痛的，這卻也讓我不止一次的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在如此苦痛的掙扎中仍在默默接受著思維成果的消逝而不把它們一一記錄下來。我至今還清晰地記著大學本科剛入學的情形。當是時也，我著實是一個長期默詡為文人的腐酸小青年，激情溢溢地跨入了那所資深的政法院校。內心無比澎湃的我曾暗暗發誓，一定要在四年時間里填滿厚厚的日記本，出版更多的散文集，讓大量的專業論文使我在求學之時便在法學界小有名氣。但結果呢？我除了又一次習慣性地爽給之后還自我獎賞般地珍藏了一本精美的寫了一頁紙的日記本，上面涂著我唯一還記得的一句“這或許大概是我第一次認真地決定要開始寫一本日記”之類的無比諷刺的蠢話。

事態發展到這種地步，就不能不引起我深深的反思。如果有話不寫是惰性作祟的話，那么持之久遠的“思維對外選擇性封閉”卻不是一個“懶”字所能概括的了。因為在翻開那本讓我心中有一種酸酸的感覺的日記之時，我分明強烈地回憶起來那種對“筆的傾訴”的一種極其厭惡的感覺。盡管那種憎惡的感覺與日俱增，我卻不得不承認，鮮活的觀點總是需要紙的印記才會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如果不是現實的無奈刻意地讓我將“寫”這種行為硬生生地擺在必然正確的位置上的話，讓一個略感無助的靈魂去認真追究其“棄筆而思”的緣由絕對是一件天方夜譚的事情。

于是，我試著去擺弄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原因。坦誠地說，這種思考絕不是對輟筆數年的辯解或托辭，而是內心的一種深層次自我剖析。由于這種剖析的依據完全來源于自我的評價，因此它并不一定能找出真正的原因甚至可能完全不正確，但且不說嘗試本身的彌足珍貴，就這種行為而言也姑且能被認為是了解自己的絕佳機會。

結果我還是寫了下來，從來沒有哪一篇自我批評的文字讓我寫得如此戰戰兢兢，正襟危坐。而此時，我卻又突發奇想，覺得或許用一種嚴謹的推理性敘述更能讓我對這一話題產生源自內心的尊重。雖然從前很少有過嘗試，但作為蟄伏數年的開端，做些改變也許會讓自己的眼光再犀利一些吧。

經過實踐所引發的感觸往往是最強烈也最具說服力的。“寫”對我來講，最主要的苦惱是“寫”時的一種感覺。客觀地說，我應該屬于心智成熟得較早的那類人，有時候自己所思考的還不成形的處于朦朧狀態下的一些問題，已經能讓當年的小腦瓜頗有些承受不起的感覺了。但我的語言能力卻是循序漸進的。雖然自身有一定的文字嗅覺，也時而被師長評為同齡中寫作較為老道的學生，卻還是切身感到用文字表達思想的一種力不從心。常常一套明明在腦海中頗為宏偉的理論框架，經文字一表述，就干癟得可憐，完全悖離了我原本的創作目的。這種毫無成果可言的努力，時間一久便讓人倦了、累了、喪失信心了。自然而然地，從未停止思考的我卻恥于筆尖的表達，轉而沉浸于自我感悟的內心世界之中了。

倘若心緒和筆尖的糾葛讓我厭倦了一種將思想得以傳播的主要方式的話，那么幾種人格的非真實體現則將這種厭倦提升到了一種又恨又怕的層次。這或許是一種語言駕駛能力的問題，又抑或是什么有些我不甘于承認的原因所致，但這一情況卻是那么真實地存在著——在一個個漢字組成詞組再構成句子最后形成整篇文章的過程當中，那篇出自我手的文字竟在我親力親為的構筑中離我的本性漸行漸遠。我的所有文章——尤其在早期的——似乎一個個都擁有獨立的性格。本應是自己真實思想的結晶，卻在創作過程當中的不斷重構、妥協之中變得背離本意、信馬由疆了。盡管如此，到現在為止我也不能說清我究竟在妥協些什么。最終，當我再次翻開曾經寫的文字時，那種思想上的流露得虛假至極的東西讓我極其厭惡，甚至不相信那一頁頁陌生的情感出自我手。曾有朋友對我說：“看了你的文章讓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看來我還不夠了解你。”我苦澀而無奈地笑了，那哪里是另一面的我啊，那只是假借我手而存活的另一個靈魂罷了。“寫”的價值發展到了這一步，試問還有什么理由讓我不斷去觸碰這如影隨行卻極為陌生的“靈魂”呢？

于是在幾年前，我就真的放下了，甚至會偶爾享受一下任由思想多年在腦海中肆意馳騁而不自理的那種微帶甜蜜的苦澀。雖然時常會慶幸地逃離了一種難纏的糾結之中，但作為一種積極入世的人生來說，長年的交流缺失、自省缺少以及無法傳播思想的成熟，而思維成熟更多的會產生對先前理論的否定與批判。在這種邏輯的引導下，我形成了一套對待“寫”的冠冕堂皇的理論：當一個人看似對某個問題已經形成某種理論體系之時，那一定是不成熟的，還有許多欠考慮的地方。那么，這種觀點就沒有闡述的必要。不如等到觀點徹底成形再去動筆，免得成為他人以及日后“成熟”的自己的笑料。

理論都“成熟”到了這一步，自己還能再找出什么寫作的理由呢？于是乎，筆“死”了。

這就是我的全面解構，邏輯上似乎無可挑剔了。理論依據是不是“歪理”暫且不談，起碼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解構出的內容是完全真實的，發自肺腑的。我相信，以上便是我久不愿寫的真實原因，雖說有些理由看起來狗屁不通，但它們卻切切實實地影響了我一個時期的思想。

尋病之由在于醫。如果沒有足夠的勇氣來改變現狀的話，我是絕不會絞盡腦汁來探尋根由的。反過來說，其實我已經作出了改變，否則也就根本不會出現這篇正在執筆的文章。如果說在寫作之前我是靠勇氣來與過去斷絕，那么到此時，我其實已經擺脫了從前，變得不再對寫作猶疑和懼怕了。這才是我寫這篇文章的本意。這篇文字作為藥引，也確實發揮了應用的效用。一開始，有些掙扎與彷徨，似乎又要走回到原來的老路上。但慢慢地，路開始越走越順，多年來，一直存在的對“寫”的厭惡感也隨之消逝了。更可貴的是，我看到了價值——一種由創作所能產生的更多的思考價值。

寫到這里，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先前的想法中存在著許多隱秘的錯誤。錯不在那些業已提煉出的各種理論，而錯在一種對寫作價值的忽略。坦率地講，直到現在，我依然堅信寫作的弊端并未因為我思想的轉變而消除，相反可能會更加鮮明。一篇文章，依然可能會單薄無力，可能不任由心生，更可能幼稚得無以復加，但這絕不能成為一個熱愛思考的人停止創作的理由。當一篇文字形成之時，它其實就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誠然，它也許不能反映一個人腦海中宏大的架構，但可以使一閃而過的微不足道的點點思緒經過文字的體系化重構中爆發出更加豐富的內容以及更為活躍的激情。此時的文字，已經不能單純看成是浩如煙海的人類智慧里的點點靈光，而應是一把敞開心靈之窗的鑰匙。有時候，再美妙的話語也可能是一種偽心的傾訴，但當它已化作生命之時，它便是具有靈魂的個體。即使它是屬于人類的智慧財富，我們也應當從這一個個靈動的個體中發掘并尊重它們本身所具有的價值。更有時，當時寫下的文字在現在看來只是邯鄲學步、班門弄斧，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忽略它的歷史承載價值。當多年之后再翻開塵封的記錄時，我們要尋求的并不是奚落產生的快感，也不是比較產生的自信，更不是對曾經幼稚的批判，而是要感觸于那一絲淡淡的，若有似無的，或甜美或苦澀的回憶。正是由于存在著重構功能、傳承功能、記錄功能、認識功能，具象的文字才比那些永遠封存于腦海中的永遠朦朧而混沌的思想更有魅力。

這些魅力也讓我突然明白過來，我恥于動筆的根源恰恰是因為太看重這些文字了。我總是想讓這些單薄的小生命肩負上更多的使命，縱不求流芳百世，也要做到語出驚人。久而久之，當越來越重的使命感壓得我喘不過氣時，我也就不再對寫作有太多的奢望了。其實，文字并不應是一種負擔，它可以是一種賞玩，也可以是一種消遣。對于我而言，它可以就是一壺酒，微熏笑談天下事，沉醉舉杯共消愁。

這就是我關于“寫”的故事。正如我所理解的那樣，“寫出”的故事或許真的可以沒有曲折動人的情節，但它確是我真摯情感的承載。有那么一霎那，腦海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又在隱約敲打著我：“這篇文章的價值究竟何在？”片刻的猶豫之后，我淡定地笑了。的確，我傾瀉而出的這些文字或許在我今后的道路上無法達到里程碑的意義，但在這一刻，它們就是一個見證，來見證我此次的承諾不再是虛言。

責任編輯 苑 湖

潘皞宇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在讀研究生。曾在國內各大文學報刊發表散文、隨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