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子新寡,竹林灣的男人一陣暢快。她的丈夫侯七是灣里出名的瘊包,一變天就像拉風(fēng)箱,就憑了那兩畝白苧麻,竟娶來如花似玉的小桂子,這就令竹林灣的男人很是氣憤。現(xiàn)在侯七死了,一種和侯七相比而產(chǎn)生的壓抑一下子全沒了,就可以長長地舒一口氣,再說,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屎之不存,花將焉附”,總該插到別處吧。
許多男人都在醞釀自己的計劃。
侯七的“五七”已過,小桂子就該出來走動,正是白苧麻瘋長的夏月。這白苧麻頂早不過是女人們捻成麻繩來納鞋底,后來,清江上船多了,排多了,就用白苧麻來搓船繩排繩,這需要量就大,原先田邊地頭生長的那些白苧麻遠(yuǎn)遠(yuǎn)不夠用,侯七的爹就多了一點商業(yè)思考,在江邊拿了兩畝上好的田,人工種植了白苧麻,收入是栽水稻種包谷的四五倍,侯家的日子自然很是滋潤,竟然就娶回小桂子這樣的媳婦。這兩年,日本人占了長江,清江的船出去的少,船繩自然用的少,白苧麻就有許多沒賣出去,可賣不出去也得侍弄,總不能白扔了,只要日本人一走,江上活泛了,船主就又會上門來買的。
一眼望不到邊的白苧麻,嫩嫩的,掐一指,都是一包水的,微風(fēng)吹過,翻起一片白葉。眼下正是白苧麻長“擺擺蟲”的季節(jié),那東西厲害得很,不消半月,能把兩畝白苧麻啃成一片光桿。那一年鬧過一回,兩畝地像倒插了一地的筷子,割回來一刮,麻還太嫩,輕輕一拉就斷了……那一年的麻,就全枯死在田里。
蟲倒還沒長,該預(yù)防了,小桂子燒了許多草木灰,準(zhǔn)備去撒在白苧麻葉子上,這樣蟲子就長不起來了。
初夏的太陽已經(jīng)有幾分熾烈,小桂子挎一籃草木灰在白苧麻中穿行。天熱,她就將外衣脫下放在田頭的石包上,只穿一件碎花布小褂兒,冰涼的麻桿在她胸前、背上、手臂上敲打著,她的心中就生出一絲漾動,仿佛被別人握住一般的漾動。她這時就想起了南根。她是守禮節(jié)的,重孝在身,從未想過南根,今天卻想了,這一想就想得厲害,身體的許多部位酥酥地顫動著,手就有些忙亂,方向、程序都亂了套,一手撒出去,風(fēng)一吹,把灰吹進(jìn)了自己的眼睛里,她停在那兒揉她的眼睛。
這當(dāng)兒,陽光很好,有初夏的微風(fēng)吹拂,清江上泛起細(xì)碎的微波,柳葉舟在江上悠然自得地?fù)u著擺著,山歌從小舟子上飄過來:
隔河望到一坡沙,
豇豆田里種芝麻,
芝麻開花往上長,
豇豆開花望下爬,
不知不覺纏到嗒,
……
小桂子還在白苧麻田里揉她的眼睛,有人捉住了她的手。“我來幫你吹吹。”肯定不是南根,聽說漢口有家麻紡廠收苧麻,南根去漢口打探去了,還得幾天才回。
小桂子勉強(qiáng)睜開眼,她看清了,是灣里打獵的石頭。
“石頭哥,你這是干什么?”
“幫你吹吹睜不開的眼呀!”
小桂子臉紅得像一塊紅綾子。
終于有人走過來了,是彎里田財主的兒子田文化,他走到石頭面前說:“保長到處找你,你在這兒快活。”說著,瞟了小桂子一眼。
“啥事兒?”
“日本人從漁洋關(guān)打過來了,叫你過去籌劃籌劃。”
田文化和石頭走了,小桂子站在苧麻林中,早已懶心無腸,將那草木灰胡亂地倒在田地里,拎著個空籃子回家了。
一路上,小桂子惴惴地,她聽說過日本人的“三光”政策,不知道南根會不會碰上日本人,唉,反正這回不碰上,過幾天也會碰上,日本人不是來了么?
“狗日的日本人。”小桂子在心里罵了一句。
南根回來了。
南根也姓侯,本是侯七爹的一個遠(yuǎn)房侄子,父母雙亡,就到處幫人打短工,侯家種了白苧麻以后,放排的、開船的來侯家買麻,侯七爹就說干脆幫忙搓成纜子,買主們覺得這更方便,只是提出了一些質(zhì)量要求,又說了工錢標(biāo)準(zhǔn),就走了,侯七爹這個活是給南根攬工的,他有他自己的想法,錢不多,可以口,不至于饑一頓飽一頓的,再說,也不是一年四季有麻搓,空下來的時候,還可以幫忙做些體力活,侯七是個能吃不能做的人,有了侯七爹這個名利雙收的主意,南根就住到侯家了。
南根老實怕事,只顧默默地勞作,從不問搓纜子的工錢。那年七月十四日晚上,侯七爹把他叫過去說:“你來了三個月了,也該給你錢了,少是少了些,先拿著吧,我給買主說了再漲一漲。”南根卻說:“這安逸都是叔給的,只要有衣穿有飯吃就是了,工錢就由叔接吧,算是侄孝敬您的酒錢。”侯七爹心中就特別歡喜,忙叫過桂子,“炒幾樣小菜,我和南根喝兩盅。”
南根是不大會喝酒的,三兩杯下肚就暈暈乎乎的,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一覺醒來,覺得舌干口燥,想喝一瓢冷水,一想到水,馬上又感到要拉尿了。他幾步到山墻角望著那黑乎乎的天空肆無忌憚地尿了一通,好生暢快,往回走時,才看到石榴樹下一片白花花的晃動,停下腳步,又有嘩嘩啦啦的水聲……南根不自在起來,身體內(nèi)立時有一種滾燙的東西在流淌,那個該死的部位開始了某種變化,他想摁住,沒想手也是燙的,這一暖和,它竟更快得膨脹起來,他后悔自己,怎么不穿好衣服再出來拉尿(這鄉(xiāng)下睡覺是不穿褲衩的),他也恨小桂子,夜半三更洗什么澡。
南根正要逃回屋里去,石榴樹下那白花花的人影向他走過來,“好啊,南根,偷看嫂嫂洗澡,看我不告訴公爹。”
“不,不是,我是……”南根哆嗦著,就有些挪不動步了。
小桂子繼續(xù)往前走,直趕到南根面前,一下子抱住了他,“南根,我想你。”
兩個赤裸的身子貼在一起,南根已經(jīng)抗不住,“這對不起叔和七哥……”
“你哥是個廢物,連你叔也想燒我的火,哪像你這榆木疙瘩。“
他倆就在豬圈樓上的稻草里快樂了一陣,那是南根第一次體會女人,女人的乳,女人的臀,女人最為隱秘的物件……都是那樣富有磁性,南根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在這方面的能力,哪怕是第一次,竟能駕輕就熟,乘風(fēng)破浪,以致于小桂子懷疑他從前有過相好,南根連喊冤枉,小桂子摟著他的脖子說:“你真棒。”
后來,南根的叔死了。
不久前,侯七也死了。
再不必去那稻草堆里,倒是方便了不少,但他們依然保持著一種主仆關(guān)系,沒有半點逾越,以致于竟沒有人知道他倆有什么私情,村人只是發(fā)現(xiàn)小桂子更豐滿更好看了,胸也鼓了,屁股也更突出了,臉紅紅的像熟透了的蘋果。
南根回來,進(jìn)門就告訴小桂子好消息:“麻紡廠找到了,廠子里看了我?guī)У臉悠罚浅M意,價格比我們這兒高出了一倍,要我們把現(xiàn)今的麻全賣給他們。”
“全賣給他們,突然斷了那些老買主的貨,怕是少了情義?”
“情義能當(dāng)飯吃?”
小桂子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盯著南根,南根自覺說漏了嘴,忙改了口:“我是說生意場上的事,這也是麻紡廠的人給我說的。”
“收了麻再說吧。”小桂子有一絲懨懨的情緒,打了一個呵欠。
“不是還有些陳麻么?”
“陳麻先不要出手,日本人來了,今年的麻未必能收上手。好吧,我不太舒服,你回房去吧。”
南根像餓狼一樣撲向小桂子。
“別,今天別。”
“七哥的五七也過了,這一個多月熬死我了。”
小桂子還想說什么,禁不住南根極富技巧的鼓搗,身子的各個部位一下子活了起來,南根就又“棒”了一回。
風(fēng)平浪靜之后,南根忍不住問:“我們啥時結(jié)婚?”
“等你七哥周年以后再說吧,眼下不太平,日本人一來,說不定會出啥事呢。”
“日本人不也是人,有啥怕的。”
“他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我看不要怕得那么厲害,日本人難道就不要人種麻?”
小桂子來不及細(xì)想,頭一掉,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日本人終于過來了。見人就殺,見房子就燒,見女人就強(qiáng)奸。清江南岸的南莊有二十三人被殺,有七個女人被強(qiáng)奸,最可憐的是冬生媳婦,七個日本人輪奸,最后用刺刀捅爛陰部,扔到清江河里了。
清江河,淌了一河的血水。
燒過殺過之后,日本人修起了炮樓,成立了維持會。維持會到各戶來收炮樓費,原先的苛捐雜稅就湊不齊,一番洗劫之后,哪還有錢呢?維持會就請示南莊炮樓里的日本長官,暫時不要打槍抓人,讓女人們下地,男人們開船做些營生湊齊這炮樓費,炮樓室里的龜田長官想了想,就應(yīng)了下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小桂子又來到白苧麻田里,今天南根沒有來,他說頭有些疼,小桂子想,只是看生了擺擺蟲沒有,也沒什么力氣活兒,就一個人來了。麻田里像有人奔跑過,許多白苧麻東倒西歪的,還有的被槍打斷了,斷下的麻稈兒葉兒蔫蔫了,一片破敗景象,小桂子好不心疼。
小桂子沿著那窄路往麻田中走去,看是否長了擺擺蟲。
太陽很好,麻林中是一片熱氣騰騰。突然看到前面的白塋麻在晃動,她不禁緊張起來,莫不是日本人?不對,日本人橫沖直撞的,哪能會這樣躲躲藏藏?她扔過一個土坷垃,麻稈不動了,一會兒又動起來,是野豬么?可麻田里又沒什么可吃的,哪會有野豬呢?“誰呀?”小桂子一邊喊一邊又扔過一個土坷垃。
這樣相持了一會,小桂子大著膽向那有動靜的麻稈走了過去,原來果然有人,而且不是別人,正是石頭,他手里還握了一支槍。
“石頭,是你?”
“小聲點。”
“你躲這兒干啥?”小桂子輕聲說。
“告訴你,田財主的小兒子在武漢念大學(xué)入了共產(chǎn)黨,他回來拉隊伍上山跟日本人干,我入伙了。”
“能不能叫南根跟你們?nèi)ィ俊?/p>
“他那膽兒,掉片樹葉怕砸著腦袋,槍一響怕尿了褲襠呢!”
小桂子的眼光立馬暗淡下去。
“真的,白苧麻可給我們留一點,我們有幾條船要常在清江里跑一跑的。”
“要多少都是你們的,到時候只管來要。你今天在這兒干啥?”
“情報說,南莊炮樓今天有幾個人要過江來,想抓個舌頭,弄清底細(xì),把那炮樓端了。”
小桂子竟有些感動。“你上山了,玉蓮嫂一個人帶著幾個月的孩子咋辦,叫她過來和我一起住,相互有個幫襯。”
“她來了,南根住哪兒?”
小桂子臉一紅,打了石頭一巴掌。石頭就勢握住那粉嫩的手腕,這當(dāng)兒,突然聽到江上劃船的唱歌了。
隔河望見姐穿青
你我情分比河深
打不到魚兒不收網(wǎng)
交不到姐兒不收心……
“你快走,這是劃船人送的暗號,日本人要來了。”
小桂子在麻田里奔跑,她那件碎花布衫一晃一晃地切割著一幅白苧麻的風(fēng)景。
一只小船泊在江邊,從船上下來幾個穿長衫的買賣人和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人。看到那些日本人,小桂子慌得不行,她跑得更快了。要是她伏在麻田里不跑就沒有后面的事發(fā)生,但是一種本能使她不得不跑。她跑,那件花襯衫就晃進(jìn)了日本人眼里,幾個穿長衫的人自顧走了,那幾個日本人就嘰哩哇啦地圍過來。小桂子想喊,她又想往石頭那兒跑,他不是有槍么?轉(zhuǎn)念一想,不行,他一個人,萬一對付不了這幾個日本人,不就壞了大事么?她就在那麻田里跑過去跑過來同日本人兜圈子,跑著跑著,一個戴眼鏡的日本人的眼鏡被麻稈掛掉了,小桂子趁勢扔過去一個土坷垃,泥土弄了他滿臉滿眼,那家伙嗷嗷亂叫,這情景讓石頭看見了,他跑過去,捆住這小日本,三下二下捆結(jié)實了,又在嘴里塞了團(tuán)破抹布,帶到江邊,早有那唱船歌的漢子把船兒泊在江邊等他。
小船正要向河對岸劃去,忽然聽到小桂子的叫聲,石頭對劃船人說:“你先把他帶回去……”說著,一個勁地奔麻田來了,他顧不得麻稈敲打他的臉,奔命朝喊聲發(fā)出的地方奔去,終于,他看清了,那件碎花布衫已被撕破,有一個日本人正在啃小桂子的奶頭,另一個正在撕她的褲子,石頭看準(zhǔn)那啃奶頭的家伙就是一槍,這一下,幾個日本人放下小桂子來追石頭,石頭邊打邊退,已經(jīng)退到江邊,一個日本人一槍擊中了他,他身子一歪,跳到清江河里去了。
這一切,小桂子是在田坎上的桐樹林里看見的,她不知道石頭是死是活,她想,這世界上,最可恨的是日本人,最對不住的是石頭。
怔征地坐了好一會兒,小桂子穿著被撕破的衣服披著一頭亂發(fā)回去了,爬上田坎時,她隱隱地看到那幾個和日本人一起來的穿長衫的人步履匆匆地往江邊走,走在前面的挑著很沉的擔(dān)子,似乎和穿長衫的身份極不相稱,只有最后一個拎著一個皮包。
小桂子回到家,好好地哭了一場,她哭夠了,南根才來安慰她,末了,拿出來許多白花花的銀元來。
“這是哪來的?”
“那些陳麻讓人高價買走了。”
小桂子馬上想到那幾個穿長衫挑擔(dān)子的人,那幾個日本兵是送他們過江并在江邊接應(yīng)的。
“你賣給日本人了?”
“漢口的麻紡廠本來就是日本人開的,我在那兒應(yīng)了別人的貨,他們今天來人逼我,不賣給他們就讓我吃槍子……”
小桂子“啪”的一個耳光重重打在南根臉上。
石頭終于沒有逃脫,他抓的那個日本人也被他的同伙救走。
石頭的頭被掛在南莊的大路上示眾。
一灣的人哭,玉蓮和小桂子哭得最厲害。
小桂子想,是她壞了石頭的大事,也丟了石頭的性命,從此郁郁寡歡,不再理南根,南根也知趣,不去惹小桂子心煩,每天吃過飯就到麻田里轉(zhuǎn)悠。
這一天,南根又去了麻田,小桂子在家洗了幾件衣服,到稻場坎上晾衣服時,正好田文化騎著一匹馬從稻場坎下路過,他是去碼頭上收船租的,這年月,誰還有錢,能收到船租么?他的神情就很沮喪,其實他剛翻過路口就見小桂子在晾衣服,他是特喜歡小桂子的,但是他不喜歡硬來,他雖然不像他弟弟能考上武漢的大學(xué),書也還是念了好些年,就想品些女人的滋味,硬來有什么滋味呢?像《紅樓夢》里林妹妹和寶哥哥那才有滋味呢。所以,他木然地騎在馬上讓馬不快不慢地往前走,從小桂子的稻場坎下路過時,他還是本能地向上望了望,由于稻場坎子很高,他一下子竟看見小桂子白嫩白嫩的奶子(那時鄉(xiāng)下女人哪有胸罩這物件呢?)在衣衫里面抖動,像包袱里包著豆腐,這一下就激起了他的某種欲望,一下子拋開了他的那一套理論,忙跳下馬來。把馬拴在石榴樹上,進(jìn)了小桂子的屋。
小桂子見田文化下了馬,立馬想起那回在麻田時瞟她一眼的目光,一下子就明白了要發(fā)生的事,她連忙進(jìn)屋上了樓,還準(zhǔn)備把木梯子扯到樓上去,田文化趕到揪住了木梯子,就勢上了樓。
小桂子拼命反抗,但她不是田文化的對手,田文化今天是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也說不定這又是另一番滋味呢。他像貓抓老鼠一樣有意讓小桂子折騰,待她折騰到精疲力竭,再來慢慢享用,他田文化又不是新手,用不著這么性急的。
小桂子終于無力招架,田文化湊攏來解她的衣服,卻不想被小桂子咬了一口,他也不惱,又折騰了一會,小桂子實在無力反抗了,只是號哭:“我的命好苦啊,日本人欺負(fù)咱,怎么你也欺負(fù)咱呢?都是喝一條河的水,曬一個太陽……”
撕褲衩的手停下了,啃奶頭的嘴巴也移開了。“我他媽不是人,啥時候了,不去打日本人,還欺負(fù)咱自己的同胞……”
田文化跪在小桂子的面前好一會才起來下了樓。
這當(dāng)兒,南根回來了,他首先看到了拴在石榴樹上的馬,然后看到田文化從樓上下來,小桂子也跟著下來了,她披頭散發(fā),胸臂敞露……
“狗日的田文化!”
田文化沒有還嘴,也沒有回頭,一直走了出去。他的馬不在了,肯定是南根給放了。他在石榴樹下,一個唿哨,馬就從那片包谷林中跑了過來,他跨上馬,看見有幾只老鷹在天空盤旋,他從懷里掏出手槍,“叭”的一槍打中一只……
他策馬回家了,忘了去碼頭收船租的事了。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南根去麻田時,悄悄地劃了一葉小舟,去了一趟南莊,他憑著懷揣的一張“片子”,順利地進(jìn)了炮樓,找到了買他的麻的日本人,“太君,幫我一把,今年的麻全部低價賣給您。”
那個日本人顯然很感興趣,“你的,慢慢地說。”
南根從南莊回來時,已是太陽偏西。他劃著小船、還在回味著東洋的罐頭和清酒的余香,也在咀嚼著龜田和他談的條件,越想越覺得脊背有些發(fā)涼,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咽不下那口氣,也只有這么辦了。
許多天后的一個夜晚,在小桂子的麻田邊,田財主的一只船往下游劃去,船上裝的是一桶一桶的桐油,那是要運(yùn)到宜都去的,還得去炮樓驗貨呢,而在下游,也有同樣的小船正在向上撐,船里裝的是洋油、洋布,是有日本人的準(zhǔn)運(yùn)證的,已在炮樓驗過再有個把小時就可抵達(dá)終點資丘。兩只小船在中途相遇,互相換了一只油桶,裝桐油的船繼續(xù)下行,裝洋貨的船繼續(xù)上行,桐油船上有一只桶里是從旱路弄進(jìn)來的十五只漢陽造和一些西藥,是要送到山上的游擊隊那兒去的,本來是要在小桂子的麻田邊交貨的,怕走露風(fēng)聲,改在中途換貨。
兩只小船換貨后,田財主那運(yùn)山貨的船隊才吆吆喝喝地掛燈下行,他們要趕上前面的桐油船一起到炮樓驗貨,其中有兩條船還是為南莊炮樓送米的。
但是,這些船統(tǒng)統(tǒng)被襲擊了,兩只油船燃燒殆盡,其它的船也被炸得只剩幾塊船板,船上的人幾無生還。
清江河,一河的硝煙,一河的血水。
這天晚上,南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瓶蜂糖,叫小桂子給玉蓮送去,小桂子去了,和玉蓮敘談到深夜,就在玉蓮家住下,那一夜,清江上火光沖天,爆炸聲不斷,竟未能將她和玉蓮驚醒。
南根給日本人報信的事兒.小桂子是第二年春天才知道的。
侯七的周年忌日快到了,小桂子忙著籌備周年忌日,周年祭以后,她就要和南根結(jié)婚。
這半年,南根對她特別好。去年夏天日本人掃蕩,南根把小桂子送到荒頂上一個表姐家,他一個人在家守著麻田,收、割、曬全由一人操持。小桂子想,后半輩子有了個依靠。
侯七的周年忌日那天,山上下來的人說,抓到一個炮樓里的人,供出來南根給日本人報信,那天炸船,就是南根用馬燈打的信號,那人還說,南根是為了報田文化的仇……
小桂子異常平靜地為侯七做完了周年忌。
第三天中午,她又特意置辦了一桌酒席,南根心中疑惑,以為又要請什么客人,小桂子說:“不請客,就我們倆,就要辦喜事了,一起喝兩盅。
南根受寵若驚,兩個人你敬一杯,我回敬一盞,不覺喝到太陽偏西,南根就來摟小桂子,小桂子推開了他,“天還早呢,我們?nèi)炅寺樘铮貋砦遗隳恪!?/p>
“是,燒麻田,燒麻田。”
這白苧麻每年只割一茬的,割完后會有新的一茬長出來,就讓它在田中枯死,待第二年春天,樹木發(fā)芽前,燒死那些枯死的麻稈,新的苧麻就會長得壯實高大。
南根和小桂子來到麻田邊,北風(fēng)很烈,枯麻稈被風(fēng)吹得嘩嘩的響動。
南根仿佛嗅到什么氣味,“怎么會有一股洋油味?”
“去年日本人不是炸了油船么?興許氣味還沒散盡呢。”
南根兩腿就有些打顫,口中喃喃地說:“也是,也是。”
到了麻田邊了,小桂子說:“你去那邊點火,我在這邊點。”
南根就走進(jìn)麻田中去了,也許是酒力發(fā)作,他有些走不穩(wěn),東倒西歪的,不得不去扶那些麻稈,可是麻稈很脆,他一扶就斷了,倒了,他爬起來,再去扶,還是倒下了。
風(fēng)呼呼地吹起來。
小桂子將火把扔進(jìn)白苧麻田,周圍的一圈麻田是小桂子澆過油的,火苗騰竄起老高,一下子風(fēng)助火勢,火借風(fēng)威,把枯麻稈燒得畢畢剝剝地響。
就在大火向南根逼近時,小桂子也跳進(jìn)了那一片火海。
大火燒了半夜才熄,把一灣的大山都映得通紅。
不久,白苧麻田里就生長了新的白苧麻,嫩嫩的,葉子剛剛散開,還是褐紅色,在微風(fēng)中搖曳……
責(zé)任編輯姚逸仙
溫新階男,土家族,出版有散文集、小說集多部,散文集《他鄉(xiāng)故鄉(xiāng)》獲第七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湖北省宜昌市教研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