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峽谷仰望

一

這是秦嶺北麓的一個峽谷，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峽谷。

山下的路標上指示這是一個森林公園，我不喜歡這種說法，是森林就是森林，是公園就是公園，把森林建成公園讓人想到了強行雕鑿出的速成美女。

在城市、車流、喧鬧讓人精神疲倦的時候，酣暢淋漓地飲完兩瓶啤酒之后，我不經意間來到了這里。是峽谷中的水聲交織著風的吼叫，提醒我生命依然存在。峭壁連綿不斷，像是天神用巨手描繪出的一種工筆畫卷；峰巖起落突兀，如野獸把它的遒勁骨架刺向云霧和時光的深處；碎石灑落遍地，似變換詭異、神秘莫測、充滿玄機的某種兵陣。

日月和不息的水流把這樣的峽谷洗磨成了褐黑色，這種顏色讓人想到生命的頑強和沉重。巖峰和峭壁上的植物，在這個午后呈現出不很真實的墨綠色，這種顏色讓人想到生命的重量和質量。峽谷里的水流擊打著谷底亂石，發(fā)出令人驚悸的聲音，一路狂放奔騰而去，像凱旋而歸的戰(zhàn)士。

就這樣，我站在了這個峽谷。我知道，在這樣的峽谷里，肯定有很多讓我等俗子激動和驚嘆的地方，有許多我們不可能深入的神秘區(qū)域。生命的本能讓我邁不開雙腿，我沒有探險家的膽識和勇氣、沒有深入峽谷深處的毅力和準備，我害怕生命受到侵害，小時候走夜路時我就毛發(fā)聳立。回望四周，強大的壓抑感擠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能聽見自己胸脯起伏的聲音。

在得意和失意的時候我喜歡仰望，有人說那是一種精神姿勢，我非常喜愛這樣的姿勢。

峽水中有一方石頭，我仰臥上去該是何等風景？我要隨心所欲地躺在那里，希望不息的水流平復我浮躁的心緒。在日頭毒、影子短的時候，峽谷是我靈魂的棲息地嗎？

此時，我已顧不得斯文，脫鞋卷褲，下水上石。還好，石頭周圍的水面相對平緩開闊，我不太費力地仰臥其上。

我之所以選擇仰臥在這塊石頭上，是峽石，水流和一山綠樹對我的某種暗示。我們被高樓、喧囂、車流和霓虹燈包裹得密不透風。黃土、青山、綠樹、碧水和藍天白云在我們的視野里已經不很常見。大自然和人類的隔閡愈來愈大，雖然無一例外地要回到大自然中去，那是人類的歸宿。有意思的是，我們的肉體必然和它融合，而靈魂卻總是對它背叛。人類已經聰明偉大到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可以圖解、可以拍攝，而永遠無法對支配人行為的思維圖解和拍攝。或許靈魂常常在霓虹燈下迷離無依，仿佛漫漫長夜中搖曳的一盞孤燈。

可是靈魂絕對不可以出殼，它總是和肉體合二為一。比如現在，在這個荒石遍地、群峰刺天的峽谷里，我躺在這塊石頭上，一種陌生的驚悸與莫名的震撼襲擊我、滌蕩我。我的雙眼開始迷離，眼前的各種物象變得模糊，我得閉上眼睛平息這種感受，讓流水聲不再牽引思維，那樣我將更為疲倦。有啤酒的刺激，在這塊石頭上我?guī)缀醺杏X不到身體的重量。即使我大醉，甚至滅亡，大地依然、江河依然、峽谷依然。我想到了一篇文章的名字：生命之輕。是的，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在大自然的腳下，無論多強大的軀體也會變得如草芥一般微小，無論多長久的生命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就這樣，在這個八月的午后，我仰臥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一方石頭之上迷糊而去。

腳下水流以不變的姿態(tài)洗濯著我的腳，太陽依然熱烈射出刺眼的光線。看著滿山的褐石和懸崖上挺拔的松樹，看著陽光下云霧一般迷蒙的煙嵐，看著峽水中不時跳動的童子般快樂的水花，心中生出些許傷感。人是渺小的，如一粒微塵，在茫茫宇宙中皆為過客，永遠沒有白云的自由和輕松，永遠沒有鳥的自在和愜意，永遠沒有石頭的恒定和長久。某些時候有的只是像藤條一樣扭曲纏繞和水霧般迷離難測的心，設計圈套和陷阱，充滿詭計欺詐，為金錢、陽光、空氣和水爭奪格斗。是太陽溫暖滋養(yǎng)了我們和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但它不會體貼我們的感受，比如現在它就毫不留情地照射在我黝黑的肌膚上，讓我汗流浹背。是朋友冬冬不斷幫我拭去額頭的汗水并給我撐起遮陽的雨傘。其實，我不需要掩蓋、不能選擇逃遁，也無須掩蓋、無力逃遁。在被峽谷包裹的水流和石頭上，我想到了一個詞語：逃也無處。人常常在某種狀態(tài)下無法逃避，比如這個夏天的洪災，鼠災等等讓我們始料不及、躲之不及。

身旁流水自顧而去，陽光下崖巖上的樹木越發(fā)墨綠而且依然把傲立的針葉刺向天空。在樹下不斷變換的黑乎乎的影子中肯定蟄伏著居心叵測的怪獸和毒蛇，顯然這樣的樹影成了陰謀的遮被。山崖上有著模糊不清的洞穴，兀鷹肯定在用它惡毒和殺機四伏的目光搜尋比它弱小的飛鳥。怪獸、毒蛇、兀鷹們已經在這樣的山林中長成了褐色，它們要在不為人知和不為人防的時候把惡毒的嘴巴伸向善良的物類。陽光和山崖顯然不知道在它的庇護下，陰謀和勾當竟如此肆無忌憚。水流和陽光狀態(tài)依然、方向依然、執(zhí)著依然、魅力依然。

我睜開迷離雙眼的時候，一片如玉的白云在藍寶石般的天幕中像婀娜的少女自在安然、悠然得意、忘情陶醉。突然我感到了一陣輕松：在被自然包裹的峽谷里，物我兩忘，隨心所欲，不擔心偽笑掩蓋下的暗箭，更沒有陰謀與勾當對靈魂的圍攻和絞殺。

我想出了“峽谷挺立杜甫詩，青山蒼翠王維畫”這樣一句話。

真是這樣嗎？這樣多美！

二

對藍天白云的向往和崇敬，是人類一成不變的行為。

日月嬗變，春秋交替，花開花落，人們已經很少有工夫注視天空的狀態(tài)，即使關注它也是為感知冷暖，其實人類的心理和目光非常功利。我們?yōu)楣ぷ鳌⒆优⑸妗^斗、應酬而疲于奔命、汗流浹背，很是忙碌。即使有偶爾的閑暇，也被城市里的擁堵和叫賣攪得心緒不寧，滿街行人即使是富賈高官，哪個不是行色匆匆、渾身倦意、心里孤寂？

真的，我們對不起天空。對它的漠不關心和疏遠是人類的罪過。

2007年的8月底我和朋友冬冬在天山時，我一直這樣想。

我們到烏魯木齊的那天風雨大作，新疆朋友擔心第二天去不了天山。我已經幾次和天山天池失之交臂，出于對山的熱愛，加上我所接受的關于天山天池的信息對我的誘惑，我告訴自己即使天下刀子我也要去。

果然第二天風和日麗。老天給我這個異客一個很大的驚喜。我頭頂上的天空讓我顧不得矜持，那種透明、清澈、純粹、潔凈的湛藍是我對天空的記憶中所沒有的。那是一種洗禮靈魂的藍色，是一種塵囂之上的純粹，是一種滌蕩心靈死角的潔凈。看見它的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滿了詩人情懷，必須接受它的注視和包容，必須以一個俗子的方式對它膜拜。在海拔不足2000米的這座山上，我原先盼望的是欣賞它的傲立和俊秀，但真正震撼我的卻是這片天空。在8月的天宇下，群山連綿、雪峰屹立，但在澄明蔚藍的蒼穹下，它們顯得屑小和自卑，它們只有默然地用蒼翠和潔白裝飾這方天空。

我得離開人群，熙熙攘攘的人流會打破這種寧靜，我要以自己的方式和天山天池進行交流。在天池邊一片碧綠柔軟的草坡上，我躺下去仰望穹廬。我非常喜歡仰望，特別是在我忘形的時候。此時陽光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慷慨地把自己的光芒與溫暖灑向大地。我似乎聽見了來自歲月深處沉重的聲音，聽見了神靈輕柔的呼喚。此時湛藍的天空分明是一面美麗的鏡子，在這面鏡子中我看到了自己張望的表情和掩飾不住的喜悅。我感到自己的血流在加快、血管在膨脹，完全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我要以一個教徒的方式向這樣的蒼天祈禱。我想到了祭天的鑼鼓和嗩吶，那種直抒胸臆和激越豪邁的曲子是關中人對上天最美的禮贊。我想起了仰天長嘯的伏虎和它刺射云天的目光，那是氣吞山河的英雄氣概。我想起了躬耕黃土的父老鄉(xiāng)親在收獲之后滿足而又充滿希冀的眼神……是這樣的天空讓生命變得富有和充滿生命的希望。在市井中我迷離的雙眼此時不再蒙塵，沒有尷尬、辛酸、孤獨、疲倦、偽善的困擾，充盈于心的是兒童式的快樂和圓月般的浪漫，憎恨一切狡詐和偽笑下掩蓋的詭計和勾當；我感到生命的真實和充實、輕松和愉快、詩意和重量。

智慧的、哲學的穹廬是人類精神家園中永遠不滅的圖騰。天包裹著一切，成為我們永遠的遮蓋。于是，天就成為我們心中最大的法則和依賴；成為我們精神樂園最為寬廣的領地；成為我們靈魂最為堅強的依靠。天才、天工、天口、天王、天馬、天使、天賦、天府等等，無不寄托了我們美好的希望和祝愿，無不是讓人擊節(jié)叫好的事物。擁有王地土的天子也說“王者以民為天”；就連老百姓表達悲喜時也驚呼“我的天爺啊”。我們的許多愿望和夢想無不用“天”表達，我們用“天衣無縫”、“天人合一”表示和諧自然；用“渾然天成”、“天設地造”比喻完美；用“地久天長”、“天作之合”祈禱愛情；用“貌若天仙”、“國色天香”頌揚美女；用“蒼天有眼”、“天網恢恢”警示罪犯；用“天打雷劈”、“天理不容”詛咒邪惡等等。

仰望蒼穹，我想那里一定風光無限。凡是神仙都在天上，凡是小鬼都在地下。就是智慧無限的孫悟空也在妖魔困擾之際到天宮求助神仙們。生命之軀需要自由伸展的空間，而心靈空間實在是被生存、名譽、金錢和灰塵擁擠得受不住。于是，我們才得以不斷追尋心靈的天空，于是，古往今來無數人在謳歌它：天堂。

那真是我們智慧的源泉和靈魂的歸宿嗎？

在天池邊的這片草叢上仰望，那純藍的天空分明是一片靜寂的海啊。我看了海的漣漪，聽見了漣漪細脆的聲音。看那片潔白的云絮，那分明是流浪的我們啊。我想把自己浸泡在這樣的海中，雖然我已經習慣了在城市泳池和浴池浸泡。在這樣的海水中游弋一定是開心和暢快的，是純粹和寂美的，這種感受注定會烙入我生命的全程。

感謝天空。

三

這是豫西白云山的一個峽谷，我是由山的陰面入谷的。在懸崖，怪石，枯枝，古松，陡峭逼仄的山路讓人壓抑和不安的時候，這個谷底訇然的水聲激起了無盡的臆想。有一條水流是在穿越山中密林后由我目不可及的斷崖上跌落下來，在谷地激起潔白的、密不透風的水霧。我不斷地想象它是經歷了怎樣的艱辛才穿越崖石羈絆、一路跌宕、奔流入江的。

其實是我們在遠離著它，總在臆想流水的美麗和峽谷的壯觀。飛瀑是自由自在的，是大自然中最有靈性的東西。是山像一個慈祥博大的母性分娩了這樣一個靈動自由的生命，它肯定穿越了我無法想象的空谷和最為原始的大地禁區(qū)，穿越洪荒寂寞、荊刺遍地的峽谷。在它穿越峽谷的過程中，巖石必然以強大而又野蠻的方式對它進行了無情的堵截，枯枝落葉必然以無賴而又邪惡的方式對他進行過攪擾。它當然永不歇息、沐雨櫛風，在日月星辰的蔭護和關懷下，一路高歌、滿懷激情地穿過了層層壁壘和道道屏障。在它孜孜不倦地以急迫的狀態(tài)和細密的方式穿越峽石崖畔的羈絆阻撓時，它一定是為了一個美麗的夢想，等待它的一定是一個悲壯的跌落。

在谷峰起伏，峭壁刺天的這個山谷口，是這樣的水流完成了最壯麗的飛躍。

所有潔白的浪花奔涌而出，像豪邁激越的莫扎特彈出的透明潔凈的音符，像弗洛伊德在黎明撒播的晶瑩剔透的夢的種子。褐色的崖壁在紛飛的浪花水沫中搖動不已，兩百多米的落差成了峽水生命中最完美無缺、最震撼人心的歷程。

就這樣，我站在谷底仰望著從巖頂轟然而墜、自由奔放、美白無暇的瀑布，飛濺的水霧已經打濕了我的周身。谷中飛瀑擊射出驚雷一樣的響聲，讓我感到驚悸和眩暈，周圍山石像要吞噬我的怪獸，絕崖上伸出的樹木也在飛瀑的訇然驚叫中搖晃飄蕩，像在為這種怪獸振臂吶喊。一陣巨大的壓抑感向無月的黑夜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的心在狂跳。

我必須馬上逃離這個谷地。在大自然的面前，人不但渺小，不堪一擊，而且往往如迷途的羔羊找不見回歸的方向，如疲倦的小鳥找不到棲息的小巢。人還能祈求什么？還能等待什么？比如現在我仰望時就有叫不出名字的飛鳥自由自在飛來飛去；比如谷底有細細的綠枝在瀑布浪沫中搖曳飄動；比如這個水流在谷地轟鳴之后帶著夕陽灑下的一河碎金毅然前進。

在雄性的堅強的自然之道面前，人虛無和弱小的本性竟然這么暴露無遺。

然而，我沒有選擇逃離，那樣我對不起峽水經久不息的穿越和終生不悔的追求。它穿山越石的每一幕中一定有很激動人心的場景，必然歷盡艱辛。在它縱身墜谷時，依然用世間最美的浪花為熱愛命運和被命運熱愛的人真情守候，為一切被折磨和被阻撓的生命鼓勁助威，為永恒的時間和不朽的世界織錦添秀。

在這個秋日的下午，太陽以雄性的強悍把白光灑滿這個峽谷，峽谷充血、氣勢磅礴。崖下的水洼浪花翻飛、閃爍斑駁、白影晃動，恰如命運交響曲中跳動的音符，為激情透亮的頌歌引吭，為晶瑩剔透的生命歷程祈禱，從而讓魂魄安妥、心靈寂靜。

峽水毅然向江奔去，它要掙脫山的懷抱，像長成的孩子一樣跟母親告別。

陽光灑下的無數碎金像母親的叮囑和希望隨它而去，清澈歡快的浪花像是它寬慰母親鄭重的諾言……

責任編輯劉亦群

龐聯昌曾發(fā)表散文、隨筆多篇。現在陜西省咸陽市旅游局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