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過去叫心痛

關于記憶，有些記憶任憑歲月風吹雨涮也難以湮沒，它猶如鋒利的犁鏵，在記憶的土地上拉出一道深深的犁痕，它又猶如一把枷鎖，甚至鎖住了人生的某段生命歷程，風干成人心底永遠的痛和風景。

我的記憶里就橫亙著這么一段生命的歷程，當它逐漸凝固成一道風景，我便不時地感受到源自它的生命之痛。

大約十多年前，我來這個城市謀生，最初是租住在鐵路系統一個工廠的單身宿舍里。單身宿舍毗鄰著一條廠區馬路，馬路的右邊橫臥著好幾只龐大的垃圾箱，像要把世界上最骯臟的東西全吞噬掉。每天清晨，附近生活區里的垃圾便源源不斷地送到這里，隔三岔五地才由廠里的運輸車送出去。這里自然聚集了三三兩兩淘垃圾為生的人，他們終日在這些垃圾箱里翻揀著破爛人生，尋覓著生活的一份驚喜與收獲。

在許多人的眼里，這些淘垃圾的人多少是招人嫌的，他們常將垃圾箱里的垃圾翻了底朝天，有時攪動出的腐臭令路過的俊男靚女憎惡地捏著鼻子急匆匆走過。淘垃圾的人身上自然便多了他們扔過去的鄙薄的目光。我原以為這些淘垃圾的人的日子是沉重的，但從他們身上卻看不到生活輾壓的履痕。

每天路過這些垃圾人身邊，除了散發出的陣陣臭味讓人有點難以接受外，我倒從未在心底鄙薄過他們，相反倒認為這實在是一種很不錯的自食其力的謀生手段。出于對他們的憐憫和同情，有時路過時我不由多看他們幾眼。

在一次不經意間投去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令人痛心的一幕。一個瘦丁丁的小女孩從一個裝滿生活垃圾的塑料袋中發現了一只又胖又白的大饅頭，她又驚又喜地將饅頭送到張開的小嘴巴卻又猛地停下來，擎著饅頭遞給一旁正埋頭翻揀垃圾的老婦人，大聲地說：“阿婆，我揀著了大饅頭，給。”老婦人躬起身，小心地接過饅頭，將粘在饅頭上的菜葉拭去，又慈愛地將饅頭還給了小女孩。小葉子，拿著解饞。小女孩看了老婦人一眼，突然小心地將饅頭裝進身邊的一只塑料袋里。“阿婆，我給豆豆花花留著。”小女孩大聲地說。

我一時傻呆呆地看著她們，小女孩看上去不超過十歲，身子單薄得像張紙，隨時像要被風刮上天。老婦人實在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六十，七十，八十，看上去都像，一臉的蒼老但卻透著十足的活力與精神氣。小女孩像是老婦人的孫女又不全像，還有她們家的豆豆花花。一個別人當成垃圾扔掉的饅頭竟然成了她們的奢侈品……她們實在給人制造了太多難以解開的謎團。

就在我呆呆地看著她們時，小女孩發現了我的異常舉止，沖我靦腆地笑了笑，又埋下頭淘著垃圾。

我實在沒有勇氣走過去，讓小女孩把那只垃圾饅頭扔掉，告訴她那只饅頭實在不能再吃了，吃了會生病的。我惟有帶著莫名的傷感和悲愴離開了這對貌似祖孫的老婦人和小女孩。

我從此“認識”了這對祖孫，也開始留意起她們的行蹤。這一老一少是這片垃圾區里最勤快的垃圾人，東方未破曉的凌晨里、滂沱的暴雨中、夏日烈日灼人的正午、冬日凜冽的寒風下……總能看到這一老一少孤單的身影。而在每個來臨的黃昏中，小女孩吃力地蹬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老婦人在后面傾著身子用力推著三輪車，三輪車上滿載著她們的收獲。她們就這樣步履維艱地逆著晚霞沒在繽紛的人流、輝煌靚麗的車流里，顯得那么地格格不入，顯得那么地凄惶……我還發現這一老一少一點不像別的垃圾人挑三揀四，那些賣不上價不值什么錢的垃圾別人都懶得多看一眼，她們卻當成寶貝似地拾掇走了。大多時候她們都能滿載而歸。有時候，她們的身邊會多幾個陌生的瘦丁丁的小孩，有男有女，但都像欠長的豆苗一般羸弱。她們簇擁著破敗的三輪車，像幾片枯葉飄零在斜陽的余輝中，在人的心頭顫動著無盡的凄愴與悲涼。

一個寒風剔骨的嚴冬，很少早起的我趕了個大早去車站接人。匆匆地路過垃圾箱時，我冷不丁瞥見一個人傴著背摟著一個大布包在往前趕，她的兩條腿很用力地挪動著但卻走不快。是那個淘垃圾的老婦人。她像揀著了寶貝似的，寒風中那賴以為生的三輪車孤零零地被冷落在一旁。

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喲，阿婆，你揀到寶了。”有三兩個剛趕來的淘垃圾的見狀立馬圍過來，興奮地叫嚷著。

老婦人一心急于趕路，漲紅著臉，說不出話。

“喲，阿婆，真揀著寶了。阿婆，快拿出來讓大家瞅一眼。”一個淘垃圾的急切地說

“阿婆，別藏著掖著，可別忘了見者都有份。”另一個緊跟提醒說。

老婦人還是漲紅著臉，一時說不出話。

淘垃圾的都認為老婦人這回一準揀著寶了，要發大財了。她們立馬像鐵網似的罩住了老婦人。

老婦人只得頓住了身子，努力昂起身子。

我悄立一旁，準備在適當時候為這無助的老婦人說幾句公道話。

“沒——揀到什——么寶，是個小孩。”老婦人有點結巴。

幾個淘垃圾的像炸了窩。她們仍攔著老婦人。

老婦人將緊摟的布包解開，一個個把月大的女嬰亮在了她們眼皮底下。

幾個淘垃圾的丟下老婦人，一下子散開來，撲向那幾只大垃圾箱。

“阿婆，你又要當好人養這個小雜種！”

“阿婆，你又有幾天活頭，能養活她幾天？”幾個淘垃圾的紛紛說。

“活一天是一天，養一天就是一天！”老婦人的聲音驀地重了起來。

……

沉睡的女嬰被驚動了，一下子慟哭著。

老婦人輕聲撫慰著女嬰，青筋暴漲的手一下一下輕拍著女嬰的背部，女嬰在老人的懷里漸漸安靜下來。

我的眼前閃過幾張仿佛被炸干了水分枯葉般的面孔，我驟然明白了這些孩子的身份，她們大概是老婦人平日淘來的棄嬰，老婦人用自己的風燭殘年為這些遭人遺棄的小生命撐起一片生命的小天地，為她們遮掩風雨，給她們庇護，給她們親情與溫暖……

這個謎一般的老人，給這個冷酷的冬日點燃了一盆人性的篝火。

幾天后，我路過垃圾箱時，這個老人躬著身子不停地翻揀著垃圾，而那個嬰兒縛在了她的背上，嬰兒哭鬧時，老人就從胸口掏出一只有點殘損的舊奶瓶，嬰兒銜住了奶瓶吮吸著老人體溫捂熱的米湯，哭聲嘎然而止。老人一手向后托著奶瓶，一只手仍不停地翻揀著垃圾。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心中泛起一陣辛酸。和那些對此熟視無睹的人一樣，在生活的層層盤壓下，在棄公平公正如敝屣的社會里，我對身邊的苦難與冷酷也早已麻木不仁，靈魂與良知的喪失更使人如行尸走肉般活著。

這一幕情景后來似乎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里，像一把利銼銼著我麻木的良知。有時是那個瘦丁丁的小女孩馱著女嬰，小女孩站在垃圾箱里，一手向后托著奶瓶，一只手在翻揀著垃圾，那些垃圾像要把她倆深深地埋起來。我除了定期將清理出的舊書廢報紙打成包送給她們，正陷于生活泥淖之中的我為不能為她們多做點什么而愧疚。

每次，小女孩都定定地望著我說：“叔叔，這堆舊書能賣好幾塊錢的。”

我搖搖頭，說叔叔不缺這幾塊錢的。

小女孩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感激的目光看著我，彎下腰深深地向我鞠了個躬。

一場夏天的暴風雨剛剛過去，留下了滿地的狼藉和橫流的污水。在不遠處廊檐下避雨的老人又拖著濕漉漉的身子出來了，她挑著的兩個大尼龍袋子在污濁的水面拖出了兩道軌跡，浸潤著污水的兩個尼龍袋子愈發沉了，幾乎要將老人的身子壓垮掉。老人費力地向垃圾箱這邊靠攏。一輛嶄新的小車飛馳而來，車輪激濺起的污水讓路兩邊的行人避之不及。小車直直地朝老人一頭撞去。就在路人發出驚叫聲時，小車貼著老人的身子嘎然而止，將老人的一只尼龍袋子惡狠狠地輾在車輪下。小車的主人從車窗里探出腦袋，惡狠狠地斥責著老人，叫囂著讓老人滾一邊去。老人驚恐地退到垃圾箱邊，想起她的尼龍袋子還壓在車輪下，忙用力去拽，小車的主人毫不理會，小車猛地向前躥去，老人猝不及防，一個趔趄，跌坐在污水里。我沖上前將老人攙起來，忙搜尋那個毫無人性的富人，小車的蹤影已隱沒在前方拐彎抹角的路口。

“老人家，您現在覺得自己怎么樣？要不要上醫院？”我關切地說。

老人費力地搖了搖頭，用力穩住了自己的身子，掙脫了我的攙扶，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想拂去粘在我衣服上的穢物，又怕自己弄臟了我的衣服，伸出的手僵在那兒。

我拍了拍衣服，說：“老人家，快回去換掉濕衣服，不然會整出病的。”老人感激地點了點頭，在我的相助下，又擔起了那兩個大尼龍袋子。老人深深淺淺的身影灼傷了我的雙眼，而那兩個大尼龍袋子一直壓在我的心上，壓得我又沉重又心痛。

這件事過去不久，我從這個躁動不安膚淺的城市的晚報上讀到了一則故事，是老人的故事。老人中年痛失愛子，老年喪夫，人生的不幸全壓在了老人身上。可人生的不幸不僅沒有擊垮老人，反而讓老人堅定了生活的信念。當年為了給兒子治病，老人已變賣了所有的家產，只好寄住在城郊邊緣親戚家舍棄的破屋里，破屋被一場狂風暴雨掀倒后，老人自己動手搭了個窩棚；老人以前沒有工作，沒有一丁點收入，老人就到周邊的工廠生活區淘垃圾，靠揀來的垃圾換來一些零碎的錢度日。一次，老人在垃圾箱發現了一個遭人遺棄的女嬰，女嬰已奄奄一息。老人毫不遲疑地將女嬰抱回了家，用熬得濃濃的米湯一點一點地灌進這個女嬰的身體里，將她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老人走到哪都背著這個孩子，給她溫暖，為她遮掩風雨……這些年，老人先后收養了七、八個棄嬰，有一個還是腦癱。老人和這些孩子艱難度日，相依為命。現在，老人收養的這些孩子都是黑戶，有的已到了上學讀書的年齡，無論老人怎么百般哀求，附近的小學要么一口拒絕，要么開出高價。老人憂心忡忡地看著身邊的孩子，她實在不愿這些孩子像自己一樣一輩子是個睜眼的瞎子，將來每天與垃圾為伍。一想到這些孩子的讀書問題，老人的眉頭就鎖緊了，愁得茶飯不思。

老人的故事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有關部門伸出了援手，給老人送來了生活用品；附近的小學也伸出了橄欖枝，不僅同意接受孩子，還免除學雜費。但老人的故事像一陣風刮過了池面，很快就不見漣漪。有關領導承諾要解決好孩子的黑戶口，老人為孩子的戶口奔忙了好久，但相關部門不是置之不理，就是像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老人便不再指望什么了。

那些天，我從老人歷盡滄桑的臉上讀到了一份人生的恬靜與淡泊，那個瘦丁丁的小女孩不見了，還有那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再未露面了，他們此刻應該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和城里的小孩一樣讀書上學了。

不久，我突然發現那個小女孩出現在老人的身邊，又成了老人的幫手。她現在不是在上學嗎？我帶著這樣的疑問走了過去。小女孩不等我走近，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告訴我，她和弟弟妹妹在學校不僅被同學們喚作“垃圾婆”、“叫化子”、“狗雜種”……讓他們辛酸的是，連老師也對他們譏諷嘲弄，另眼相待。女孩說她們忍受不了同學老師給予的這種待遇，她們情愿跟著老人淘垃圾。

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安慰面前的這個小女孩，更不敢觸摸到她渴求上學讀書的目光。這個社會早已蛻變了，人有時連禽獸也不如。我不敢面對小女孩，像做了錯事似的，我心情沉重地走開了。我的耳邊傳來了小女孩善解人意的聲音：叔叔，不要為我們上學的事煩心。

從那以后，這個小女孩渴求上學讀書的目光就一直這么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老人和這些孩子依然以淘垃圾為生，在生存的殘酷與血腥中，他們猶如一只只小螞蟻，以自己卑微的方式展示著生命的頑強與堅韌。

有一天，垃圾箱旁邊的那片空地突然變成了一個嘈雜的施工工地，不久就矗立起一座數千平方米鋼筋結構的現代化羽毛球館。據說這座球館是一個私人老板投資的，他賄賂了這個廠的副廠長，無償使用這塊土地達二十年之久，二十年后羽毛球館歸這個廠所有。那幾個大垃圾箱被取締了，一到傍晚和雙休日，原先放置垃圾箱的地方就泊滿了各式漂亮的小車。

很久很久了，我再也沒有見到老人和那些孩子了，也許她們轉移了戰場，也許她們放棄了淘垃圾，去尋找別的生存之路了……可以想象得到，她們肯定是在饑餓、貧困中艱難地求生，這個世界的陽光對她們格外地吝嗇，沒有灑落一點在她們坎坷的人生之路上。

我仍寄住在這個廠的單身宿舍里，每每路過燈光如晝的羽毛球館，羽毛球館里燈火通明，而旁邊的酒樓則滿是公款消費的公仆們。我仍不由朝原先放置垃圾箱現在泊滿了各式小車的地方望去，眼前仿佛閃過了老人和孩子們憔悴的身影。

責任編輯劉亦群

劉林本名劉月潮，69年生，廣西作協會員。用筆名劉林發表作品，至今已于《四川文學》、《滇池》、《長江文藝》、《延河》、《青春》、《中國西部文學》、《黃河文學》、《芒種》、《百花洲》等文學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二十余萬字，有小說被《中華文學選刊》選載。另有三十余萬散文、詩歌等散見各地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