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剪子·布

往事在本梧是一種彌散的霧氣，在屬于他的每一個夏日的早晨都會升起，往事無處不在，本梧隨時都可能與之重逢。那日，幾個孩童在一部電影里用“石頭、剪子、布”猜先，本梧覺得其中的一個很像自己，果然，那個很像自己的孩子贏了。本梧堅信自己始終能在那一古老的游戲中勝出，因為每一次他都似秋天里一株漏割的高粱，充分享受到了勝利者的孤獨，那時他的臉上寫的不會是得意，而是困惑和無辜。

最初的一次大概是在二十五年前，那次是周勇而不是本梧把只有十一歲的故事講到了盡頭。本梧讀小學(xué)三年級時，同學(xué)里多了一個酷似女孩的男孩周勇，他倆似給對方擊中了，如火如荼地成了朋友。自此，與本梧結(jié)伴回家的不再是與他同班的孿生兄弟本松，而是周勇，盡管他們只能同路到河口。

小南河毫無特色，卻一年四季不斷流，本梧家住河北，周勇家住河南。他們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小南河，兩人摳著河底的泥沙，一個由南而北，一個由北而南，并在還算寬闊的河心發(fā)生了并不多見的相撞事件，本梧眼冒金星正要罵娘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對手竟是個女孩子，就慌忙用手掩了自己男人的物證，不料對手卻陡地立起身讓他驗看，竟是同類。兩個月后，他們在三年級的教室里同時認出了對方。

這以后，他們就開始相互照應(yīng)了。周勇的功課更好一些，他就常幫本梧——平時還有在考場上，特別是考試時，坐在前桌的周勇總能準確猜到哪一道題會和本梧過不去，本梧一籌莫展的時候，只要把手伸到桌下，就會遇到正好等在那里的一張小紙條。這讓本梧感激不盡，考試成績比本松少落下一點，回家就會少挨些罵。

周勇的模樣給他帶來了不少的麻煩，有時教室里沒有女生的時候，一些男生會把周勇按在課桌上扯去褲子，是男是女，他們想看個究竟，過了幾天，他們忘了結(jié)果，就再復(fù)習(xí)一遍。本梧知道了這件事，就聯(lián)合本松、馬鳴，把最好奇又十分健忘的那個小子，在教室里還有女生的時候就按倒剝光了。在女生們只有遇到毛毛蟲才會發(fā)出的那種怪誕的驚呼里，周勇認識到了友情的可貴。

秋天里當(dāng)高粱像懷孕女子一樣腆起鼓脹脹的穗苞時，本梧就扯了周勇一頭鉆進地里。他先告訴周勇在里面行走的方法，即雙手指尖相抵兩臂撐成桃形，尖朝前，這樣走時就能像船劈開水一樣，再無阻擋。接著本梧又講了烏米特別的形狀，烏米是高粱長的怪胎，白腹黑心，生吃、水煮或做醬，都能香掉人的大牙。指點一番，本梧就鉆出來，坐在地頭等。不一會兒，就見通體雪白的周勇鉆出來，抱了一抱烏米。高粱身上特有一種白粉，本梧說高粱也愿意把接近它的人打扮成自己的樣貌。

周勇說他們村里有一家園子種滿了果樹，他家只管賣錢從不送人，我一個都沒吃到過，現(xiàn)在果子都紅透了，再不動手就遲了，可是我想不出招兒來對付那條大狼狗。本梧說，這好辦。本梧把差不多二斤黏糕都揉在了一團亂麻上，天擦黑就出發(fā)，他很快就同周勇會合了。那條大狼狗果然配合，只“啊嗚”一聲就開始扒在那里饒有興味地清理那團亂麻，還抽空感激地朝本梧這里望了一望。據(jù)說天亮主人出來時，見到大狼狗還在那里細致地工作，耐心絲毫未減。

本梧和周勇各扛了半袋戰(zhàn)利品出了村，地點早選好了，是一個大柴垛，不偏不倚它到南村和到北村一樣遠。每天放學(xué)后，本梧和周勇總能尋到機會，繞出大家的視線，躲到那個人跡罕至的大柴垛下解一解饞。爹把自己廉價買回來的那堆滿是傷口滿是蟲洞的果子拿給本梧時，本梧總是說，給本松，給本松。媽就夸本梧說不知啥時候還有了哥哥樣兒了。那次合作，使本梧和周勇享受了一月有余，可他們的默契并沒有走出太遠。

他們讀四年級時換了老師，班主任是師范學(xué)校剛畢業(yè)分來的，十八歲，高興和生氣時臉上都會流過一朵紅云。本梧記得那是六月里的一天，周勇已舉了兩次手，說孔老師我要上廁所，孔老師都說去吧。周勇第三次舉手時，孔老師假裝沒看見。本梧就忽地站起來說，周勇拉肚子要上廁所孔老師你就該讓他去?？桌蠋熌樕弦患t，說你倆都給我滾出去。

本梧扯了周勇幾次，他才離了座位。剛出教室，周勇就暗聲說，我拉褲子了。

本梧說，到小南河里洗洗。

那個夏天雨大，小南河洋洋大滿，似從饑荒里摸爬滾打過來的人見了食物，表現(xiàn)出了讓人震驚的瘋狂，翻騰的濁浪讓本梧和周勇都怯了腿腳。

石頭、剪子、布，誰輸誰先下。本梧連想都沒想就出了石頭，他的石頭遇到了周勇的剪子。周勇?lián)u搖擺擺地下了水，一個浪頭就讓他失去了形跡。本梧很害怕，在河邊漫無邊際地游走，他希望看見周勇從水里浮出來，可是等了很久他什么也沒有看見。

本梧慌慌地跑開，到了家卻不敢進門了，他怕有人向他問起周勇。本梧走進了自己家新蓋的倉房，很快在一堆木料和干草中睡著了。睡著了的本梧沒有看見小村里漸次升起的炊煙，沒有聽見爹媽喚自己回家吃飯的飄忽的急切，也不知道整個夜晚，自己的爹媽、周勇的爹媽還有南村北村的許多人舉著火把的一番苦尋。

本梧醒來的時候正對著媽剛剛撞過來的紅腫的眼睛，媽一面把本梧攬在懷里，一面哽咽著說，我還以為……爹趕過來，大聲問周勇呢？本梧揉了揉眼睛，想了想才想起小南河邊的一幕，他說，周勇淹死了。爹跳過來就是兩個耳光。

確認這一消息后，周勇的爹流著淚說，昨天我不就說了嗎，這季節(jié)孩子找不著就只有一個可能，別難為了本梧，我不怪他，是一個淹了不是兩個，已經(jīng)夠好?？赡且院?，本梧再上學(xué)的時候，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本梧知道，那是周清怨毒的目光。

本梧本松讀到初三下學(xué)期時，就如鄰家那些孩子一樣，也不可避免地成了一道選擇題的備選答案。本梧本松的爹媽幸運一些，答案只有兩個，這不似別家，常是三個以上，也就是說本梧家用石頭、剪子、布就可應(yīng)付。

本梧早就表過態(tài)自己下本松上。本梧是哥哥，據(jù)爹媽說本梧比本松大20分鐘，當(dāng)然本梧也想過，在一場慌亂中他們可能正好搞錯，是本松大了20分鐘。但這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爹媽有規(guī)定誰是哥哥誰是弟弟的權(quán)力。

本梧健壯，肩頭渾圓，手指短粗，而本松則與爹媽理想中的“立如松”相距遙遙，他總要尋找依靠，不是墻、柵子也會是一頭牛，否則就會高一聲低一聲地喘息。本松的手指細細長長，鉛球達標(biāo)時細腕子支撐不住，鉛球竟砸在了腳面上，體育老師只得給了這個百年不遇的傷號一個及格分，本梧的鉛球成績卻在班上乃至全年級都是一路領(lǐng)先。

本梧已立志當(dāng)個農(nóng)民，當(dāng)然是新型農(nóng)民。功課之余，他常留意各種致富信息，最終把目標(biāo)鎖定在三個方向上：一是提煉尿激酶，他要給四鄉(xiāng)八鎮(zhèn)每戶發(fā)上一把尿壺，一想到那蒸蒸日上的新產(chǎn)業(yè)，本梧就有一份激動。

二是種牛黃狗寶。這簡直是一本萬利，牛和狗到處都是，也就是說有那么多土地一直閑置著，看著讓本梧心痛。本梧常常專注地觀察從他身邊走過的每一頭牛每一條狗，并且認真用目光選定播種的位置，盼望有一天能親手實踐。

三是提取膽紅素，原料是豬膽。本梧一個學(xué)期沒用作業(yè)本，用省下來的錢從南方一個省先后郵購了幾次相關(guān)資料，設(shè)備簡單，技術(shù)易學(xué)，只有傻瓜才能做不成，鈔票不似雪片一樣撲來，擋也擋不住，那就怪了。

在本梧看來，讀高中考大學(xué)無非就是發(fā)大財娶美女的意思，要實現(xiàn)這兩個目標(biāo)讀書決不是捷徑，發(fā)財要等上七八年的時間，娶美女則要等更長的時間，那還不要了他的命。

本梧知道自己早已是一個長大了的男人了，男人長大沒長大最好的明證就是看他是不是已會不由自主地想女人。本梧在讀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想了，想的是周清。他的夢境里總是和周清手拉手頭并頭地躺在河灘上。夢里和夢外本梧都不知道拉手之后他和周清還要做什么，似乎那樣就是全部。再大些，只要夜里夢見周清，本梧就有一個早起的清晨，他要人不知鬼不覺地打掃戰(zhàn)場。

認識周清和正式認識周勇是在同一天。本梧一邁進那間教室，最先看到的當(dāng)然是周勇，坐在周勇后桌的女生也讓他愣了一下，眉毛黑黑的，臉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特別像鄰居金家墻上年畫里的那個崔鶯鶯。老師第一次點名時，生人里本梧只記住了兩個名字：周勇和周清。

本梧和本松寫作業(yè)時，家里人都要回避，他們只從遠處眺望，大氣不出，更別提什么說話，他們覺得他倆正做著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那個周勇，咱們一塊兒洗過澡。本梧小聲說。

做題吧，哥。本松說。

那個女生叫周清，長得真好看，本梧又小聲說。

做題吧，哥。本松說。

周清像金家墻上的畫。本梧說。

做題吧，哥。本松說。

第二天班里排座位，男女一桌。男女生各站一隊，矮個兒在前，高個兒在后。周清在女生里是高個兒的，本梧在男生里是矮個兒的，這樣他就必然地失去了與周清同桌的機會。坐在座位里，他先是惡狠狠地盯了一眼自己的同桌，又惡狠狠地盯了一眼周清的同桌。

放學(xué)后，待本梧收拾好書包時已失去了周勇的影子，他三跳兩跳地躥出教室，連本松在后面喊等等都沒有聽見。追出半里路，本梧才抓住了周勇的書包帶兒，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以后放學(xué)咱倆一起回家吧。

周勇和周清的眉目有些像，有一陣子本梧希望走在自己右邊的不是周勇而是周清。幾天后，本梧覺得周勇也不錯，周勇特別乖，人又漂亮。想讓他說話的時候，就看見他的嘴正在那兒一開一闔；不想讓他開口的時候，便碰巧他一聲不響，一點也不討厭。

我想跟周清坐同桌了。本梧說。

是嗎。周勇說。

可惜我個兒太矮。本梧說。

也是。周勇說。

長大了，我想娶她。本梧說。

你白日做夢。周勇說。

你著什么急，你也覺著她好？本梧問。

她是我姐。周勇說。

咱們石頭、剪子、布，你輸了，你就得同意。本梧說。

周勇說行行。

本梧照例出了石頭，這差不多已成了他的習(xí)慣。周勇出了剪子。周勇很沮喪，路上再沒有說話，好像他輸?shù)袅私憬阋簧男腋！１疚鄤t興高采烈，三步兩步跳到前面，扮起了吹鼓手，為自己迎娶新人。周勇則絕望地把臉扭向別處。

本梧看得出周勇的心情像三月的天氣一樣糟糕。本地的三月還常是風(fēng)雪交加的季節(jié)，春天還在極遙遠的不可知處游蕩。本梧扯了扯周勇的衣襟說，別當(dāng)真，你說了不算，你又不是你姐。周勇很認真地看了看本梧，臉上就晴朗了些，把路邊冬雪被風(fēng)折磨出的種種奇怪形狀一一指給本梧看。

好不容易捱到初中畢業(yè)，可娶美女還要再等上兩千多個日子，這是本梧無法忍受的。他知道周清是不會再讀書的，她的那個村莊還沒有女生讀高中的先例，她的家族也沒有這個先例。周清也早有這個準備，每次和人說起這件事時都平靜得要命，不像是說自己，倒像是在說別人。

周清一直穩(wěn)坐著年級第一名的那把金交椅，從初一到初三。她聰明，又肯學(xué)，與同學(xué)來往極少。本梧覺得內(nèi)向的女生更神秘，更迷人，嘰嘰喳喳的山燕子往往沒有更深刻的內(nèi)容。不是說關(guān)著窗的屋子是一首詩嘛，那么周清就是這樣的屋子，這樣的詩。

在本梧的設(shè)計里，自己與周清是攜手一生的兩個人，他曾為這種設(shè)計打發(fā)掉了數(shù)不清的晨昏。周清輟學(xué)，不久就會嫁人，本地的姑娘都是循著這樣一條路走下去的，周清嫁人當(dāng)然要嫁本梧，別人怎么合適？

但是本梧必須等在那里，也就是說他要先同高中說拜拜。本梧鐵了心，所以爹媽讓他們兄弟用石頭剪子布決定前程的時候，他一身輕松。本松有些兒緊張，說要先去一趟廁所，本梧就說我也去。到了后院兒，本梧把本松拉到一邊兒，極嚴肅地告訴他說，你別犯傻，我出石頭你出布。

本梧出了石頭，可等著這塊石頭的是一把張著大嘴的剪子。本松臉色慘白，一頭撞出了屋外。本梧拉了爹的胳膊，這次不算。爹敲了敲煙袋說，吐口唾沫是根釘，這是天意。

事隔多年之后，在農(nóng)業(yè)生活里顛撲厭了的本松對本梧說，那不怪我，怪你，我以為你說出石頭是故意騙我的，我命該如此。實際上你也真是騙了我，你徹底攪了我的思路，讓原本就繃緊的弦一下斷了，我腦子塞滿了的都是你不出石頭。本松嘆了口氣，本梧也嘆了口氣。

此前，本梧回鄉(xiāng)時同本松隔著一個小方桌喝酒，說起了電視里那個“一根稻草決定命運”的報道。家境決定了那兩姊妹只有一個能繼續(xù)讀書，于是媽拿了兩根稻草，抽到長稻草的人才有機會上學(xué)。本梧不無感慨地說，這就是當(dāng)年的我們。本松擺擺手說，喝酒。本梧點點頭，也說，喝酒。兄弟倆響亮地碰了一下酒杯。

石頭、剪子、布這種猜先游戲最能令本梧感到人世的變數(shù)和定數(shù)。猜先就是決定一個人的優(yōu)先權(quán)，就是賦予一個人一種特權(quán)。貌似不經(jīng)意的一種游戲，其實暗藏殺機，但這里卻有著一種令人膽戰(zhàn)的公平。

如果不是石頭、剪子、布，而只是硬幣的兩面，雖然立見分曉卻寡然無味，且極易讓人想到一種市儈習(xí)氣；至于“老虎、小雞、蟲子、杠子”，甚至“癩痢、洋槍、老虎、小孩、公雞、蜜蜂”等復(fù)雜些的名目，純屬多余。

石頭、剪子、布，三件事物彼此扭結(jié)、制衡，連環(huán)套疊，恰到好處。本梧不信道德的奇妙，不信法律的嚴密，只信這從童年流傳過來的最可靠的人生理則，對它一直心懷恐懼又樂此不疲。

在猜先結(jié)束后一臉喜悅的，未必就是真正的勝者，可能正好相反。本梧贏到了求學(xué)機會卻輸?shù)袅酥芮?，本梧扛著行李走向縣城的時候竟是一臉悲壯，已然觸到鼻尖的好運，卻一下子變得遙遙無期。

寢室里四十幾人的喧鬧和能擰出水來的潮濕的空氣，并沒有影響到本梧，連同一中院里的小軋鋼廠機器的隆鳴，還有操場上腰鼓隊的集訓(xùn)，都沒有讓本梧從一種深沉的思念里抬起頭來。

周清做了小學(xué)三年級三班的文藝委員，并不是因為長得特別好看，也不是因為唱得特別動聽，而是因為她生了一雙特別漂亮的手。音樂老師說這條件彈鋼琴再好不過了。選她當(dāng)文藝委員時，本梧只得舉起自己短而粗的手。

文委的全部職責(zé)就是指揮課前歌兒，而課前歌永遠只是那一首，學(xué)習(xí)雷鋒……預(yù)備——唱！周清打著節(jié)拍，那漂亮的手蝶一樣起起落落，本梧看得著了迷，卻忘了蝴蝶起落的意義，結(jié)果歌兒唱得亂七八糟。

大家都擠著湊過去同周清說話，本梧個子太矮，她根本看不見，這使本梧異常難堪；加之所有的男老師都對她極好，對男生卻冷眉冷眼，本梧決定給她點兒顏色瞧瞧。若能演幾出好戲，對老師們也是個提醒，看還把不把本梧們當(dāng)回事了。

周清坐在馬鳴前桌，近水樓臺，馬鳴又對本梧惟命是從，本梧的討伐計劃很容易付諸實施，這一切當(dāng)然要瞞著周勇。那日周清正枕著胳膊看書，馬鳴像一個熟練的針灸醫(yī)生，把一根細銅絲捻進她紅毛衣的后背。她一下子站了起來，弄清真相后又坐了下去，她眼中含淚，卻始終沒有叫一聲。

再次出手是三天后，自然課老師每節(jié)課都必會提問她。文委站在那兒干干脆脆回答時，馬鳴把一只墨水瓶偷運到她的椅子上。她絲毫沒有察覺，陡地坐下去，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但她仍沒有喊出來，更沒有報告老師，只是用淚眼朝馬鳴望了望。馬鳴一下泄了氣，只得收手。

本梧同另外兩個伙伴時常曠課到野外去玩，甚至連續(xù)幾天都不進教室。也不知班主任是怎么想的，竟然派幾個班干部來做本梧的工作，又全是女生。那兩個家伙立場不堅定，很快同幫教者成了朋友，不久就舉了白旗。

只有本梧一個人戰(zhàn)斗到最后。其實本梧早想通了，只是在拖延時間，本梧樂于看到周清漂亮的手優(yōu)美地抹眼淚。最后本梧說，你要給我唱支歌我就回去。她猶豫一下就唱了。周清的歌兒唱得還行，主要是唱得一往情深。

年級中有一位校長的公子，一日他攔了周清要拉她的手親一下，她沒有遞過手去，倒是遞過去一個清亮的耳光。校長的公子揚言要她知道一下自己的厲害。

眾人立即退潮一樣從她身邊散去，每日再也沒有簇擁景象了。那個早晨，本梧來時正遇上校長的公子，就漫不經(jīng)心地一頭把他撞進了路邊的臟水溝。這家伙滾了一身臭泥，爬起來就走了，屁也沒敢放一個。

周清知道這事后，看本梧的眼神就有點兒異樣。而變化更大的是本梧自己，一有余暇就想文委的手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過了不到一年的樣子，周勇就出事了。又過了幾個月，小學(xué)說畢業(yè)就畢業(yè)了。

周清和本梧還在一個班，但整個初中也沒同本梧說過一句話，那時一般男女生之間都不說話，而本梧和周清又都不是班干部。周清在那三年里說的話統(tǒng)共也沒幾句，但每一句似乎都是說給本梧的。

“抽鋼筆水兒時，先蓋上瓶蓋，再蓋筆帽兒?！?/p>

“總在大太陽下看書，是想早戴上眼睛，裝出有學(xué)問?！?/p>

“帽子太大或是太小，就不是你的，就該換個主人?！?/p>

“玩笑開大了就不是玩笑了?！?/p>

……

周清的話是說給她的女同桌的，但本梧卻聽出她是說給自己。他抽鋼筆水時總是不小心，一次還把瓶子碰翻了，濺到了鄰座女生的裙子上；本梧的座位靠窗子，太陽爬上來的時候，他的眼睛也不肯放開書本；直到初中，爹沒給本梧買過一頂合適的帽子；本梧曾對班上一個男生說你看女生的眼神有點兒奇怪，若她們沒衣服擋著你準能瞧得更真切，不久那個小子因爬女廁所被學(xué)校開除了……

本梧惦著周清，他的不爭氣的肚子卻惦著食堂了。本梧沒有領(lǐng)教過這種吃法。飯是大馇粥，菜是窩瓜湯，錢倒省，每日五角貳分。老生早已見怪不怪，新生卻多些脾氣。一群人合寫了一封信送到校長室。

第二天見了分曉，食堂換了伙食。飯是小米飯，菜是白菜湯，斗爭取得了初步勝利。就在大家倍受鼓舞的時候，最急于換口味的一個人，最先把飯吐在了地上。飯盒里除了小米，還有些與之個頭差不多的細砂，數(shù)量不多，每個飯盒里只有不到三十個的樣子。高年級的同學(xué)，都在旁邊吃吃地笑。本梧等一群人又合寫了一封信送到校長室，信上說不知誰多事非要換名目，我們堅持認為大馇粥窩瓜湯才是人間真正的美食。

本梧很少參加晚自習(xí)，他支撐不住，其實是大馇粥窩瓜湯支撐不住，坐久了心就慌，頭就暈。王鐵軍，那個后來被大家叫做小摩托的王鐵軍最先想到了辦法，而且他想到的辦法還真管用。他告訴大家，沒事兒就鉆被窩，功課先別管，保命要緊，不運動就不消耗，能睡最好，一覺醒來再次看到的已是明天的太陽。

班上有兩個王鐵軍，一個是縣長的獨子，功課不好，但有號召力，平日總有幾個女生環(huán)繞左右，任課教師也常會走下講臺和藹地問他一句：聽懂了嗎？他也因此漸漸獨攬了“王鐵軍”的冠名權(quán)。

另一個王鐵軍自己也覺著叫這名字有點兒底氣不足，再加上他腿快，有一點兒“行如風(fēng)”的意思，于是大家就幫他擺脫了一種尷尬，賜名曰“小摩托”，一叫他還真應(yīng)，就一路叫下來，再以后誰叫王鐵軍他都不理了。

小摩托的功課并不好，但很有人緣，男生女生遇事都找他拿主意，小摩托也從沒讓大家失望過，有求必應(yīng)。他說反正自己考學(xué)沒有希望了，干脆給大家做點兒事，也好讓他們少分些心神。小摩托總為大家奔忙，沒有半句怨言?！靶∧ν小敝馊藗冞€稱他“小好漢”，小摩托有副俠義心腸，也當(dāng)?shù)闷稹?/p>

閑暇時小摩托喜歡看“小人書”，那時在城里中學(xué)有這一愛好的怕只有他一個人了，眾人不以為然的時候，他卻讀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癡，他說讀這樣的書過這樣的生活才沒負擔(dān)。在鄉(xiāng)間時，小摩托把四鄉(xiāng)八寨的“小人書”都借到了，他自己卻一本也沒買過。小摩托說，這是本事。

小摩托喜歡唱革命現(xiàn)代京劇，特別是《沙家浜·智斗》一場，而且是一人唱胡司令、刁參謀長和阿慶嫂三角兒，形神兼?zhèn)?，令人嘆服。小摩托說，人總得給自己找點兒樂兒，否則就活不下去了。

一中遠離鬧市僻靜得可以，可治安很不好，常常就有社會上閑散的人前來鬧校，或是中途攔截女生。派出所幾次“蹲坑”，效果均不明顯。小摩托說，這事兒得從根兒上解決，咱們得自己救自己。

幾天以后，小摩托抓到了一個搶女生錢的人，那人比小摩托高一頭，胖一倍，卻給小摩托收拾得服服帖帖。小摩托長得瘦小枯干，身上卻似乎有種魔力，像一只鷂鷹，對手在他面前沒有不軟的。有人說小摩托的功夫是祖?zhèn)鞯模淖娓甘沁h近聞名的“王大刀”。

正是周日，小摩托拉上本校同學(xué)，把那家伙的臉涂成京劇的“大花臉”，只是這張大花臉更加色彩斑駁；小摩托又在他的腕上拴了繩子，小摩托一手牽了這條韁繩，一手擎著一根鞭子。眾人熱熱鬧鬧地從一中涌向市區(qū)。

那人舉著一只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向路人講述他的“搶劫經(jīng)過”，下著“悔過自新”的決心，稍有遲疑，背上就會立刻留下道鮮紅的鞭痕。路人不斷地向這家伙身上拋果皮、吐唾沫，人心大快。游行的終點是一家派出所。

因為小摩托不是執(zhí)法者，他的行為已構(gòu)成故意傷害。有關(guān)部門念及那罪犯民憤太大，小摩托又勇斗歹徒在先，所以從寬移交一中內(nèi)部處理。

一中為表明態(tài)度，又因為小摩托考學(xué)無望，不能為母校爭光，便毫不猶豫地做了“勒令退學(xué)”的處理。小摩托二話沒說，畢業(yè)相也沒照就走了。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小摩托走的那天，班上好多同學(xué)來送他，有的女生還哭了。

看著小摩托肩扛行李的背影，有人說，你看他的背一聳一聳的，他一定也哭了?？墒菦]有人跟過去看個究竟，要高考了，人們差不多是在小摩托轉(zhuǎn)過身去的同時就回到了教室，把一顆心完全放到了書本上。一中再沒有壞人來搗亂了，本梧之外，也就再沒人念起小摩托。

最終決定本梧進城讀高中的，不是爹媽，也不是石頭、剪子、布，而是周清。雖然周勇的死和本梧有關(guān)，可周清喜歡自己，本梧看得出來，周清看本梧的眼光和看別人真的不一樣，盡管也只是那么不經(jīng)意的一掃，卻有著轟轟隆隆滾雷的作用，本梧的天地會跟著動蕩一陣子。

本梧也收拾了行李，也洗了幾件衣服，似乎在做著遠行的準備，可他暗暗地對自己說，這還不是最后的時刻，有一個結(jié)果，要由周清來宣布，那才做數(shù)。剛吃過午飯，本梧就出了村。明天就開學(xué)了，現(xiàn)在是最后期限，本梧要實施他想了幾十遍的計劃，找周清問個清楚。

本梧很快就選定了一個合適的角度，周清家人出來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整整一個下午，只有周清的爹媽分別出來一次，分別到園子的西南角兒一個簡制的茅房里撒了一泡尿，卻始終不見周清的蹤影，本梧疑心周清出了門。眼酸了，腿麻了，更重要的是本梧不再作什么指望，他病懨懨地往回走。

天馬上就黑下來了，遠處的人影已有些模糊，但本梧還是一下就認出了來人是周清。她趕著一群半大的鵝，看見本梧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依舊低頭往前走。

你能停一下嗎，我有話說。本梧說。

周清仿佛沒有聽見。

我等了你一下午，眼酸了，腿麻了，心都快要炸開了。本梧說。

周清還是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并未猶豫。

我喜歡你，也知道你喜歡我。我們倆該好好談?wù)?，我們倆是該一起過一輩子的。本梧說。

周清已經(jīng)走遠了。

你瞧著吧，我不去讀高中了，讓本松去，我要賺錢娶你。本梧說。

周清一下定在那里。走近時，本梧才看見她的眼淚正在撲簌簌落個沒完。本梧搓著手木在那兒，早備下的那些豪言壯語，竟忘得一干二凈。

你這個渾蛋，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周清說。

你這個渾蛋，你知道你都傻透腔了傻實心了么？周清說。

你這個渾蛋，你這是燒包，你知道我失去你這樣的機會，我都不想活了嗎？周清說。

周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本梧，也控訴她的家。周清只姐弟兩個，周勇去后，爹媽再不肯讓她走出他們的視線，他們覺得女孩子?xùn)|讀書西讀書更會壞了祖上的規(guī)矩。

待瘋狂的周清哭到眼中無淚，罵到嗓子嘶啞，就一把扯了本梧說，你來。本梧剛同她走進路邊的一片樹林，周清就三下兩下扯去了自己外衣，接下來一條一條地抖去圍胸的布片。展現(xiàn)在手足無措的本梧面前的，是兩個干癟的乳房。

看看吧，你這渾蛋，知道為什么我沒發(fā)育嗎？因為我不想讓它發(fā)育。一上初中，我就不當(dāng)班干部了，就幾乎不同人說話了，就強迫自己不想男生，不想你了，我要始終考第一，只要爹媽心一軟，我就會創(chuàng)造個奇跡。沒用，都沒用，我真是太傻了，我的命可真苦哇。

不知何時，本梧與周清已擁在了一處。

你要不嫌棄，今天就要了我吧，之后就去好好讀書，讀好了再回來見我，我等著你。

這回瘋狂的是本梧。那次本梧同周勇值日時，見自然課老師的辦公桌壞掉了一角，他們的小手正好可以伸進去。周勇掏出了一本名為《初婚必讀》的書，問本梧看不看，本梧說看。他們就頭頂頭坐下來看，看后，他們都難受得要死。離開時，他們把那本燙手燙心的書塞了回去。

本梧覺得周清就是自己的新娘，此時用得上那本《初婚必讀》了。本梧一番忙亂之后，只得絕望地跌坐在地上。他做不成，有幾次接近成功，卻還是在沒能真正摸到門檻時就又敗下陣來。

周清穿好衣服說，這下你死心了吧，你還沒長成呢，小男人就先不要想做大男人的事情，等你長大了，機會多的是，要緊的是先把書讀出個樣子來。你也知道你今天沒給我怎么樣，忘了吧，還是盡早收心吧。周清平靜得像圣人，本梧沮喪得像囚犯。

本梧到家時，鍋里給他留了飯，別人都吃過了。本松遞過他那三支鋼筆，說都給你吧，我沒用了。爹也給本梧買過相同的三支，本松用筆小心，一支都沒壞，而本梧只剩下一支，筆帽還摔出了裂縫。本松功課更好，人更懂事，家里人也更喜歡他。

享有更多王鐵軍冠名權(quán)的那個人，偶爾也被邀請到寢室來。來時，他總要鄭重地拿出個本子，說給你們洗洗腦子。有人說再讀一段，他就興致勃勃地再讀一段。那是名為《少女之心》的手抄本，記的是一對表兄妹的媾合。本梧不能塞上耳朵，但他聽了直覺得惡心。

更惡心的是王鐵軍本人。這家伙真夠狠，走馬燈似的更換“女朋友”，王鐵軍把她們叫“女朋友”，有校內(nèi)的，也有校外的。王鐵軍總會不失時機地把她們從女生變成女人，據(jù)說無一幸免。小摩托說那人不只胯襠，一身都是臊味兒，連我的名字也給他弄臟了。

本梧覺得比王鐵軍更惡心的還是大有人在的，是那些蜂似的蝶似的環(huán)繞王鐵軍的下賤的女生們使這小子一天比一天神氣。本梧不肯到城里的男生家去，甚至不肯同城市的學(xué)生交往。他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本梧認為毫不知情的東西總潛藏著巨大的危險，若知道它是什么則危險就不再是危險了。

事隔多年之后，當(dāng)班上的一個女生在一個其樂融融的場合，興奮地認出本梧的時候，本梧卻沒有相似的驚喜，他根本不知道眼前這個聒噪個沒完的人是誰，他不相信他們曾經(jīng)見過，更不相信他們還曾同學(xué)一年。

本梧算不上努力也算不上不努力，他只能做到這個樣子，若是本松就會好得多，當(dāng)然也會考上一所更好的大學(xué)。本梧讀的大學(xué)只是省城一所普通本科師范院校，毫無名氣，也沒有特別之處，處境也就很尷尬，學(xué)生和老師都提不起精神。好在本梧讀的是中文系，在中文系讀小說就是做功課，他的心情就好了些。

四年里，本梧沒有像別的同學(xué)那樣瘋瘋顛顛地談戀愛，前兩年是因為周清，后兩年也是因為周清。在那一千多個日夜里，本梧那條情感的河流很少因女同窗泛起浪花，他厚厚的日記里只記錄了兩個女生，一個與愛有關(guān)，一個與愛無關(guān)。

本梧與艾小竹最初的相遇是在他們就讀的那所大學(xué)附近的一家有名的發(fā)廊。艾小竹是陪她的同伴，本梧是陪本梧的頭發(fā)。

本梧與艾小竹都來得不巧，只得靜等。艾小竹在翻看一本雜志，一頭秀發(fā)正對著本梧。本梧抬起頭時，那奔瀉而下的黑色瀑布，仿佛有水花濺上本梧的臉頰，有水聲隆然響過本梧的耳鼓。好美的頭發(fā)。本梧竟脫口而出。

謝謝。艾小竹轉(zhuǎn)過身來。這是洋人式的回答，倘是未開化的國人，不甩過來一個白眼才怪呢。艾小竹的臉上稚氣未脫，透出些許頑皮，眉毛正是那句歌詞“好像黑黑的彎月亮”。綠葉紅花，讓人瞧著甭提多受用。

本梧與艾小竹對頭發(fā)的意見竟是兩個極端。本梧說發(fā)如韭，剪復(fù)生，艾小竹說受之爹媽，豈敢毀傷；本梧說頭發(fā)是煩惱絲，是以佛家剃度，艾小竹說發(fā)是生命的固有部分，曹操削發(fā)代死，怎可等閑視之……本梧與艾小竹越辯越激烈，一時難分高下。

艾小竹的同伴扯了下艾小竹的衣襟，你們還有空兒爭，我都快急死了。她是那天晚會的主持人。可本梧與艾小竹等的那位女客理完了發(fā)，卻依舊坐在理發(fā)椅上，等著刮臉，真是男女平等了。艾小竹的同伴急得直搓手。本梧說，看來需要兄弟我?guī)鸵r幫襯了。

本梧說，我讀過老外寫的一篇《關(guān)于刮臉的講道》，那個人說，當(dāng)剃刀觸到我的臉上，我不免有這樣的念頭：假如理發(fā)匠突然瘋狂了呢？很幸運，我們似乎沒有聽說理發(fā)匠瘋狂過，本梧又補充了一句。

艾小竹說，但是這種危機可是時時刻刻地在那兒埋伏著。梁實秋就遇到過差不多的驚險。一次一個矮小的法國理發(fā)匠在雷雨中給他刮臉，電光一閃，他就跳得老高。更絕的是那個理發(fā)匠喝醉了，舉著剃刀找梁實秋的臉，最后剃刀終于落在他臉上了，可手上重了，下頦右方刮下了一塊胡須，可刀還粘在他臉上……

那理發(fā)椅上的女客顫抖著對理發(fā)員說，別刮了，可以了，謝謝你。本梧與艾小竹相視一笑，為了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本梧與艾小竹走到一起來了。艾小竹的同伴總算及時趕到了晚會現(xiàn)場，本梧也理到了一個稱心的“魯迅頭”。

對頭發(fā)那么有偏見，怎么還會去注意別人的發(fā)式？出門時艾小竹問本梧。

凡是美的東西人們都喜歡，美總要從一種抽象進入一種具體。本梧說。

剛才是同你開玩笑，其實我也不是頭發(fā)的信徒，但我特別珍視它。它是一個人最好的、天然的飾物，加過人工的東西都含著一種虛偽，不是嗎？所以損傷一根頭發(fā)我都會難過，我會想到原本完美的什么有所損壞。艾小竹說。

這以后，本梧與艾小竹只偶爾在校園里相遇，正所謂“點頭之交”，更沒有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畢業(yè)離校前的一個午后，艾小竹突然跑來送上一縷紅綢裹了的秀發(fā)，并說“那年那日是我的一小筆珍藏”。

到這里關(guān)于本梧與艾小竹的故事似乎就結(jié)束了，本梧同艾小竹是彼此的過客，在本梧與艾小竹的人生旅途中很難找出相疊的軌跡，可命運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在那小屋中為本梧與艾小竹安排了一個有關(guān)頭發(fā)的話題，令本梧的人生多了一種回味。緣，正是深隱的人際重合，它使這個世界得以存在、美好，本梧想這就夠份了。

“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本梧和舒蘭夢在大學(xué)的禮堂里一起唱起這首歌時，已是大學(xué)最后的日子，每個人都能找到千百個理由來哭，臺下是一片再難抑制的低泣。

舒蘭夢是個清清秀秀的寫詩女孩，寫詩之外便醉在名著里。初次見面，本梧覺得她的眉眼和神情很像周清，也許是因為對周清的懷念太深，竟對舒蘭夢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倍感親切。

一入校本梧就開始學(xué)著寫小說，他常和舒蘭夢一塊兒大侃文學(xué)。舒蘭夢稱道他的小說時，他心上總有一種幸福和滿足，偶爾也幻想著有朝一日相濡以沫，但也只是“偶爾”。有一天，極偶然本梧聽到了舒蘭夢對他的評價，使原本就飄忽不定的一個夢一下就被風(fēng)吹落了。

舒蘭夢與同寢的姐妹走在校園的“情人街”上，頭上的葡萄已隱約可見。這是一段綿延一里長的葡萄架，架下是一條幽靜的小路，每個晨昏都會有許多相愛的人們出雙入對。本梧慣于在架外的一棵老樹下“編”形形色色的愛情故事，故事里卻沒有他自己。

本梧真不錯，你倆真應(yīng)了那句郎才女貌。一個姐妹說。微風(fēng)中傳來舒蘭夢響脆脆的聲音，你可別亂點鴛鴦譜，瞧他那個樣兒，根本就是個‘七拳半’，比我還矮一大截兒，沒戲。本梧咬著嘴唇，悄悄走開了。

“七拳半”是汪曾祺散文里的一個人物。“七拳半”是綽號，極言其矮。這讓本梧憤懣異常，也吃驚異常。本梧第一次知道原來矮還是一種生理缺陷。在他走過的二十個春秋里，還從來沒有過矮的感覺，因為在人群中他總算得上出色的一個。這以后他一天天惱恨自己的短胳膊短腿，先前高昂的頭沉重地低下，再也不知道舒蘭夢如水的明眸是否還定定地看他。

本梧終日緘口不語，拚命寫他的小說。本梧已寫得一手像樣的小說，在國內(nèi)的十幾家有影響的刊物都發(fā)過，人們不時投來羨慕的目光，這目光中大概也有舒蘭夢的。但本梧的個子再也長不起來了，心上總是被打敗的自卑。

大學(xué)時光如一列飛馳的列車隆然到了終點。大家桌上都堆著厚厚的一疊待寫的留言簿。本梧至今仍記得舒蘭夢在上面寫的是這樣兩句：“從沒刻意去走近，卻沒覺著你遙遠；從沒刻意去了解，卻從沒覺著你陌生?！北疚嗍欠窠o舒蘭夢寫了留言，若寫了寫的是什么他早忘了。

畢業(yè)前夜是告別晚會，在去禮堂的路上，舒蘭夢突然叫住本梧，說想同他合唱一首歌，本梧沒有推辭。節(jié)目單早就敲定了，不知舒蘭夢用了什么手段，臨時把他倆安插了進去。看到舒蘭夢眼中閃爍的淚光，本梧只當(dāng)是她舍不得離開校園、離開姐妹，這個時候大家都是滿腹悲傷。

畢業(yè)后大家都跨入了上班族，同學(xué)來往的書信越來越短越來越稀，更沒有關(guān)于舒蘭夢的消息。本以為今生再難相見，誰知世界有時很小，那日收發(fā)室的鄧姨把本梧從樓上叫下來，眼前立著的竟是一身風(fēng)塵的舒蘭夢。舒蘭夢聽同學(xué)瘦子說本梧在這兒，順路就過來看看。舒蘭夢依舊亭亭玉立，只是多了點兒憔悴。

畢業(yè)已有四年，這么漫長的時間早把一切沖淡了。他們興致勃勃地追憶那段共有的歲月，舒蘭夢坦然地說，本梧，那時候我深深地愛上了你，可你后來都不屑看我一眼……為了記住那段情，我找了一個和你身材差不多的丈夫。

舒蘭夢的丈夫來接她了。本梧看得出這個男人遠不如自己，本梧還看得出自己的妻子紫薔也遠不如舒蘭夢，總之他們都不是最佳搭配。本梧默默地送那對夫婦出門時，心上不斷重復(fù)一句話：說不清什么時候，人們就會在迷蒙中相互錯過。

得到周清要嫁人的消息，本梧并未感到意外。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周清要親口告訴他，并且語氣里是一種毫無回旋余地的強硬。線路效果不好，周清顯然用的是鄉(xiāng)里那部老掉牙的電話。本來我可以不告訴你，我們倆之前的事只是小孩子在耍鬧，根本不必當(dāng)真，誰當(dāng)真誰就是渾蛋，我們不能再鬧了……周清還說了什么，本梧都聽不到了。

這時本梧正在準備大二下學(xué)期的期末考試，回到寢室，他把復(fù)習(xí)題一扔一頭鉆在被窩里，讓世界的一切響動都隔在外面。本梧想到了自己讀過的小說里有許許多多相似的情節(jié)，他一個個地把它們串起來，一整天都在比較它們極其細微的差別。黃昏時，他爬起來，窗外是一團說不清是煙是霧的混沌。本梧點上同寢兄弟的一支煙，在自己左腕上仔細地?zé)巳齻€洞，他覺得這是一種新穎的告別方式。周清嫁了個脾氣很大的農(nóng)民，常常打她，就為著她那雙美麗無比的手干起農(nóng)務(wù)來不能幫忙只會添亂。

關(guān)于婚姻，周清之后，本梧就不去想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本梧被分配到省城的一所也不怎么起眼的大學(xué)。整整有一年的時間，他像一個行色匆匆的旅人，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他背著一個白色的帆布包，完全是一副隨時準備啟程的樣子。

這座北方的城市有著極高的國際聲望，但一些市民們?nèi)詭c兒粗魯，他們會隨意地折下一束盛開的丁香，送給情人送給孩子或是他們自己，他們一邊嗅著一邊走路，之后玩煩了嗅膩了就揚手丟在路邊，動作很豪放。至于各種不夠優(yōu)雅的罵聲幾乎俯拾即是，常見衣冠楚楚，美貌入時的一個女性，一張嘴竟是那句國罵，著實讓本梧吃驚。

那天，本梧照例騎著那輛老式的單車去學(xué)校，照例一邊行路一邊思考，他試過了，終是改不掉這個壞習(xí)慣，他想他有一天會因為一場車禍死掉，他已經(jīng)遭遇過多次碰撞，尚無大礙，充其量只是皮外傷。這一次也是。

在本梧和自己的單車倒下的同時，一位女士和她的單車像商量好了似的也倒下了。本梧的腿上掉了幾塊皮，單車掉了幾塊漆，他爬起來等著對方來罵。在這座城市似乎有這樣一個慣例，撞了就要罵，誰先罵誰就占了理。

女士一邊拍打身上的灰土一邊說，對不起，是我不小心……這時本梧才認真地看了她一下，樣子也說得上是漂亮，眼睛更是閃閃的，那顯然是文化的作用。她的手不好看，也不難看。不知起自何時，本梧開始留心女人們的手，可再沒看到過有哪一雙能與周清一決高低的。本梧又紅了臉，看女人或是同女人說話，他都會紅了臉，這是他的一塊胎記抹也抹不掉。這種習(xí)慣讓許多人感動得不行，他們說知道臉紅的人，就必是一個可愛的人，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這個叫紫薔的女記者也被本梧的臉紅打動了，她覺得眼前這個一臉稚氣的男生像個小弟弟。他們都不急于修車，都不急于趕路，自報家門之后，就一同坐到馬路邊，聊他們對這座城市驚人相似的感受。

挺愉快的一次交談，帶來了此后一長段的交往，而與交往相跟著的就是他們的婚姻。本梧那時正想有個家，有個家在那座城市就可以反客為主，更何況二十五歲結(jié)婚，不論生理還是心理都是一種需要。周清的樣貌因為長時間的壓迫變得輪廓不清了。一個師兄告訴本梧男人可以有千千萬萬個妻子，女人可以有千千萬萬個丈夫，不是師兄在耍流氓，他是想說愛情并不具備惟一性，一個人最后同某個男人或某個女人結(jié)婚只是碰巧了而已，是他是她也完全可以是別人。

婚后的女記者紫薔，每天早晨第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吃掉一枚粉色的藥粒，那是她母親早就為她備下的。紫薔吃那藥粒時的神情很專注，仿佛那粒藥口味非凡，美妙無比。本梧沒有想到紫薔是個瑣碎得不行的人，牙膏要從尾巴一點點擠過來，倒水時要拿臥室的杯子找廚房的水瓶，不要去拿廚房的水瓶找臥室的杯子，不然就會多走一遭，忽略了統(tǒng)籌方法。晚上本梧沖動時，她都要冷靜地提醒一句先去洗洗，本梧十分的興頭就去了六分。

紫薔聽不得葷段子，其實本梧也不會說。單位里有好多人都能講得繪聲繪色，話到了本梧的嘴里，只剩了三言兩語，一點兒都不好玩了，什么營養(yǎng)都沒有了。本梧總是插不上話，他那時總覺得自己很笨。大家都說做那事時，講上一個葷段子，女人會快活得像一匹窮兇極惡的狼。

本梧也想試一試，結(jié)果第一次他就討了個沒趣。事情進行到中間，本梧說紫薔我給你說個笑話，你不是女記么，有人說，女記和妓女差不多，都是“歡迎來稿（搞）”，你說虧這人想得……還沒待本梧說完，紫薔就一下把他掀了下去，以后你少說這些垃圾一樣散發(fā)著惡臭的話。

紫薔下班就會回家，外出采訪也不肯耽擱一點時間去逛個景點或購一回物，她的守時讓本梧喘不過氣來，本梧想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抬眼一看她每次都碰巧在哪兒，平素塞滿本梧耳朵的都是有關(guān)她工作和生活的無可挑剔的作風(fēng)。

本梧有時甚至希望漂亮的女記者紫薔能鬧一回緋聞，但是沒有，而且似乎永遠也不會有。好像紫薔拋出的硬幣只剩下一面，再無懸念，也與石頭、剪子、布絕緣了。可是本梧娶到她卻與石頭、剪子、布有關(guān)，否則娶到她的就有可能是本松，那么她也不得不在那種猜先游戲中作出決定，也就是說她也不能免俗，她也逃不掉，誰都逃不脫石頭、剪子、布的糾纏與覆蓋。

本梧曾在札記本上錄過那首有名的詩，其中石頭、剪子、布的陰影也是揮之不去，他確信這首詩的主題遠比欲愛不能更為深廣，塵世的各個角落都有它長伸的觸手：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生與死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

而是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明明忍受著相思的煎熬而裝作漠不關(guān)心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忍受著相思的煎熬而裝作漠不關(guān)心你

而是在愛你的人之間架設(shè)一座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鴻區(qū)

本梧參加工作的第二年，他家住的那個鄉(xiāng)因為臨近省城、交通便利，又有山有水，被辟為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土地像一頭豬一樣在肉案上依著買主的指指劃劃被切割成各種形狀，酒店們、別墅們以人們想象不出的速度瘋長出來。本梧侍候的那所大學(xué)在這里辦了個分校，他理所當(dāng)然地就跟過來了。

只去了幾次，本梧就同大樂酒店的保安熟絡(luò)了。第一次遇到他本梧就覺得在哪里見過，他很快記起這應(yīng)該是長大了的周勇。上前一問，省城里來的這個面相高度女性化的人竟真的叫周勇。本梧同退伍兵大周勇講了小周勇的事，退伍兵大周勇聽后一臉的不屑，他說放心，我曾是團里的游泳冠軍，能淹死魚的水也淹不死我。

兩年后，退伍兵周勇為了給酒店的客人表演他的絕技，在小南河又一次白浪滔天時飛身躍入水中?？扇藗兊臍g呼最終只游到江心，退伍兵周勇的腿抽了筋，那一瞬，大周勇和小周勇的故事就隔著時空疊合了。

本梧聽說后一邊趕往河灘一邊默念：同我相識，長成一種女人樣子，又叫周勇的人都會是這個結(jié)局。

責(zé)任編輯寇揮

林超然男，文學(xué)碩士，曾在《人民文學(xué)》等處發(fā)表小說、散文500余篇逾150萬字，出版散文集《學(xué)習(xí)奔跑》等。另在《文藝理論研究》、《文藝報》等處發(fā)表文學(xué)評論80余篇，出版《二十世紀心靈的文學(xué)關(guān)懷——汪曾祺論》、《1990年代黑龍江文學(xué)研究》等學(xué)術(shù)著作。現(xiàn)供職于黑龍江省某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