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吟唱

六叔那年14歲，什么世事也不懂。

因為大伯的事，六叔跟著頭一回進了縣城。其實縣城很小，從古是個寨子，后經幾朝圍了一道城墻，東西一條長街，兩面店鋪不少，生意可算紅紅火火。后來有了南街，大都是騾馬店，南來北往的商販駐扎下來，馬嘶騾叫，顯得縣城一派繁榮。因為是頭一回看這景致，六叔差點被弄丟了。

大伯開初的事六叔一點也不曉得，反正大伯將許多事交給六叔辦，六叔毫不含糊地將事情辦得妥妥當當。其實大伯交待的事情無非是給別人傳口訊或遞個紙條，六叔一來二去也就認識了許多人，教書的王先生，城南鐵匠鋪的李萊萊，無定河東的趙栓栓。六叔心里特佩服這幫人，又有文化又懂道理，盡管大伯和這幫人在鐵匠鋪見面說話的時候，六叔一個人站在門外，不曉得大伯他們一塊說些什么，時間久了，六叔自個揣摩著大伯他們要干大事，只是不讓外人知道罷了。既然是大事又是些秘密的事，六叔也就從不多問一句。

然而，六叔還是禁不住好奇，有一回偷偷聽了大伯他們的談話，這一聽，他吃驚不小，原來大伯一伙都是些鬧“紅”的把子，那個教書的王先生還說要把無定河兩岸的老百姓全動員起來，成立游擊隊。分發武器，必要時用武力暴動推翻縣衙門里的政府，六叔聽了心里撲棱棱直跳，一身冷汗冒了出來，他這才曉得大伯他們的危險，如果露了破綻，那可是殺頭的事呀！

因為曉得了大伯的身份，六叔做事的時候多長了幾個心眼。不想：村里的趙二娃看見六叔經常往城里去，死纏硬磨著親近六叔領著他去見世面，六叔沒法子，正想著要從城里取一批貨回來，趙二娃是個幫手，于是沒有給大伯打招呼就領著趙二娃進了城。

三十多里的路程對兩個鄉里后生來說不算什么，六叔和趙二娃打打鬧鬧有說有笑，一點沒感覺到累。進城后趙二娃看見啥便停下來覺得新鮮。在城門洞有一隊扛槍的隊伍跑過，后面跟著兩個騎馬的人拿著馬鞭指手畫腳，街上所有的人站立兩旁，似乎早就安排好的一樣。趙二娃湊過來對六叔說多威風，不知是啥子官？六叔搖頭也不曉得，旁邊有一穿長袍戴眼睛的老者接上話茬說這是上邊派來的駐軍高旅長的兵，專門對付“鬧紅”的人。六叔只覺脊背嗖嗖地發涼，趕緊拉了一把趙二娃朝南門走去。

來到鐵匠鋪，李萊萊正赤著膀子，胸前掛了類似皮掛的東西輪著鐵錘打鐵，那塊燒紅的鐵塊被打的火花四濺，不一會便有了模樣，鐵匠鋪的墻壁上掛滿了各種镢頭、鐵锨、耙子、鋤、馬勺、鐵鏈，六叔曉得這些東西鄉里人用得多，每逢遇集天莊稼好手都會在這兒瞧瞧，挑上一兩件買回家去。李萊萊這個看起來很平靜的人，打起鐵來還真不含糊，等那塊鐵被錘打成镢頭的模樣，李萊萊停下錘，摘掉胸前的皮掛，順手拿塊臟兮兮的毛巾擦著臉上的汗道道，朝六叔擺了一下頭，示意六叔進里屋去。

六叔喊了一聲正在鐵匠爐邊看呆的趙二娃，李萊萊一臉嚴肅地說他不能進去，口氣相當嚴厲，李萊萊滿眼狐疑，警惕地打量著趙二娃。六叔有些慌了，他想，怪不得大伯每次來都不引生人，看來李萊萊和大伯一樣，對生人是十分懷疑的。

六叔不想引起什么誤會，沒必要惹出麻煩。他想了想，結結巴巴地解釋說趙二娃是我一起耍大的娃娃，沒進過城，只想跟上我進城看看。

李萊萊壓低嗓門問你大伯曉得不？六叔老實地搖了搖頭，他想竭力掩飾自個的慌亂，結果還是控制不住，終于面無表情地看著李萊萊好像出了天大的事情。

李萊萊一揮手，從兜里掏出幾張紙幣說去街上吃點東西，早早回家去吧。六叔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了，他問拿東西的事不弄了，李萊萊說改日吧，今格弄不成，你千萬記住，不能給任何人講。說完話，李萊萊的表情相當決斷、冷漠，穿上皮掛，繼續打鐵了。

六叔滿腦子的霧水，他張了幾次口問李萊萊大伯要的東西呢？李萊萊真的火了，掄著錘子叫六叔滾回去。六叔有些委屈，差點擠出幾點淚水出來。

對于李萊萊的態度，六叔的心里沒一點數。六叔心地善良、誠實、單純，有些死心眼認準什么就是什么，他覺得自個十分沒面子，特別是在趙二娃跟前，六叔胸中也來了氣，想不給東西算了，發火頂屁用。于是，六叔從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扯了一把趙二娃離開了鐵匠鋪。

六叔屁股后面跟著趙二娃喊了一句城里亂早些回家。趙二娃假裝沒聽見。六叔經過了南門橋，走進南門，反正拿不上東西一身輕，好好在城內逛逛也好，六叔這么想，剛才的氣也就消得無影無蹤了。

六叔平日進城跟著大伯，從來不逛街，即使自個進城，按照大伯吩咐的事一辦完，坐在南門口買上一個肉夾餅，要來一碗開水，吃了喝了便往回趕。今天跟著趙二娃，倆人從西街遛到東街，逢店鋪必進，看完了所有景致，這才覺得口干舌燥，瞅了一家賣飯的食堂，坐下來要了碗豬肉燴菜，準備美美吃它一頓。

六叔兜里有大伯給的盤纏，還有李萊萊給的，吃一頓飽餐是不成問題的，當兩個人咽著口水等店小二端來豬肉燴菜時，幾個背槍的軍人走進來，兇神惡煞地吆喝著盤問吃飯的每一個人。

六叔有些慌了，他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胸口開始劇烈起伏著，不由地喘著粗氣。趙二娃更是眼神里閃著無比的驚慌，把坐在屁股下的凳子往六叔跟前移了移，至少，對于六叔和趙二娃這樣的農村后生來說，他們頭一回這樣緊張。

現在輪到當兵的喝問六叔他們了。當兵的眼睛珠子賊似的滑溜溜轉著，直轉的六叔心里發毛。當兵的問六叔是做甚的？六叔有些口吃地回答是種地的。當兵的懷疑六叔說的話，順領口一把揪住六叔說他媽的種地的跑到城里吃食堂？六叔渾身上下出了冷汗，他一時想不起對當兵的說什么，趙二娃一看這架勢，絲毫沒有掩飾地哆嗦著嘴唇說進城來是拿東西的。當兵的松開了六叔衣領，瞪大眼睛問趙二娃拿什么東西？趙二娃當然不曉得，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六叔，眼神里乞求的意思叫六叔快說吧，不然豬肉燴菜吃不成了。

六叔其實也不曉得大伯叫自己進城拿什么東西，但有一條六叔記得特別清楚，大伯每次進城每次讓自己辦事都會安頓上一句不準對任何人說大伯他們的事，六叔記牢了，死也不會說的。于是，經過一陣驚恐之后的六叔稍微平靜下來，他說是給東區有名的馬掌柜拿東西，這吃飯的錢也是馬掌柜給的，六叔編這套話覺得十分流暢，沒有半點打結的，而且說起來一臉的認真，當兵的信了，東區馬掌柜方圓幾百里地誰人不知，就是膚施城的井師長也敬幾分。

當兵的要走開的時候回過頭來說，你們要注意，現在東區西區“鬧紅”的人不少，幾個頭頭正搞串聯，想武裝暴動。上面有指令，誰發現了這些人，舉報有賞。

六叔平靜下來的心又突突猛跳了起來，他擔心起大伯他們了。有了這想法，他沒有半點餓意了，順手拉起趙二娃說咱走，趙二娃正擦著頭上的汗，口里不停地說豬肉燴菜快端上來了，再說錢也花了。六叔一下子來了脾氣，抬眼盯住趙二娃，眼睛珠子在燃燒一樣罵道：吃你娘個屁，老子引你進城差點壞了事。

無奈之下，趙二娃只好咽著口水跟六叔走。一路上，六叔也就明白了，鐵匠李萊萊為什么對自個兒冷眉冷眼，都是因為趙二娃。

六叔憋了一肚子的氣，回家的路上沒和趙二娃說一句話。趙二娃也就顧不得想城里的景致，特別是那兩碗豬肉燴菜。趙二娃不停地討好六叔，說他家幾只老母雞下了不少的蛋，哪天拿過來給六叔吃，還說他家那幾棵老果樹結滿了果子，秋天熟了請六叔吃個夠。然而，六叔還是不理他，六叔對大伯安頓的每一件事非常重視，現在沒辦成事心底感到屈辱。

大伯聽了六叔說的過程，安慰著拍六叔的肩背，大伯曉得自己從事的是一項極其危險的工作，在這個環境中讓六叔干那么多的事已經夠難為六叔了。大伯可以不怕危險，不怕犧牲。然而，六叔不能，大伯覺得六叔是在無知的狀態下替自己冒險，所以大伯很愧疚，但又確實無法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和工作告訴六叔，因為在大伯眼里，六叔還是個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六叔看出了大伯的心意，這使他第一次感到傷心而落淚，他不曉得大伯他們干的事是多危險，在他的眼神中仍然是那股子執拗。六叔生怕大伯從此不信任自己，甚至不再給他吩咐什么事情做。

然而，此后不久突然發生了一件事，大伯他們在崖畔土窯里聚會的時候，六叔發現，村子的大路口齊刷刷地冒出一大群國軍來。

六叔明白要發生什么事情，他飛速地跑到趙二娃家，急著和趙二娃要了幾顆雞蛋，而后直奔山崖畔的土窯，大概士兵們發現了村子里有一個人飛奔，認定是放哨的。于是，槍響了，子彈嗖嗖地在空中飛著，六叔哪見過這陣勢，他的兩條腿不聽使喚地軟了下來。

村子雞叫狗咬，人們都出門探個究竟，看見外面這場景，一個個縮了回去。國軍士兵們放下槍邊喊著話，就像瘋了的狗一樣追了過來。六叔慌了神，朝著大伯他們開會的地方猛喊壞人來了，他甚至還想站起來再跑，把雞蛋給大伯他們送過去，可實在沒力氣了。

鐵匠李萊萊飛奔過來，一把拉起六叔背在背上，鐵匠的力氣真大，六叔心里暗暗佩服，翻過一道梁后，沒了槍聲，李萊萊放下六叔坐在山坡上喘氣，臉上的肌肉擰得緊緊地說，你小娃娃家跑個啥，當兵的又不抓你。

六叔深深地低著頭，坐下來沒一句言語，這時大伯幾個跑過來，有驚無險地說那些當兵的只是來弄糧食，并不是抓人的。這時六叔突然哭叫起來，他說屁股挨槍子了。

于是，眾人七手八腳地察看六叔的屁股，一團潮濕的有些稠糊糊的液體滲出衣褲，大伯真的急了，解開六叔的褲帶，口里說不見血印印。六叔忽然停止了哭叫，有些害羞地拉起褲子說雞蛋爛了。

大伯幾個長出了口氣，只有好言相勸六叔回家去，六叔一邊從衣兜里往外掏破碎的雞蛋殼，一邊嘟噥著說自己也想和大伯一起干，至于干什么，他還是有些不清楚。

大伯拍拍六叔的肩背說，干他們這項工作很危險，再說那是大人們的事。

六叔執拗地說，不就是殺頭嗎？他不怕。李萊萊呵呵一笑說，小后生還挺有能耐的，不怕死就好，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要換一個新世道就得準備拿命出來。

六叔高興起來說，我聽你們的，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大伯則心里非常痛苦，他后悔當初把六叔拉進來了，因為六叔還小，他覺得在一種無知無識的狀態中，讓六叔一下子明白革命的真實用意是不可能的，六叔這種老老實實的樣子，使得大伯刻骨銘心的自責。

事實上這塊土地上“鬧紅”的范圍是很小的，所以大伯幾個人在一起串通的事村人并不以為然，眾人聽了大伯他們的講演覺得道理是對的，心里害怕官府勢力大有槍桿子說推翻就推翻值得懷疑。正因為這樣，大伯說要反復地講，讓群眾覺悟了的時候，革命才能成功。

六叔從這一刻起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在大伯他們聚會的時候他十分自覺地坐在門外望風，他曉得大伯他們擔著很大風險。只是，還是個孩子，大伯他們的組織自己不能參加。六叔以為，如果讓自己參加了那個組織，自己就是組織上的人了，也算個人物，規矩他懂，對外人什么也不說，寧可死也不能出賣組織。只是，六叔老實，不善言辭，一直沒有給大伯說清楚。只是每當大伯早出晚歸回來，神情異常興奮地給六叔講整個中國的事情，六叔感到自己也日漸成熟了。

懷著異常興奮和激動的六叔，終因壓不住內心的亢奮，他把大伯最精彩的支言片語講給了趙二娃聽，他希望趙二娃從心里敬佩自己，而同時把趙二娃看作是一個“革命”的同志，盡管那種充滿幻想和炫耀的支言片語使趙二娃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在六叔看來，趙二娃從小就和自己是伙伴，無論是脾氣秉性，他是了解的。然而，六叔沒想到，有一種危險還是靠近了大伯他們。

那年的秋天特別來的早，村子稀疏的幾顆柳樹開始落葉了。大伯出去好幾日不見了蹤影，六叔和趙二娃坐在村圪梁上，正午的陽光還有些刺眼，六叔卻一眨不眨地透露出他所擔心的認真和固執，不知為什么，對于大伯他們的事，六叔突然有種強烈的放心不下的感覺。

六叔覺得自個兒長大了。

趙二娃不止一次拉了拉六叔的手。六叔不知道怎樣向趙二娃灌輸自己的想法才合適。因為上次去城里取東西，六叔完全明白了大伯他們是咋回事了。李萊萊在陌生人面前的警覺，讓六叔領悟了大伯他們組織的嚴密。至少，對于六叔這樣的年齡來說，知道的越少越好。

六叔是在睡夢中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人說話，那聲音顯得異常的興奮，他腦海里有種奇怪的有些迷離的影子晃動，幾個拿槍的人眼神冷漠地盯著自己，恍然中，六叔覺得自己又被幾個兵追趕著。

六叔醒來后驚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場景著實讓他嚇了一跳，微弱的油燈下，大伯幾個正擺弄著幾支槍。在一瞬間里，六叔看到一個很陌生的后生，那張臉顯得疲憊與敏感。他一邊說話一邊交給大伯一個包袱，千叮萬囑大伯這個包袱的至關重要，大伯不住地點頭，整個窯洞略微有些沉悶。于是，幾個人手搭在一起，似乎在宣誓，也像吟唱……

自此以后，六叔再沒有向大伯提出過參與干事情的要求，但六叔心中的秘密與對大伯他們的虔誠，都刻在六叔的臉上。每天六叔企盼著大伯回來，或者大伯給他交待一件事去做，就像往常一樣，去城里傳遞一個信件，哪怕傳一個口信也好，這樣在家里閑呆著無聊不過，他便和趙二娃私下里商量去城里一趟。

趙二娃聽了六叔的話，當即表示愿意。六叔把趙二娃拉到一邊嚴肅地說，我好容易叫他們（大伯）信任了，上次引你到城里，可能把事弄砸了，這次去了，不準多余說話，不準多余問他們（大伯）的事，不然，我把你的頭打滑絲。

趙二娃不清楚六叔說這話的意思。為此，六叔的行言舉動成了趙二娃學習的榜樣。只是，大人們的事，趙二娃想六叔也未必全懂，上次當兵的本來到村里弄些糧食和幾只雞，六叔卻驚慌失措差點真出了大事。

六叔就這樣和趙二娃進了城。六叔站到南門橋望著李萊萊的鐵匠鋪，他本不想冒冒失失直接去找李萊萊，害怕就像上次一樣叫大伯他們生氣，現在他又后悔領趙二娃了，偏偏這時間趙二娃催著六叔說口渴，去鐵匠鋪喝口水，說不準那個鐵匠還給幾塊錢呢？

六叔一下來了氣，他回頭狠狠地瞅了一眼趙二娃，六叔不是一個魯莽的人，他平日盡管和趙二娃很投緣，但關鍵時刻又嫌趙二娃腦子缺根弦。六叔張了幾次嘴，卻又把話咽了下去。他突然發現，在李萊萊的鐵匠鋪對面，有幾個掛槍的人抽著煙。六叔顯然開始緊張，他又換了個位置朝鐵匠鋪靠街的門望去，果然發現門被兩條長長的白紙封著，里邊沒一點動靜也看不清什么人。于是，六叔拉了一把趙二娃說咱們走。

趙二娃有些莫名其妙地跟著六叔小跑，一隊扛槍的士兵從他們面前迅速跑過，街上零星有幾個人顯得慌亂地躲避著，店鋪都關了門，只聽有人高喊著關城門戒嚴了。

打黑的功夫，六叔多半想的事稀里糊涂，哪怕是大伯的影子也是，他不停地扳著手指說出事了，肯定出事了，直到趙二娃追問他到底是什么事的時候，他才平靜了許多。

其實六叔的猜測是憑他的感覺，那天晚上大伯匆匆跑回來把那個包袱取出來托囑給六叔，大伯說這個包袱里面的東西是整個無定河東西區“鬧紅”人的命根子，就是死也不能給任何人看。六叔噙著淚不住地點頭，他看著大伯死灰一樣的表情，還是禁不住問是不是出事了？

大伯眼睛有些濕潤了，他對六叔說兄弟只有難為你了，我們革命總會有一天成功的，記住，一定要保存好這東西，只有我回來取，否則不能給任何人。

六叔送大伯走后便把那包袱里三層外三層包了個嚴實放在驢棚的磚瓦下面。他一夜睡不著，覺得自己是個老實人，不善言辭，為什么不對大伯多安慰些什么或保證些什么呢？六叔心緒煩亂想找出一個解脫自己的理由，他才曉得，自己還小，大伯他們的事離自己竟是那么遙遠陌生，以前還總以為自己成熟長大了呢。

十幾天后，六叔被士兵從被窩里抓起來押進了縣城，他不曉得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在大牢里，幾個當官模樣的人只問了他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六叔兩眼有些發僵，但目光里流露出了少有的輕蔑。看守六叔的一個兵討好當官的人說，這小共黨分子，還真不屈不饒呀。

當官的笑了笑，說小孩子，他懂個屁。

六叔氣到了極點，他不能容忍別人對他的輕視，特別是大伯他們的敵人，六叔的怒火熊熊燃燒。然而，他還是覺得有些無助，只感到自己快哭出來了，他拼命忍住不哭，把嘴唇繃緊，他把自己的淚水往肚子里咽，但不知為什么，眼圈里還是閃閃發亮。終于，兩顆大大的淚珠奪眶而出。

六叔后悔沒能跟大伯、王先生、李鐵匠他們一起做事就這么叫人逮住了。然而，最令六叔悲哀以至絕望的是大伯他們比自己還逮住早。

那天是個晴天，無定河畔冷嗖嗖的刮著清風。六叔忘記了這是什么季節，身上有些冷，他和大伯一同被押到無定河畔。他直挺挺地站著，蒼白的臉繃得緊緊的，只希望大伯能看自己一眼或說上一句什么話。可是，大伯偏偏看著遠處，那目光越過滾滾的無定河之水，竟然露出一絲笑出來……

六叔沒有被槍殺是因為年齡的緣故，何況誰也不曉得六叔幫大伯一直在做事，沒人曉得。六叔是專門拉去“陪樁”的，當槍聲響后大伯幾個齊刷刷倒在無定河畔時，六叔本能地失去了撐控的感覺。以后的日子里，國民黨審問官顛三倒四問六叔知不知道共產黨整個組織名單，六叔不說，六叔看起來神志已經不大清晰，他也許真的不知道什么，一直到他出獄而死。

幾十年后趙二娃像模像樣地被定為老紅軍后，一個從京城來的年輕人說，他的父親是當初米東區米西區的負責人，老頭快要去世了，心里還惦記著那陣子一塊“鬧紅”的人，而且年輕人特意問了關于大伯手里有關整個組織的機密名單不知道落在誰手里？

沒一個人曉得。

六叔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眾人曾問他有什么事要囑托，他迷茫地看著窗外，竟然像孩子般地吟唱起來：

我們要構成一股力量

我們要秘密的喧響

只有想著明天的太陽

赤腳趟過有荊棘的地方

相信太陽

……

顯然沒人懂得這種歌唱，只有六叔知道……

責任編輯寇揮

畢華勇陜西青年骨干作家，曾發表小說、散文多篇，作品被多家雜志選載。陜西省米脂縣《米》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