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的風景

原以為出產石油的地方定然到處油污，一片灰暗，萬沒想到大慶美麗得讓人驚詫不已。從哈爾濱駛出的列車進入大慶地面，看見的就是蔥翠的綠樹和連綿的碧草，還有或大或小的湖泊和彎彎曲曲的清流。這里天亮得很早，此時還是凌晨四點，我站在兩節車廂銜接的過道，透過車窗遙望，東方的地平線上，泛出一片桔紅的霞光，那種絢麗，那種燦爛，似乎只有在清澄無比的水中才能洗濯而成，也似乎只有一塵不染的藍天才能印染得出。而那安睡了一夜的太陽，似乎剛剛夢醒，正緩緩地探出頭來，含羞似嗔地惺松回眸，我一時被這絢麗無比的日出景象震驚，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就急忙走進車廂內，連喊帶叫地催促同行者怏怏領略這美倫美奐的人間奇景。

其實，何止是日出的時刻，何止是日出的一隅，在大慶兩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松花江和嫩江圍裹的這一方沃土，形成了無邊無際的濕地，風起云涌的蘆花蕩，如波似浪的綠樹和海平面一般寬闊無邊的茵茵碧草，織就了無際無涯的錦緞，而彎彎曲曲的溪流則為錦緞鑲上了條條花邊，大大小小的水泊則嵌成了灼灼光耀的亮片。那簡直是上帝剪裁編織的美麗衣裳，把大慶七月的土地打扮得如花似玉。

大慶人在城市周圍把這天然的濕地資源整合，疏竣，無法數計的自然水泊就變成了數以百計的人工大湖，大慶也因此而有了一個讓人驚訝的別名：百湖之城。一連幾天，我們就流連忘返在這些湖光泊色之間。在蘆葦蕩里，我們駕起木舟，像當年的雁翎隊一樣蕩漿穿梭，搖櫓擊水，或者與迎面過來撐木筏的打水仗嬉戲，盡情感受生命的躍動、生活的顛簸和樂趣。去觀鳥臺，看白天鵝典雅地漫游，丹頂鶴悠閑地散步，欣賞野鴛鴦成雙入對地相依相偎，或遙望小水鷗振翮奮翼地起起落落。鳥兒們在草叢里壘窩，在葦蕩里筑巢，在水草邊覓食，在藍天上競逐，它們在這里棲息，孵化雛鳥，哺育后代，讓生命之鏈生生不息，永遠延續。我們還去湖邊垂釣，在一方石礎上坐下，把魚餌精心地裹上釣鉤，輕輕地撒進深水，體會著陰謀詭計怎樣施展，無知者和貪婪者如何上釣，或者干脆看大魚吃小魚，看生存競爭怎樣在這里赤裸裸地上演。最有趣的是去溫泉沐浴。一位曾在西安一所大學上學的學子，如今當了老板，開發了一處規模很大的溫泉沐浴中心，綠樹和鮮花輕籠著露天浴池，入夜，溫霧氤氳，溫水蕩漾，夜空懸掛著圓月，月邊點綴著星星，我們浸潤在柔媚的溫湯之中，洗濯奔波之后的風塵，沐浴辛勞之后的汗漬，這是真正的天浴，脫去一切裝束的人，不帶一點偽飾的造物，地上的水香，天上的月色，溶溶漾漾，天人合一，物我兩忘，世界上哪里還能有比這更愜意的時刻，更美妙的境界？

在紅花綠樹叢中，清水碧波旁邊，還活躍著另一種人造的鳥兒，那便是隨處可見無時不在的采油機。在紅瓦白墻的院落，在群樓林立的廣場，在琉璃閃光的亭臺廊榭之鄰，在車輛魚貫而行的瀝青路畔，它們亦如一只只丹頂鶴、白天鵝、黑鸛鳥，優雅地昂頭俯首，一俯一仰，像在從從容容地啄食，也像在斯斯文文地吟唱。這種鳥永遠都在辛勤地務工，勤勤勉勉地做事。它們是一種最讓人敬重的特殊的精靈，構成了大慶一道非常特殊的風景，或者說，這是大慶特殊風景最為鮮明最為生動的旗幟。

盡管大慶被譽為百湖之城，這在北方已實屬難得；盡管大慶已被聯合國評為最適宜人類居住的城市，這在中國的工礦領域也不多見，但大慶之美，絕不停留在河光湖色，絕不止于碧草綠樹，艱難而奮發的歷史進程，曲折而昂揚的現實生活，那才是最為絢麗而斑斕的風景。從鐵人王進喜和他的戰友，人拉肩扛，硬生生把一個60噸重的鋼鐵井架從火車站拉進幾十里外的荒原，打成了第一口油井開始，大慶人就是用生命和熱血在譜寫一部感天地泣鬼神的創業史詩。千鈞一發的關頭，他們會跳進冰水里用人的肉體作攪拌機，讓攪勻的水泥漿用來壓井；泰山壓頂的瞬間，他們會用赤裸的雙手握住爆裂的油管，讓一千度高溫的電焊合縫；在零下四十度萬簌俱寂的日子，他們會吟詠“北風當電扇，飛雪當炒面”的詩篇；在一無所有的莽莽荒原上，他們會發出“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豪言壯語。他們真正用生命詮釋了“寧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的誓言，創造著年產5000萬噸石油的奇跡，幾近半個世紀的時光里，讓共和國銀庫里每一百元之中就包含著他們一元錢的奉獻。在他們的詞典里，似乎只有奉獻，而沒有索取。當王鐵人積勞成疾在四十九歲生命瀕危的時刻，他把所有人贈送來的錢款一一作賬，原數退回，他說他不缺錢，不想為難大家。與此同時，他的個人財富是平日積攢的三百元錢，彌留之際，他托弟弟把這筆錢轉交年已古稀的老母，讓母親買點奶粉補養身體。在王鐵人紀念館和大慶博物館，我們一次又一次為這樣的事跡和英雄心里發熱，眼眶發潮。大慶油田把第一架井塔放置在打第一口井的原址，也把第一口油井保護起來，至今，這口油井仍然出油，我站在井塔前，看到的仿佛是人頂天立地的鋼筋鐵骨，站在第一口油井旁，聽原油汩汩流淌的聲響，就仿佛聽到的是熱血奔騰……那干打壘里擁擠的鋪炕，那一米深的地窩子，永遠在講述著永遠不會淹沒的崢嶸歲月和永遠不會褪色的壯烈故事……面對磐石一樣雄偉堅定的鐵人紀念館，星空一樣光輝燦爛的大慶石油博物館，當年的油田會戰中心舊址，以及煤油燈、木輪車，讓我久久暗自沉吟，一切天造的美景，在這人造的景物面前，都會顯得蒼白乏力。

這次經歷大慶，讓我這孤陋寡聞的人，還有一個驚喜發現，原來王進喜竟然是我們的大荔鄉黨，這讓我除了敬重，又增了親切，除了仰崇，又添了自豪，我的八百里秦川東府故鄉，與一段搖天撼地的創業歷史竟然還有這樣一個血脈扭結。還讓我意外的是，王鐵人這樣一位鄉黨與他的伙伴所化成的一段歷史，又被我的另一位同樣的大荔鄉黨作了新的記載與闡釋。這位鄉黨就是作家忽培元，如今任大慶市委副書記。

在大慶一見面，忽培元就送給我們一部新出版的還散發著墨香的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這是他偶然間發現另外一個人物的詩篇而觸發靈感寫成的英雄樂章。當年大慶油田會戰的副總指揮叫宋振明，從往荒原上組織運輸給養和機械器具開始，到指揮萬人大會戰打出石油，到總結出三條原則、四個一樣的中國企業最早的崗位責任制，這位從抗日戰爭開始就穿槍林冒彈雨，再到為祖國獻石油的身經百戰的石油部長，在64歲的如日中天之年與世告別，纏綿病榻期間，他用生命的最后余光凝成了800行的詩篇《萬人廣場作證》，既見證著熱血的歷史，也見證著熱血的心靈，他自己為石油付出了一生的熱血與才智，死后，安靜地埋在他當年指揮部舊址的一株樹下，化成了一尺高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和墓碑上一個漸漸被淡忘了的名字。

像王進喜的名字撥動著人們的心弦一樣，宋振明三個字同樣撥動了忽培元，他熱血滾滾，心潮澎湃，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一連許多天，從清晨開始揮筆，一氣呵成了六千多行的《共和國不會忘記》。在這部長詩里，他譜寫著可歌可泣的英雄，記述著可歌可泣的業績，更頌揚著可歌可泣的不朽的精神與永恒品格。忽培元讓歷史與現實在他的詩篇里對話，讓經典與時尚銜接，淋漓盡致地頌揚美好與崇高，振聾發聵地抨擊時下的精神萎縮與欲望泛濫。這部長詩像一面鏡子，讓人們看到了當年創業者與日月齊光的燦爛與江河長流的浩蕩，也從詩中擠壓出時下的萎瑣與鄙俗。這既是一部頌歌，也是一部警策，它讓輝煌永存，也讓警鐘長鳴，因而，在北京大學舉辦這部詩作的朗誦晚會，讓無數人感到心靈震動，熱血沸騰，熱淚涌流。他的價值取向和道德評判，情感指標和責任擔當，無疑在今天顯得特別珍貴。

但我知道，這是忽培元一貫的追求。多少年來，他一邊在領導崗位上認真地作一名領導干部的工作，一邊手不釋筆地抒寫心中的積蘊，從描寫前輩當年鬧紅打江山的大型長篇紀實文學《群山》，到他新近出版反映農村社會主義思想教育的長篇小說《雪祭》，到他的每一篇短文、每一首短詩，幾乎都是為英雄立傳，為崇高譜歌，即使他已經離開陜西的工作崗位，卻仍捧出一部陜西已逝畫家修軍的評傳，因為這位心靈追隨屈原的畫家的一生，閃爍著讓忽培元同樣心儀的千古詩人屈原的崇高、堅貞與“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特質，他通過評說修軍，贊美神馳的高藐，繽紛的內美，對修能的珍重，對古賢遺則的固守，他也一如往常，借對形形色色的利己行為與五花八門的欲望膨脹施以鞭笞與撻伐，說這一部評傳是他自己的《離騷》也不算為過。在為人作事，為文抒志上，這是他的守恒定律。

來到大慶，來到這片英雄輩出、崇高彌漫的英雄用武之地，他的精神更加高揚，身為市委副書記，他堅持每天早起，上班前寫作一小時雷打不動的習慣，寫長詩，寫散文，寫電視連續劇，竭力要讓大慶的故事與大慶的精神強度流傳。作為市委主管宣傳工作的副書記，他所要抓住不放的，就是整合大慶的精神資源，弘揚大慶的人文精神。他主持編纂了二十卷反映大慶人與事的文學藝術叢書，作為大慶油田開發五十周年的獻禮；他讓每個農村每個企業都有讀書室，提升文化品位；他邀請全國的文藝名流、演出單位來大慶采風演出，進行高端交流；最近他又親自執筆作賦，謳歌油城，《大慶賦》一經在《光明日報》發表，就立即被贊為“美人美文”，廣為傳誦。

這篇賦從“荒原沉沉睡萬年，野鶴寂寥唳蒼天”的序歌開始，借用古文賦體形式，猶如江河奔涌，一瀉千里，把中國人尋找石油，艱難打井，建成大型油田的曲折歷程，鋪排傾吐，華麗編織，令人眼花繚亂，心神激蕩。“大慶斯城，世界絕妙！崢嶸歷史，哲理蘊藉。因油而生，藉油而興。神之所依，根本于人。”賦文像凝聚的激光，探照國運日昌、國史流長的根本，在于“立樹楷模”的人的精神與創造力，他傾情放歌大慶所凝結締造的永恒精神，傾情放歌這治國福民的世代法寶。這篇賦文，縱論歷史，橫陳現實，銘刻不朽，定格永恒，讀之讓人血脈賁張，豪氣立涌。

離開大慶的先一天傍晚，忽培元特意邀我們去市中心的時代廣場觀光，炎熱的夏夜，仿佛全市的人都來廣場徜徉，湖中蕩漾起一艘艘游船，老老少少蕩起雙漿，同舟共濟；音樂噴泉射向半空，又灑落成彩雨，少男少女在戲水追逐；寬闊的廣場上，母親推著嬰兒車漫游，孩子穿著滑輪鞋飛馳，白發白須的老人則在音樂聲中打太極拳，扭秧歌舞。人們在盡情地享受這個夏夜的美好。培元一邊陪我們在如織的游人中徜徉，一邊感慨說，這有多好，修一個堂館，只有少數人享受，而修一個廣場，所有的老百姓都有機會分享。我聽了不由得一怔，凝視身邊這位面容剛毅、身材敦實的副書記，他在這個體閑時刻，竟然想到的還是老百姓，我在心里不由得暗暗叫好。

仿佛老天爺也來湊興，突然一聲驚雷，接著就下起大雨，弄得滿廣場都是笑聲，培元領我們登上亞洲最高的鋼鐵結構的電視塔，在160米高的旋轉層看夜景。千萬盞彩燈縱橫鋪排成一個彩色的世界，彩色的高樓，彩色的道路，彩色的廣場，彩色的車輛，講解員一一講述目力所及之處，但我卻感到培元仿佛看到了我們視力看不到的地方，他那么凝神靜思，似乎在想要為這片風景再添加些什么。

雨停了，一陣爽風吹來，身上舒爽了許多，看著五光十色的夜景，我惝恍起來，忽然意識到，石油戰線的英雄們已把大慶的廣袤土地變成了英雄紀念館，變作了精神風景線，而忽培元和他的同仁們要做的，則是讓這一道道精神風景變得更加鮮明，更加顯眼，更加富有動感！

責任編輯劉亦群

曉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名詩人、小說家。曾有詩集、小說集、散文集等出版，作品曾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