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二走出車間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賈二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煮熟的鴨子也飛了。他不想回家,回家說什么呢?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他了。當然,楚莎莎就更不需要他了。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他覺得有了楚莎莎才有了今天的他。在他的心目中,世界就是楚莎莎,楚莎莎就是世界。今天的失敗,已經到了楚莎莎的底線。
路也好象沒有盡頭似的。平時幾分鐘的路程,今天竟然走了快一個鐘頭。
最好別到家。
到家說什么呢?
賈二一屁股坐在了馬路沿上,點燃了一支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前面。抽完一支煙,又抽完一支煙。他感到內心很壓抑,又感到無一個可以傾訴心中痛苦的人。他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會失敗呢?
賈二想得頭都疼了。
回到家時,已經快十二點了。家里靜悄悄的,楚莎莎已經睡了。
賈二長舒了一口氣,習慣性地摸出了一支煙,剛送到嘴邊,就又收了回來。剛結婚的時候,家里是絕對不能抽煙的。楚莎莎一聞到煙味就頭疼。賈二因為工作累,煙抽得很兇。但知道了楚莎莎的喜惡后,每次都是過足了煙癮才進家門。賈二第一次在家里抽煙,還是楚莎莎買的。結婚的第二年,賈二因為工作出眾,被提升為車間主任。那天晚上,賈二不但可以在自己家里抽煙了,而且還第一次享用了楚莎莎的主動和溫柔。以至好長時間過去了,賈二一想起來就心潮澎湃。這成了賈二工作的唯一動力。今天,有可能多年的努力就要劃上句號。失魂落魄的賈二還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煙。他知道,現在什么都比楚莎莎的安靜更重要。
賈二是被開門聲驚醒的。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見楚莎莎從臥室里走了出來。賈二昨天晚上回來晚了,他怕吵醒楚莎莎,自己躺在了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楚莎莎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睡衣,襯得嬌美的面容更加迷人,楚莎莎經常在家里穿睡衣,不管白天晚上。賈二最受不了就是楚莎莎穿睡衣的樣子,充滿了抵擋不住的誘惑。
“想吃什么?”賈二疑惑地抬起頭,看到的卻是楚莎莎的一張笑臉。
“天都亮了,你吃完還要去上班呢。”楚莎莎不等賈二回答,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我都知道了,別垂頭喪氣的,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讓你失望了?”賈二怯怯地說了一聲。
楚莎莎從廚房里沖來一杯牛奶,端上三塊蛋糕,面包,放在茶幾上,等賈二從洗浴間出來,坐在茶幾旁,她平靜而明智地說:“賈二,你已經盡力了,我不想再給你施加壓力,有人說:‘女人靠能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我以前也是這樣認識的。可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鄭剛是一個能征服世界的男人,但他把征服世界看得比我重,你把我看得比征服世界重,況且,我們已經結婚三年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咱們好好過咱的日子。”
賈二聽著楚莎莎這一番話,感動得淚流滿面。
賈副主任橫刀奪美至今仍是職工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算起來應該是三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座墊廠的效益像關中平原的天氣一樣,雖然變化不大,但卻很穩定。除了賈二時不時制造一點新聞、點綴一下生活以外,人們過得舒適、安逸。變化是從一對大學生戀人開始的。座墊廠的所有人至今還津津樂道著鄭剛和楚莎莎來到廠里的情景。那時候廠里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大門口等待下班。楚莎莎臉色紅紅地緊緊地拉著鄭剛的手走了進來。關于楚莎莎的美,坐墊廠有各種各樣的描繪。有的說像仙女、有的說像明星,還有的說是人妖。其中最經典最公認的是賈二的描繪:“媽呀,這是人嗎?”賈二那時候是廠里篷布車間的工人,是廠里有名的“花花公子”。更重要的,他是現任廠長的徒弟。平時上班倒認真、能干,不怕苦,不怕累,臟活重活搶著干。就是嘴上愛講“葷段子”,“黃故事”,愛往女人堆里鉆,見了漂亮女子愛套近乎,愛拌嘴,愛扯淡。有一次在大街上見到了一個漂亮姑娘,一直跟在后邊,直到這個姑娘跑到交警跟前求救,他才撒腳溜走。所以女工們對他并不反感,有時候寂寞的時候甚至故意挑逗。令女工氣憤的是賈二經常拿漂亮的女工和賓館小姐比較。每到那時候,男工們就來了勁,“賈二,說說。”賈二這時候就動了真格,搬出了一大堆過程和細節,常常聽得男工們津津有味,聽得女工滿臉臊紅。座墊廠里就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楚莎莎來了以后,分到篷布車間當了技術員。車間的、外車間的男工們一下子都謙虛了,有事沒事都要找技術員請教。賈二只是遠遠地看著。每次楚莎莎俊美的身影一消失,女工們就像鄉下的潑婦一樣直吐口水,男工們卻意猶未盡地起哄,“賈二,最近怎么變得規矩起來了?”賈二就笑笑,“賈二,楚技術員和賓館的小姐比,哪個好?”賈二臉上就有了怒色。男工女工們就笑著散開干活了。
賈二和楚莎莎有關系是后來的事。
后來的事發展得有點出人意料。賈二常常盯著楚技術員的背影發呆。漸漸的,廠里就有了風聲,人們都說楚莎莎真的是一個妖精,勾走了花花公子賈二的魂魄。消息自然就傳到了楚莎莎的耳朵。廠里消息靈通人士說,楚莎莎聽了以后,不但沒有生氣,而且還笑著說,只要賈二能超過鄭剛,我就嫁給他。誰都知道這是楚莎莎的一句戲言,賈二卻當了真。從那以后,賈二變了。工作賣力了,再也不和女工調侃了,舞廳也不去了。不去舞廳也就沒有故事了。每天除了工作,竟然破天荒地鉆研起了技術。男工女工們就覺得沒有意思了。人們漸漸地就把賈二忘了,一直到年底。年終總結的時候,老主任退了,副主任轉正了。廠里搞了個新形式:民主選舉。人們這才又想起了賈二,賈二以全票當選了。就職演說的時候,職工們都嚷嚷著讓賈二說說“浪子回頭”的原因。賈二憋了半天才說了一句話,“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職工們當然不答應,有人就起哄,“是不是因為楚技術員?”楚莎莎站在人群中,臉紅得分外奪目。賈二情不自禁地說,“是的。”人們聽了,高興得像過年一樣,“賈主任,下輩子吧,這輩子鄭剛不答應。”賈二就沒話了。沒話了的賈二就沒話找話,“感謝大家的信任,晚上我請大家吃飯。”人群沸騰了。沸騰了的人群感到賈二真的變了,徹徹底底地變了。
變了的賈二直到今天,還很感謝工友們。沒有工友們的起哄,就沒有后面的事了。沒有后面的事,他和楚莎莎的結合就真成了下輩子的事了。
慶祝會放在了市郊很有名的摩登大酒店。這是一個普通工人一輩子也進不了一兩次的場所。里面充斥著市場經濟的一切元素。工友們非常感謝賈副主任的慷慨。酒當然就喝多了。雖然是賈二請客,但楚莎莎無疑成了焦點。被酒精壯足了膽氣的小伙子們無視鄭剛的存在,圍著楚莎莎喝個沒完。楚莎莎好像和鄭剛賭氣似的,笑臉相迎,來者不拒。鄭剛也喝多了,喝多了的鄭剛受不了刺激,搖搖晃晃地走了。只有賈二默默地在旁邊看著忘形的楚莎莎,保持著清醒。
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兩個小時后,鄭剛出事了。楚莎莎第一個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回來的楚莎莎什么話也沒有說,一口氣喝下去了半瓶“西鳳”。楚莎莎瞪著被酒精燒紅的眼睛,對著賈二大喊,“真的喜歡我?”賈二點了點頭。“去,把鄭剛給我廢了,廢了我就嫁給你。”賈二站著沒動。楚莎莎氣急而泣,“狗日的沒有錢了還玩小姐,被人堵在了廁所,往死里打呢。讓人家打不如我打。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不知是沒有從父親的陰影中解脫出來,還是別的原因,沉默寡言的鄭剛經常去歌廳,賈二不但知道,而且還借給過他錢。知道了鄭剛成了歌廳的常客以后,賈二就再也不去了。但賈二沒想到鄭剛竟然如此不顧。賈二當然沒有打鄭剛,只是派人把鄭剛送回了家。那天晚上,喝醉了酒的楚莎莎留在了賈二的家里。事后賈二才知道楚莎莎竟然是處女之身。他理解了鄭剛,卻沒看懂楚莎莎。看不透的人是最可怕的,也是最讓人尊敬的。賈二跪在了楚莎莎的玉體前發誓:一輩子不讓楚莎莎受一點委屈。清醒后的大學畢業生楚莎莎一句話也沒有說,沉默得讓工人出身的賈二毛骨悚然。
楚技術員成了賈副主任的夫人。
成了賈夫人的楚莎莎只冷冷地給丈夫說過一句話:“嫁給你,我不后悔。但要想讓我永遠跟著你,你就要出人頭地,當主任、當廠長,永遠讓狗日的鄭剛別在你面前翻起身。”被仇恨包裹的女人是可怕的,賈二只有點頭。“你要達不到,就再也別想碰我。”楚莎莎說到做到,白天的時候,他們像一對恩愛的夫妻,晚上卻是分床而睡。多少個夜晚,賈二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饑腸轆轆的人,面前擺滿了香噴噴的飯菜,卻吃不到嘴里,結果當然是更餓了。也有多少個夜晚,賈二看見楚莎莎淚流滿面地喊著鄭剛的名字。賈二卻不后悔。自第一眼看到楚莎莎,賈二就有了強烈的占有欲。為了實現這種欲望,他幾乎變了一個人。但當賈二真正地得到了楚莎莎時,他那顆浪子之心才被深深地震撼了,楚莎莎是處女!賈二知道,這是一個比金子還珍貴的女人。從那一刻起,楚莎莎就成了他的全部,而他也心甘情愿地成了她的奴隸。為了這個奴隸身份,賈二不得不把鄭剛看成了敵人。在工廠泡大的賈二明白,這個敵人不是一般的敵人。賈二專門找人了解過鄭剛的底細。他品學兼優,在大學的時候就是學生會的主席。只是后來家里發生了變故,他的父親因為貪污而進了監獄,對他的打擊很大。盡管如此,他仍然靠著獎學金讀完了大學。否則,在學校就光彩照人的楚莎莎也成不了他的女朋友。賈二知道,只要鄭剛從父親的陰影中解脫出來,稍加振作,就可以使自己丟盔撂甲。他只有靠雙倍的努力了。
楚莎莎第一次深夜未歸,賈二七魂失了六魂。他真正地體會到了天塌下來的感覺,瘋了似地滿世界尋找。就在他無望的時候,楚莎莎自己回來了。回來的楚莎莎滿懷心事,“我去公園散了散步。”然后是滿眼的淚水。賈二突然意識到鄭剛因為工作出眾,已被提拔為技術科的副科長了。
賈二低下了頭。
賈二再抬起頭時,已經是一年以后了。他終于成了篷布車間的主任,又一次走在了鄭剛的前面。也就是從那時候起,賈二才真正擁有了楚莎莎。擁有了楚莎莎就擁有了一切。但賈二知道,失去楚莎莎的可能性隨時存在。因為,不是他一個人在努力,被愛情拋棄的鄭剛更在努力著。努力著的鄭剛比楚莎莎更可怕。更讓賈二不安的是,他的師傅,也就是現任的廠長很欣賞鄭剛的能力。鄭剛破格當上技術科副科長,就是廠長欽點的。賈二常常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機會說來就來了,但來了的機會對每個人都是均等的,對賈二這樣,對鄭剛也一樣。座墊廠要改制了,工廠要變為公司了,廠長也變為董事長了。新成立的公司董事會貼出了布告,要在全廠公開招聘總經理。候選人很快就集中在賈二和鄭剛身上。楚莎莎這次沒有給賈二壓力,但賈二看出來楚莎莎很興奮。她每天親自下櫥,好酒好菜地招待著賈二,殷勤地讓賈二喘不過氣來。賈二知道,這次機會百年不遇,也是楚莎莎的底線了。他只能奮力一搏。讓賈二沒想到的是,搏擊的過程超乎想象的順利,無論是人氣、管理思路、口才,賈二覺得都略勝鄭剛一籌。甚至在竟聘的過程中,有人已經喚他為“賈總”了。就連他的師傅,原來的老廠長,現在的董事長也拍著他的肩膀說,真沒看出來,你小子出息多了。賈二表面平靜,內心也不由得不承認,這幾年的功夫沒有白費。在董事會宣布前,人們已經嚷嚷著要再去摩登大酒店。賈二自我斗爭了許久,才強壓住內心的狂喜沒有向楚莎莎報喜。他想給她一個驚喜,他更想重溫一下當初當上主任時的那種愉悅。他知道,如果說當年當上篷布車間主任,他得到了楚莎莎的身體;那么今天,他就可以真正地得到她的心了。
結果出來的時候,賈二傻了。他不知道是怎么糊里糊涂地走出會場來到車間的。就在那一瞬間,他怕見任何人,包括他的師傅,現在的董事長。在董事長派人四處尋找他的時候,他把自己悄悄地拋在車間的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突然感到他對車間是那么的留戀,那一臺臺設備顯得是那么親切……
早餐已經做好了,楚莎莎回到臥室準備穿衣去了。也許,楚莎莎為了他,昨晚一夜都沒有睡,她太好了。早餐的熱氣慢慢地散去了,沒有了后顧之憂的賈二卻沒有動一下筷子。他靠在客廳的沙發上,一支接一支的抽煙。屋子里面到處彌漫著煙味。楚莎莎的咳嗽聲越來越大了,賈二仍然大口大口地噴著煙。他想,以后怎么辦呢?是繼續當他的車間主任呢,還是……
賈二想,是到了該認真想想的時候了。
責任編輯寇揮
任寧科曾發表小說、散文。現在西安某企業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