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竭之泉

編者按：

翻譯家孔保爾捧出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多麗絲·萊辛的這個短篇奉獻給讀者。多麗絲今年88歲，出生于伊朗的英國人，后隨父母去非洲津巴布韋，16歲開始參加工作。干過電話接線員、保姆、速記員等。象亞·馬·高爾基一樣，是一個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過的作家。

諾貝爾獎的授獎詞是這樣：“她用懷疑、熱情、構想的力量來審視一個分裂的文明以及她史詩性的女性經歷。”

小說講述了一個金錢和珠寶與人的命運的故事，結果是，誰也沒有影響和改變誰。女主人公米赫雷妮嫌棄男主人公依佛萊姆送給她寶石的俗氣模樣，嫁給了一個革命軍人，而這個革命軍人后來卻參加了意大利法西斯軍隊死于戰場，給米赫雷妮留下了一個遺腹子和一個死去的孩子。二戰結束后，倆人在一個咖啡館碰見。米赫雷妮拿出珠寶對盟軍下士依佛萊姆說：“我從來沒有賣它！……”最后倆人還是分手：“她目送著一個頭發灰白，身材矮胖的男人走過一個噴水泉，走過一個教堂，直到走得看不見人影。”

可貴之處在于多麗絲沒有讓兩人結合，離開女主人米赫雷妮的依佛萊姆，依舊是一個鰥夫，而米赫雷妮依舊是一個寡婦。這或許應驗了諾貝爾獎評語中的“懷疑”與“一個分裂的文明”。

需要強調兩點：其一，多麗絲的敘述語言。她用英語口語寫作。其二，她講故事，像艾薩克·辛格（1982年諾貝爾獎獲得者）一樣。

我可開始了啊，有一個叫依佛萊姆的人住在……我這個故事始于一次大霧。巴黎的大霧使飛往倫敦的航班延誤起飛兩三個小時，因此一群游客只好圍桌而坐喝咖啡，然后互相斗樂。

來自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個人講了個笑話，說一周前她在羅馬往噴泉里撒了一把硬幣以求好運——因為以前她沒有發過大財。一個加拿大人說，他在度假上花費了巨資，3天以前他在同一個噴泉被人引誘，用吸鐵石往出撈錢，竟然無人觀看。有個人說，昨天晚上柏林的一家劇院正在演出時突然出現了一幕，一個姑娘用極其鄙夷不屑的動作把錢朝舞臺上撒。觀眾們有的把錢踩在腳下，有的把錢點燃，有的把錢抓起來拋向空中，還有的把錢拾起來裝進自己的口袋；這件事非常奇怪，因為這樣的舉動世上從來不曾出現過。一位來自紐約、高雅端莊的中年婦女說，毫不奇怪——她親眼目睹過幾個花樣少年在人行道上燒錢，以示對錢的輕蔑態度；然而，對她個人而言，這說明了他們的父母肯定是腰纏萬貫的富翁。（這得注明一下故事發生的年代，或者至少交代一下大霧的時間才好。）

細想一下，錢在我們所有人的生活當中起的作用都是一樣的，可奇怪的是一些作家常常塑造一些主人公來損害美鈔、盧布、英鎊等鈔票。這樣能使廣大觀眾和讀者回到家或合上書后認為這是對鈔票的一種凈化嗎？是對錢的一種輕蔑態度嗎？

然而，據說在中世紀蘇丹人確實在紀念日向歡樂的人群拋撒金幣，讓人們亂搶；國王們每每到愛卿們家里造訪都帶去大量金子；但是如果珠寶從天上往下傾泄，那只能是有人在夢中求金罷了。

最近發生的那張至高無尚的鈔票事件我們大家都能記憶猶新，那無疑是倫敦一個報業大享了，他想酬謝一個很有發展前途的年輕記者寫一篇他喜歡的文章，于是用一個信封裝了五英鎊由特使專門送去——可這種事情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這事兒在同行和讀者之中引起了很多猜忌，紛紛議論說他接受的錢的數量神乎其神，從另一方面來說，大概這就是我們上演的一幕幕戲的理由，還有在一個誘人的噴泉邊上，有人悄悄扔一個硬幣，象戀愛期間往一個信封里放一封情書似的，這對一個有良知的人來說他是會強烈反對做這些事情的。如果誰能感應巫術——哪怕能感應一個小小的巫術，一個微小的巫術，一個最詭秘的巫術，他都能召來財富之神。而且，如果從那個噴泉伸出一只手向我們撒一把硬幣或珠寶，因為我們對現代文學是有研究的，我們會嘲笑一番，然后把這些硬幣和珠寶扔回到噴泉的噴嘴里——就這么吹吧。

現在，有一個還一言未發的人說，他知道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意大利一個眾所皆知的廣場上公然丟了一地的珠寶，竟然沒有一個人去揀這些珠寶。于是他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個錢夾，又從錢夾里取出一張象是珠寶商用的疊起來的紙，紙上立即散發出一種閃亮的或者說是熠熠生輝的光芒。原來是一片乳白色的七彩長月石。沒錯，他說，他曾經去過那里，還拾了一片保存至今。當然，它不怎么貴重罷了。他認為如果有時間的話他就把這個故事講給我們聽，然而不知怎么的，這對他來說是一個非常寶貴的故事，他不想說上三言兩語，急急忙忙把這個故事搞砸了。這時，又一股絲綢般柔和并微微發亮的霧氣朝著餐廳墻上的玻璃撲將上來。航班再一次通知推遲起飛是不可避免的了。

于是乎，他講了這個故事。有一天，有人把我介紹給一個名字叫尼基的小伙子，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出生在意大利，其父親是一名英雄，而其母現在是駐……大使夫人，還有，大約是在一輛公共汽車上，或者是在一個晚宴上，有個脖子上戴著一串珍珠項鏈的姑娘，當有人問起她這串珍珠項鏈時，她說，猜猜看，實際上這串項鏈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送給我媽媽的。她把它給我的時候說……有點象發生了那種事情：那么，這個故事就有了一個不同尋常的開始了，絕不是從一股大霧開始……

有一個生活在約翰內斯堡的人，叫依佛萊姆，他的父親是做鉆石生意的，全家都是移民，這是100年前的翰內斯堡城里的真人真事。依佛來姆屬于一個居于中間程度的孩子，即不聰明也不傻笨，即不好也不壞。他沒有一點特別之處，其兄弟們都成了鉆石珠寶商，而伊佛萊姆卻是大事小事都操辦不了，于是最后，他只有給一個叔父當學徒，學習砧石切割這一行了。

要準確地切割一塊鉆石，就要有象一名日本武士劍刺的動作，或者是一個神箭手一箭中的本領。要把一塊非常有價值的鉆石切割成形，一個人得花一周、甚至數周的時間，對它好好研究一番，積累精力，積累記憶力，積累直覺力，直到他所有的力都達到了的那個時刻，最后他清楚地知道跳踢踏舞的點數，明白在石頭上張力的準點，才能準確無誤地把鉆石切割好。

伊佛萊姆學習鉆石切割技術的時候，住在約翰內斯堡的郊區；而這個時期，他的兄弟姐妹們都已成家立業。他在學徒期就開始談婚論娶了，可至今還未談成，一談起他的婚姻，家里人先開他的玩笑，說他太挑剔了；外人說他說話嗓門太大，脾氣不好，對人充滿了敵意，甚至有點怯懦等等，于是家人就沉默不語了，這些都是那些拒絕完成人類基本任務的善男信女造成的。有善良的人說，他是個好兒子，在他叔叔的教導下他工作很賣力，在家也很安分守己，只有周日晚上與那些光棍朋友們玩玩撲克。他從25歲，一晃到了30歲，35歲，再一晃，到了40歲，他的父母也一天天變老，繼而雙亡，而他還是孤身一個住在家人的房子里。

后來，有一個資深的切割師病了，就讓依佛萊姆飛往亞力山大去完成一項特殊的任務。亞力山大某位富商買了一顆天然鉆石作為禮物送給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馬上就要出嫁了，他用這顆鉆石表示他對女兒最美好的祝愿。依佛萊姆作為世界上的一位鉆石切割大師嶄露頭角飛往埃及，在商人宅子的一個安靜的房間里花了幾天時間對這塊石頭研究過后，把它分割成了3個美麗的物件，一個戒指，兩只耳環。

現在，他應該飛回家了；而這個商人卻要請他吃晚飯，多么難得的機會啊……不同尋常喲。餐廳里的人不多，那位富商把眾人都擋在了外面。大概是伊佛萊姆一個人和這顆鉆石呆在靜悄悄的房間里，這高度緊張的一周使他受到了感染，于是他便單獨請伊佛萊姆吃飯。

晚宴上，伊佛萊姆見到了指定他切割珠寶的姑娘。

哈哈，瞧——接下來的兩周時間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肯定不用說了，這個來自約翰內斯堡的小工匠依佛萊姆與近代商業巨頭的千金米赫雷妮戀愛了。沒什么，就這么簡單，他們雙雙墜入情網，情意纏綿，就看商人本人、米赫雷妮因循守舊的爸爸的反應了。

因循守舊，平淡無奇，陳詞濫調——這些是對足球、橄欖球進攻隊員們用的詞，或者是對一個社會階層的成員用的詞，米赫雷妮只有被列入一個詞中。在地中海所有的城市中，他們都住在一個星羅棋布的社區里，相當富有，但又品位卓然，跟風國際時裝潮流，只要愿意，巴黎、倫敦、紐約、羅馬想去就去，無論到哪個海灘度假隨意挑選，憑著兩個人的一股沖動，一年時間里做過很多蠢事，倆人夫唱婦隨，琴瑟和鳴。他們過去是人，現在也是人，并沒有什么超群脫俗之處，但他們非常富有，而且米赫雷妮長得非常迷人，伊佛萊姆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米赫雷妮穿著一件穆斯林繡花略透的白袍，站在噴泉旁邊，既不漂亮也不是才華出眾。這樣說吧。那天晚上象她這樣的姑娘在亞力山大有一打，在埃及有一千個左右，在埃及周圍的國家有成百上千萬，所有的姑娘都不缺乏她的長相特點……她的嬌小的外形：小骨架、黑頭發，黑眼睛、杏色皮膚，氣質高雅。

她在這種恰如其分的奢華氛圍中生活了20年；得到媽媽的溺愛，與姐妹們吵架拌嘴；對爸爸敬重如山；打算嫁給來自南美州的青年人保羅，住在布依諾斯艾利斯，與保羅繼續過著同樣的生活。

有爸爸的朋友出席的家庭晚宴，對她來說是一個平常之夜。她并不知道切割砧石的事兒：那切割好的鉆石戒指和一對耳壞將是一個大大的驚喜。她還穿著去年的裙子，戴著一條假珍珠項鏈：那個時期戴“裝飾”珍珠項鏈是很時髦的，女人們把貨真價實的珍珠都放在梳妝臺的盒子里不戴。

可依佛萊姆是珠寶商之子，看見姑娘們脖子上戴著假珍珠就犯暈了。

哦，為什么戴假項鏈？約翰內斯堡美女遍地，可他沒去過多少地方，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況且約翰內斯堡是一座不可理喻的城市，建立在金堆上，與金子共存亡。而一個城市的金子的命運起伏不定，時好時壞（適合這個故事），說不來就會叫人激動不已，弄不好就使人大動肝火，搞得好便生機盎然，但它一點兒都不神秘，沒有一點兒叫人心存幻想的地方，城市的大小一眼望去，盡收眼底。而亞力山大……例如這座豪宅，外墻撲素無華，而墻里可以藏得住任何東西，可以隱藏罪犯，甚至可以藏匿一個流亡國王的王宮，擁有內花園和噴水泉。而米赫雷妮，身著很得體的月白色衣服，而且她……嗯，也許那天晚上她不是最佳狀態。人們對她也有許多說辭，有人說她一笑嚇死人，有時候家里人說，她不用去自己謀生是一種幸運。晚飯期間吃到酣處，大概她認為應該增添點兒娛樂氣氛，便講了關于一個朋友平淡無奇且略微黃色的故事，她委實非常疲倦，打了一兩次哈欠，并且一點兒也不想掩飾懶洋洋的樣子。來自約翰內斯堡的鉆石切割師凝視著她，連飯都不吃了，用帶著抱怨的粗嘎聲音再次問她為什么戴著假珍珠項鏈。他太不懂禮貌禮儀了，她決定——不理他。

他沒有打道回府，卻打電話向家里要錢。他從不亂花一分錢，但卻為一顆花好幾天時間尋找的盡善盡美的珍珠花去一大筆現鈔，這顆珍珠是他最后在開羅的一個后屋里找到的，在這個后屋里，他坐在那兒與一個老波斯商人在咖啡杯上面討價還價了幾天時間，這個波斯商人知道他對寶石是個內行，便以最優惠的價格賣給了他。

他拿著這個珠寶到了米赫雷妮父親的豪宅，他被安排坐在通向內庭的一個房間里，這里茉莉花沿墻盛開，百合花在一個水池周圍綻放，他請求允許他把這顆珍珠送給那位少女。

奇怪的是，爸爸竟然邀請這個商人共進晚餐。很奇怪，爸爸現在并不生氣，爸爸是個很精明的人：他的生活閱歷使他變得精明機敏。他的一個眼神，說話的音調，談話的用語絲毫沒有商人的味道，但他肯定也不是好評如潮。平日里，能夠在這個大富翁的豪宅里登堂入室做客的僅限于一些富豪之類的人，誰料想，坐進來的一個小小的鉆石切割師竟然要送給他的女兒一顆小小的珍珠財寶，并且不要一分錢的回報。

他們喝了咖啡，又喝了威士忌，談論世間珠寶，說起即將舉行的婚禮，他們相談甚歡，伊佛萊姆又一次被邀請吃晚飯。

晚飯上，米赫雷妮坐在成為爸爸生意伙伴的老先生（他已經45歲左右了）的對面，禮貌平平：爸爸看了她一眼，她馬上變得彬彬有禮。參加這次晚宴的有米赫雷妮，她的父親，她的未婚夫保羅和伊佛萊姆。母親和姐妹們到別的地方轉去了，吃飯期間平安無事。這對年輕的一對快成老夫老妻了，彼此有些漫不經心。最后，依佛萊姆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從紙包里拿出一顆精美絕倫的珍珠，它象一朵嬌美欲滴的玫瑰，熠熠生輝，更象一個20歲的姑娘一樣嫵媚艷麗。他把這顆珍珠送給了米赫雷妮，囑咐她不該戴假珍珠項鏈，這又是一種很剌耳的感覺，這是對帶有暇疵的完美的一種批評，或是一種譴責。

珍珠放在燭光下的白色錦緞上，他們都湊到燭光前去觀看，燭火燒了伊佛萊姆的臉，伊佛萊姆的面部特征她可以重塑，自從她極其費勁兒地琢磨了他兩三個星期之前他就想重新塑造他了。

這當然是一個不平常的時刻，但是并不具有戲劇性——不，伊佛萊姆開采一顆鉆石，或說是一個弓箭手松開了他的弓的時候，還缺少一個關健性的高潮部分，米赫雷妮眼睛定定的看著他的父親，等待著他的解釋，當然，也等待她未婚夫的說明。她的父親并沒有表現出不知所措或尷尬窘迫的樣子，而站在一邊的那個人看上去神色相當緊張，因為這里有個情況，他還沒有向法官公開宣布他自己具備了合格的法定資格。米赫雷妮大概在她一生中以前從來沒有自由決定過一件事情。

她把珍珠從錦緞上拿起來，放在手掌上。她，她的未婚夫和她的父親端詳著這顆珍珠，想著這顆珍珠的價值，他們全都具有很強的評估能力，伊佛萊姆一臉嚴肅地看著這個姑娘，這時，她揚起長長的，閃閃發亮的黑色睫毛看著他——有什么疑問嗎？這個懇求會被接受嗎？他的兩眼正在梭巡著做出判斷，非常失望；人家說，他的口頭禪是：你為什么滿足于二等公民的現狀呢？

愚蠢……

做不到……

今天晚上米赫雷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透明絲織袍裙，輕輕聳了聳雙肩，對依佛萊姆說：“謝謝你，非常謝謝你。”

他們吃完飯離開了餐廳。4個人坐在陽臺上開始喝著咖啡，亞力山大的一輪明月讓人浮想聯翩，喜憂參半，懸掛在兩個遙遠夜空的一輪明月大不相同，約翰內斯堡的月亮是皎潔的。米赫雷妮把那顆珍珠放在她的手掌上，讓月光反射它的光芒，期間，她的兩個黑色的眸子不時地與依佛萊姆的眼睛對視——但是，他的外表決不會引起任何女人的興趣，也不可能引起女人的注意——那么，毫無疑問，他就像一個危險的人，或者像一個提醒人當心的人，或者像一個對人構成危脅的人。

第二天，他返回到了約翰內斯堡，而米赫妮的梳妝臺上放了一個銀色的小盒子，里面放著一顆精美絕倫的珍珠。

3個星期以后，她就要出嫁了。

家里立即出現了一個小插曲：“那個瘋狂的小猶太人拜倒在米赫雷妮的石榴裙下了……”她接收了這顆珍珠就象是她演出一個精彩的節目或者做出了一個仁慈的事情成為人們談論的話題。“米赫雷妮對那個可憐的老東西太善良了……”

于是，這件事情暫時平息了，他們接受了這個與他們的生活、他們所想的事情毫不相干的事件。但是，米赫雷妮當然心知肚明，還會有別的事情發生。

她拒絕嫁給保羅，態度異常堅決，爸爸和媽媽坎坦妮絲對她的傻念頭，對她的無情無義等等提出了嚴厲的批評，想要解除這樣的婚約他們是沒有勇氣的，因為這種婚姻是按照家族婚姻的習俗安排的。即使她不嫁給保羅，她也得嫁給與保羅一樣有頭有臉的人。她太幼稚了。

他們說，自從珍珠事件以來，她就自己不是自己了。爸爸暗自說，他務必不能再讓不可信賴的人上他的餐桌了。他們安排米赫雷妮到伊斯坦布爾的堂兄那兒去散散心。

與此同時，一個鉆石切割師在約翰內斯堡繼續干著他的營生，把鉆石打造成訂婚戒指、裙子上的環形飾物、領帶卡子、項鏈、手鐲等等。他想象著把一碗象鉆石一樣閃閃發光的水晶石放到普通的玫瑰花中的情景。而這些玫瑰花全部要白的，全部是白色。他仿佛看見了冷調的大理石色，近似于牛奶咖啡色的白，淡青色的白，象某種蝴蝶的雙翼一樣紅里透白，奶油色的白，透著淡淡米色的白，干脆黃里透白，他想象著玫瑰色型里的100種白色，他要把100朵玫瑰花搞成一個造形，在花里放上一盤子水晶石，然后把玫瑰花送給——米赫雷妮？要他不去想她，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他想著怎樣去收集這些白色的石頭來打造一種盡善盡美的珠寶、一個美倫美奐的手鐲、一條嘆為觀止的項鏈和一個頭發上戴得新月型發卡，然后把這個珠寶奉獻給——米赫雷妮？她會把他為她做的東西當回事兒嗎？他買來一些蛋白石，在燈光下照了照，發出的顏色時而迷霧朦朧，時而烈焰如熾，時而如寒夜里一個呼氣的姑娘一成不變地呼出的氣兒色。他又買來兩顆珍珠，一顆一劈兩半，一個完整無缺。他又去買了幾個碎塊珍珠母。他買來迷霧朦朧般寶石的月長石，他甚至買了幾塊玻璃讓人擺成形，來反射出這些寶石華美的光芒。他買來白玉石和水晶石，然后把切削下來的寶石碎屑收集起來，撒在珍珠的周圍，讓它發出微微的光芒，而且蛋白石也與它們發出的冷光交相輝映。他把一張紙一疊兩半兒，把這些珠寶放到紙上，然后先把它們放進了一個小煙盒里，再把它們放在大煙盒里，最后放進一個裝雪茄的更大的盒子里。他把這些寶石擺弄好了以后，對它們進行了夢境般的想象，腦子里用一千個方式對它們做了安排。有時候，他想起來了一個穿月色朦朧裙裝的美麗如畫的姑娘：這個記憶變得越來越像一張多愁善感的明信片或是一個舊式的日歷表。

米赫雷妮沒有經過家人的同意，在伊斯坦布爾結婚了，嫁給一個她從未見過面的年輕的意大利工程師。她的大伯參與給她重建了一艘游艇；米赫雷妮進來時工程師在她大伯的辦公室里正在討論重建工作，邁出第一步的是她：這件事本不該是這樣的。他27歲，名字叫卡洛斯，除了薪水他一無所有，更沒有財產。他是搞政治的。準確地說，那就是，他是革命黨人，一個陰謀家。可是，政治進入不到米赫雷妮的世界。更準確地說，可以說，這樣的家庭搞得都是政治活動。他們的財富就是政治，他們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具有國際聲譽和威望，兩個國家之間的結盟和裂痕從此顯而易見了。

當米赫雷妮沒法認真地拉卡洛斯入伍的時候，卡洛斯稱他為“一只白天鵝”。強征入伍之后，他稱她為：“一個富裕的小潑婦”。他特意帶她去開會，會議絕對嚴肅，一群男女青年在會上討論的是即將到來的戰爭——那年是1939年。即使在具有統一思想的浪漫作品里，這也絕對是個事情：她的家人肯定認為她正在拋棄自己；他和他的朋友們全都認為，正在協商保險賠償費的是他。

為了把這個年輕的英雄好漢塑造成一個知名人士，她決定給他撐腰打氣，打開一個銀色的小盒子，絲綢布上放了一顆珍珠，她暗忖：他會認為我是一個富婆……

在一個星期的時間里，她嫁給了卡洛斯，而保羅娶了一個法蘭西帝國的姑娘，米赫雷妮到了羅馬，住在一幢沒有傭人的小別墅里，除了兩次時間很長，沉悶無聊的晚宴時坐在她對面，后來好像是教訓了她一頓給了她一顆珍珠的那個難以言狀的老男人的記憶以外，她已經毫無退路了。她認為，在她的一生中還沒有人要求她會做什么，還沒有人質問過她什么，也沒有人深深地俘獲過她的芳心。

戰爭開始了。在布依諾斯艾利斯，新郎把她帶到了一個地方，過著奢華的生活。成為了一個可憐的家庭主婦的米赫雷妮親眼看到反對法西斯獨裁者墨索里尼的陰謀家的丈夫，變成了墨索里尼部隊的應征士兵，然后目送他離開家去戰場打仗，而她卻等待著第一個孩子的出生。

戰爭使她的心破碎了。當她再次聽到她的英雄的消息時，他已經犧牲了，接著她的第一個孩子也死了，卡洛斯最后離開家時她懷的第二個孩子，也將在兩三個月以后出生。

她住在意大利中部地區的一個小鎮上，除了她的驕傲以外，她家徒四壁，一無所有：她發誓，除了她自己愿意，在任何時候；她絕不接受父母的接濟，也不靠父母的關系維持生活。她嫁進來的這一家人陷入了痛苦不堪的悲痛之中：她在一個姑媽的家里住了一個房間。

德國人正在意大利撒退；同盟國勝利的部隊在德國人屁股后面進行追擊……然而，那聽起來好像是一部官方的戰爭史似的。

繼續經受戰火的考驗：一個半島的大好河山被戰爭弄得支離破碎，一片廢墟，餓饉遍地，兩個軍隊的士兵外國的對本土的正在快速的運動之中；一個撤退到了歐州腹地，另一個在后面窮追不舍。從地理上說，兩個敵對的雙方在一個地方打成一片，如此混雜，士兵只認制服。兩支軍隊士氣高漲，吃得好，穿得好，還有酒和香煙供給。而本土的老百姓既沒有暖氣，沒有御寒的衣服，沒有香煙可抽，也沒有充足的食物可吃。但是，他們有大量的酒喝。

在一個部隊里，有一個叫依佛萊姆的人，已上了年紀，不是一個戰斗人員，屬于機械化師的一個部分，專門為機械化師提供糧草和物資的。他是一名中士，在部隊里和他有過的平民生活一樣不起眼兒。他已經當了4年的兵，大部分時間是在北非，他始終保持著他的個人愛好，或者說是執著的信念，這就是，不管到達哪里，他都找人找地方，把他背包中攜帶的一個罐頭盒里裝得一顆顆五彩斑瀾、閃閃發光的東西放到大堆的物資里藏起來。

他的戰友認為他和他對這些東西的全神貫注非常可笑。他對給別人造成了驚慌而成為大家的笑料既不生氣也不喜歡，戰友們并不嘲笑他，或稱他為“瘋子“。可能他更像一大群寵物中的狗一樣受人喜愛。有一次，他把一個罐頭戰利品放錯了地方，兩三個戰士冒著二級危險替他找了回來：有時候，一個同志還在集市上給他帶一點東西回來或者在雜貨鋪里給他挑幾樣東西——比如琥珀，護身符，玉石什么的。他教給他們如何討價還價，他和他們一起冒著危險為妻子女兒們買寶石帶回家。

他在意大利那周的時候——一切都土崩瓦解了。戰爭中的任何人甚至在戰爭以外的人（意思是，直到現在，每個人，或者至少是在歐洲和亞洲的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這個時期——一周，數日，有時候幾個小時——一切都會成為泡影，各種形式的規則命令都不復存在了，包括敵人與敵人之間的那些分歧都煙消云散了。

這個時期，各種各樣的舊仇新恨都難以消除。那時，不得人心的軍官被“事故”殺死了。那時，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很厭惡就會殺了他，或者把他狠捧一頓。想要一個女人的男人將會強奸了她，如果她老于世故，執意反抗的話，就會找另外一個強奸她。婦女們遭到了強奸，想要搞強奸的人會四處打聽哪里正在進行強奸活動。一個女人憎恨另一個女人就要對她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一時間，無政府主義橫行，搶劫事件屢屢發生，殺人放火隨處可見，為“破壞”而破壞，為“毀滅”而毀滅。有人認為，這個時期不同尋常的秩序是出于戰爭的原因，蘊含著正義，蘊含著人的意志力和法律，在一個人的背后我們看到了另一種嘴臉。后來，所發生的事情沒有記錄。因為沒有人去保存記錄：所有人都是參與者，因此，不做記錄和不保存紀錄是為了保護自己。

依佛萊姆的戰爭達到那個階段時，他在佛羅倫薩的一個小鎮上。有一個下士，也來自約翰內斯堡，他們對依佛萊姆那滿滿一罐頭盒珠寶評頭論足時，他總是露出一臉羨慕的表情。一天晚上，大家都在當地當獵手，搜尋東西，撈取好處，大肆掠奪財富的時候，這個人，過著平民生活的一個店主，看著屋子里的伊佛萊姆獰笑起來。伊佛萊姆心里很清楚他想要什么。每個人都知道他想要什么——在這樣的時刻，人們的很多老經驗加上睿智的直覺都派上用場了。

那一周的頭一天，伊佛萊姆離開了一個教室，轉入一個混亂不堪的局面之中，傍晚走進了空無一人的街上，附近的槍炮聲震得墻壁還在顫抖，一團團灰土四處下落。但整個街道還是靜悄悄的。令人恐怖的寒冷對寂靜無聲懷恨在心，到處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景象……這時突然有個人急匆匆地走過街道，嘴巴緊閉，兩眼直視前方。兩個人碰面竟然誰也沒有看誰一眼，過了一會兒，他們互相看見了對方，以尖利刺耳的聲音互相詢問對方是干什么的，每一扇百葉窗后面，每一個玻璃窗后面或門后面或站或坐或蹲得都是人，等待著混亂時刻的結束，他們的手邊都放著槍和刺刀。

伊佛萊姆穿過了大街。那個下士沒有看見他走過去，但這時他肯定嗅出了蛛絲馬跡。他隨時都對伊佛萊姆手里拿著的一個罐頭盒子緊盯不放，這時，伊佛萊姆從一個墻洞走過去，來到了人行道上，他往一個教堂瞄了瞄，里面到處是碎石瓦礫，累累彈坑。他一邊走一邊抬頭看著門口樹上的樹枝，最后，他走過一個塞滿了垃圾的噴泉，跪下來一會兒，然后把他的罐頭盒子塞進了泥里。之后，他趕緊從噴泉邊走開了，走得很快，也不往后看看，檢查一下有人看見他沒有，他剛走到教堂的拐角，迎面碰見了范·德·莫衛下士，依佛萊姆走近他的敵人，伸出空空的兩只手，靜靜地站立不動，那下士人高馬大，比他小20歲，范·德·莫衛皺著眉頭看著他，直說他有很強的判斷力，極像米赫雷妮的父親聽到這個小個子的無足輕重的人毫無理由地打算送給他女兒一顆價值連城的珍珠時的表情，依佛來姆突然明白了，像一個被包圍的俘虜，立即把雙手舉過頭頂，這時，范·德·莫衛搜了他的全身。伊佛萊姆隨時有被殺的可能：情況危在旦夕。

大街上，一群暴徒士兵正在另一個教堂里搶劫油畫和值錢的東西，范·德·莫衛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了，呆呆地看著依佛雷姆走去，然后轉身跑去加入到搶劫犯的行列中去了。

無政府狀態的混亂局面一結束，依佛萊姆便開到了200英里以外北部的地方，半年以后，在離那個地方10英里的一個小鎮上，他差一點又被隸屬于他們部隊的一個士兵謀殺了（因為那次事故不復存在了，否則變成了又一次異國他鄉風格的葬禮，或者草草掩埋）。晚上，伊佛萊姆請了個假，出去走走，想把他的勝利果實拿回來，他想象著走過闃無人跡的大街到那個塞滿垃圾的噴水泉邊，跪在噴水泉的邊上，把手伸進骯臟的水里取回他的財寶。

沒想到，廣場上全是人，這一會兒并不是賣非常糟糕的咖啡或飲料的咖啡館開張的時間，兩個咖啡館每天都坐滿了饑腸轆轆的人。當然，兩個咖啡館供應得是不限量的低檔葡萄酒。每個人都喝成了醉鬼或者喝得醉醺醺的。在一個葡萄酒的國度，沒有食物可吃的時候，葡萄酒便成了一種食物，人們對酒的渴望就象對食物一樣夢寐以求。伊佛萊姆走過噴水泉，看到里面的水骯臟不堪，臟的都看不見水里的東西，他的財寶和垃圾混在一起，會不會被垃圾給清除了。

他坐在一個破爛的雨蓬下放著的一張面都裂開了的木頭桌子旁邊，點了咖啡。在那里，他是唯一的一個士兵；或者說，至少是唯一一個穿軍服的人。一股股軍人的大潮來來回回沖擊著這個小鎮。軍服就意味物物交換，意味著食物、衣服、香煙等等。片刻工夫，6個小男孩來到他身邊問他要不要姑娘。各種年齡的女人在他身邊逛來逛去，籍以吸引他的注意，因為鎮上的女性人口占了絕大一部分，在那種情況下，女人處在了一個被貶值的時代，用我們速記員的術語來說：為了一根煙，準備出賣自己的肉體。那些老頭兒、老太太、跛子、各種各樣的人物把一雙雙手伸到他的面前，展示各種或多或少無用的東西——打火機、手表、舊扣子、舊瓶子、舊胸針等——希望交換巧克力或食物。伊佛萊姆坐在那兒，心里非常難過，因為他沒有帶雞蛋、罐頭食品或巧克力。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出戲。他安坐不動，那些泛著葡萄酒紅色熱切面頰的饑民擁擠、催逼著他，十幾個女人的身體擺成這樣或那樣的姿勢來求得他的審視。他感到惡心，準備一走了之，并且忘記了他那滿滿一罐頭盒寶石。這時，一個倦容滿面、穿著一條洗得褪了色的印花布裙子的女人挺著肚子走過來，坐在他的桌子旁邊，她是一個孕婦。他認為她來這兒是想賣淫，根本就不去看她，一個懷孕的女人，都到了這步田地，真是讓人不能容忍。

她開口說：“你不認識我了嗎？”

倏地，他倆面面相覷。他在尋找米赫雷妮，而她極力想一眼認出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人就是他，沒錯，就是他。她想起了用一塊布包起來縫進了她襯裙里的珍珠。

他倆坐著企圖交流一下彼此的情況；然而這兩個人彼此彼此，甚至誰也說不出：某某人怎么樣了，某某事怎么樣了？他是怎么回事，或者她是怎么回事？

鎮上的饑民撤走了一些，因為這個士兵已經變成了一個法人，成為米赫雷妮一個朋友的男人，兩個人也都屬于他們的朋友了，所以他們撤走了。

兩個人在那兒坐了兩三個小時。這整個兩三個小時他倆都痛心不已。眼下兩個人都很明白，無論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么事件，重大的或一般的（他們說不合適），這些事件都是發生在一個范圍里或一個水平上，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成了久違了的人。她，叫人難以忘懷的亞力山大的姑娘變成了一個老氣橫秋的少婦，在一個被戰爭破壞了的小鎮等著分娩，這肯定不是故事的高潮；為了她，他打仗4年帶著一盒寶石從不離身，有的很精美，有的價值連城，有的不值錢，這些東西同樣是一個東西：它們的價值是和一些好人的命是有聯系的，而她卻說變就變，甚至是在短時間內，她的名字就叫米赫雷妮，這也不是故事的高潮部分。

這個士兵坐在那兒如坐在針氈，喝完了燒焦的果粒做成的咖啡，周圍一群人瞪著饑餓的大眼睛看著他，而他卻兩手空空來到他們饑荒的小鎮上，感到痛苦痛心啊。他必須馬上離開這里。他曾經是坐著農民的馬車后面的擋板上來到這個鎮子的，沒有其它交通工具。如果他不是搭乘了另一輛同一個種類的順風車的話，他得走10英里的路，午夜之前才能到達。

廣場上空升起一片饑餓而淡淡的月光，這月光和他家鄉的月光不盡相同，更是和埃及那讓人賞心悅目的月光不一樣。最后，他木木訥訥站起來，走到惡臭撲鼻的噴水泉邊，跪下來把手伸進池里，他的手在水里摸到了各種光溜溜的東西，也許是死老鼠，也許是死貓，甚至是死人，摸了一會兒，他感覺摸到了他熟悉的罐頭盒的形狀的東西，他把罐頭盒撈上來，用舊報紙擦干，讓風吹了一會兒，便又回到了那個桌子旁坐下來，打開了罐頭盒，珍珠重見了天日，蛋白石沒有因為被埋在深淵而失去光彩，而是借著燈光盡顯活躍。盒里沒有進水，他把那些泛著微光的，熠熠閃光的寶石在木頭餐桌上倒成一堆。

這時，所有饑餓難忍的人都圍攏過來，看著寶石，想起了食物。

她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袋，解開了裝著珍珠的袋口，她把它拿給他看。

“我從來沒有賣它。”她說。

哦，他定定地看著她——直勾勾地，他以前也是這么看她的。

她用從幾個家庭女教師那兒學來的悅耳動聽的英語說：“我時時需要食物，我一直忍饑挨餓，你知道的啊！我沒有傭人……”

他一直看著她。啊，她多么想知道她昔日的表情，多么想在記憶中把它仔細研究一下啊！生氣，惱怒，傷心。所有這些詞特別令人沮喪，但也不僅僅是前事之師，后事不忘這個詞就好。據說，她對自己悔恨不己：愚蠢的白天鵝！富裕的小娼婦！可憐的小窩囊廢！為什么我總是失算？我怎么那么傻？和忍饑挨餓比起來，一顆珍珠算什么？如果你餓了，需要錢，干脆把它賣了算了！

她坐在那兒嘎然不說了，這就說明一個人正在哽噎。她擠了擠美麗的眼睛，然后剛強地說：“我決不賣它。決不！”

至于他，他卻咕咕噥噥地說：我本該把食物帶來的，我是個笨蛋。要這些東西有什么用……

但是，他從周圍一雙雙饑餓的眼神里解讀到，他們在想，在這饑饉的時期中，總有一些男人和女人把用金子或珠寶買來的食物藏起來，這日子過得多么平穩啊。

“拿去吧。”他對孩子們說，對女人們說，對老人們說。

他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相信他的話。

他又說了一遍：“來吧，拿去吧！”

誰也沒有動一動。于是他站起身來，開始把珍珠、蛋白石、月長石等各種各樣的寶石向空中拋撒，隨便它們落到哪里。剎那間，出現了人們滿地搶奪的瘋狂場面，廣場上空無一人了，人們從他們住得旮旮旯旯的地方疾跑回來，從泥土里撿珠寶。這還不是神話故事開始的時間，這是一個士兵如何走進那個小鎮，又說不清道不明地把財寶從噴水泉里撈出來然后象一個國王或蘇丹人似的把財寶拋撒到空中的故事，——那模棱兩可而又像一個國王的財寶那么多的故事，即使一個人拾到了一顆燦爛奪目的鉆石，到后來其結果也會有人把它當做不值錢的玻璃，另一種就是，仍然有人經過精心挑選把值幾個月的食物，或者值一幢房子，甚至值一個小農場的小小珍珠留下來。

“我必須走了。”伊佛萊姆對他的同伴說。

她點點頭向他道別。猶如萍水相逢的熟人一樣。她目送著一個頭發灰白，身材矮胖的男人走過一個噴水泉，走過一個教堂，直到走得看不見人影兒。

后來，那天夜里，她取出珍珠，緊緊握在手里。假如她賣了它，她仍然會從她自己的家里獨立出來，過著舒適愜意的生活。對了，還有她已故丈夫的家里一這層，她可以再婚，嫁給另一個工程師或者公務員：即使是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她也是有本錢再婚的。當然，如果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也可以再婚。做為一個經歷過可怕的戰爭，帶著一個小孩而又富有的年輕寡婦，現在所幸的是，一切都結束了。

這樣的想法穿過了她的腦海：她所做的沒能發生任何變化。當她拒絕嫁給保羅，而嫁給了卡洛斯，來到意大利，生了兩個孩子，一個死于無關緊要的兒童疾病，而這個兒童疾病是由于戰爭時期的食物帶來的，無論伊佛萊姆的介入在她的生活中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現在都結束了，她曾經曲解了她心中的歸宿，她曾經碾碎了她心中的歸宿，或者說，是被那顆珍珠——還是被別的什么東西。讓她人歸原處，恢復到過去，她現在已經無能為力了。她是繼續在意大利還是回到生她養她的圈子里，這都不重要了。

至于依佛萊姆，戰爭結束后他回到了約翰內斯堡，繼續切割他的砧石和每逢星期天晚上玩他的撲克。

這個故事結束了，多多少少有點叫航班號的味道。當我們走過通明透亮的跑道上時，到處彌漫的大霧依然留連忘返，來自得克薩斯州的那位太太問講故事的男人他是不是依佛萊姆？

“不是。”羅森博士說，這是一個來自約翰內斯堡60歲左右的男人，精神矍鑠，衣著考究，一點兒也不引人注目……象大多數的世界公民一樣。

不，他堅稱他不是伊佛萊姆。

那么，他怎么知道這個故事的一切事情呢？也許他是當事人吧？

對了，他是當事人。那么，他是否應該告訴我們他是怎么從他本該一直住在100英里以外的那個混亂的、駭人聽聞的一周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真是駭人聽聞，駭人聽聞啊！——穿著便裝，那么，這個故事應該遠比他講給我們的要長才對。

難道他不能告訴我們他為什么是當事人嗎？

也許他也是追逐依佛萊姆那個罐頭盒的人！如果愿意的話，我們可以這樣想。這樣想對我們來說是一種解釋。那個罐頭盒里有財寶，團里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那么，他是依佛萊姆的一個朋友？他認識伊佛萊姆嗎？

是的，他可以這樣說。因為他曾經認識依佛萊姆，我們想想看，差不多50年了，是的，他認為，他可以說他是伊佛萊姆的朋友。

在飛機上，羅森博士坐著看書，再沒有和我們多說一句話。

那么有一天，我可能會遇見一個叫尼基或者叫拉斐爾的小伙子；或者遇見一個脖子上戴著鑲有一顆珍珠的金項鏈的姑娘；或者也許會遇見一個中年婦女，說她認為珍珠是厄運，她自己從不碰它：有一次，一個男人送給他妹妹一顆珍珠，而這顆珍珠毀了她一生。諸如此類的事情會發生的話，那這個故事就該有一個截然不同的樣子了。

責任編輯寇揮

孔保爾男，1959年出生于西安，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翻譯家協會理事，已發表翻譯海明威、馬克·吐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