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里的守望者

一

祁連山下的六月，天空湛藍，空氣清新。我跟隨父親穿行在莊稼的縫隙中。父親在前面割麥，我尾隨其后撿拾那些散落的麥穗。在陽光的照耀下，金黃色的麥浪一層高過一層，像曠野上一束束跳動的火焰，將我和父親掩藏其中。風不時地將麥香的氣息送入我們的鼻息，像一種來自童年的成長味道，熟悉而又陌生。我和父親誰都沒有說話，盡管麥葉子將我和父親的胳膊劃出了道道血痕。我們像是完全沉浸在了收獲的醉意里，又像是在履行一種虔誠的生活儀式。我們必須趕在天黑前把地里的麥子收回家。

沒有人可以改變生活的邏輯，就像我們無法擺脫麥粒的重量一樣。麥田是一個迷宮，我和父親是行進在迷宮中進行游戲的主角。而迷宮中總是充滿了太多的誘惑和不可預知的命運。父親割麥的身姿是謙卑的，埋著頭，兩腳蹲地，目光凝聚在鐮刀與麥秸的切割點上，汗水從他的額頭、脊背及每一個毛孔里涌出來。父親只是用衣袖粗略地揩一下，抬頭望望天，日頭正毒，空氣燥熱。直起身子再看一看麥田，還有一大半。也許是北方風大、干旱、多沙的原因吧，小麥長得如同在村口巍然站立了千年的男人，骨節(jié)粗大，膚色焦黃，一株株昂首挺胸地佇立在父親的面前，麥芒散發(fā)出的金光反射在父親黝黑松陷的臉上，射得他睜不開眼。父親皺了皺眉頭，顯出一副皮膚被針尖刺痛的表情。然后，一句話不說，繼續(xù)躬下腰板，投入到與麥子的對抗中。

我跟在父親身后，像一個被時間遺棄的人，臂彎里挎著柳條提藍，搜尋著偶爾從父親的鐮刀下散落的麥穗。事實上，父親的割麥是十分謹慎的，動作敏捷而準確，很少有被漏掉的麥穗，這讓我的撿穗行為看上去有些徒勞。盡管如此，父親還是叮囑我緊跟其后，不許有絲毫馬虎，對農人來說，一粒麥子暗含的就是一滴汗水的培育。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一顆麥粒，都象征著生活的一點希望。

人們常說，收獲是愉快的。但我卻在收獲里感到了困惑和恐怖。這種困惑和恐懼來自于我的父親，來自于一場對“麥子”的記憶。

記憶隨一場漫長的霉雨降臨。芒種剛過不久，地里的麥子象受孕后的女人形成的胎兒，以難以預料的速度在催長。早上還是一個少女，傍晚肚子就鼓脹了起來。麥子在它們自己的世界里秘密地發(fā)生的這種變化，是可以讓任何一個農人都激動得流下淚來的。

那個時候，父親每天都會抽空去我們家的麥地里瞅上一眼，用感恩的方式期待著麥子能像一盞盞物質的燈盞迅速撥亮。父親在努力做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

但遺憾的是，生活總是充滿了太多謊言和玩笑，就像命運摻雜了太多的痛苦和失衡。就在父親終于等到麥子熟透之時，一場突如其來的霉雨災難般地降臨。父親意識到一種摧毀生活的“惡魔”出現(xiàn)了，他開始慌忙地搶奪麥田里的麥子，披蓑戴笠，連飯也顧不上吃，近乎虐待式地與老天爺抗爭起來，但人跟自然界相比，脆弱得像玻璃一樣。雨水一下就是半個月，我們家的麥子就像是在戰(zhàn)爭中慘敗的士卒，無一幸免，扔下一灘尸骨殘骸，被泥沙掩埋。父親望著被毀的麥田，嚎啕大哭，終日愁眉苦臉，像生了重病似的病懨而頹靡。那把被父親磨得锃亮的預備割麥的鐮刀，掛在我們家的土墻上，泛著慘白的銀光，像從失落的夢想中退出來的遺棄物。

我不愿意看見父親那過于痛苦的表情，有一天，我輕輕地靠近父親的身旁，低聲地問：爹爹，咱們不要那些麥子可以嗎？父親沒有抬頭看我，而是用一記重重的耳光代替了他對我的回答。就是從那一刻起，我對“麥子”，對“收獲”產(chǎn)生了無法抗拒的困惑與恐懼。我開始猜想：麥子到底在父親的生活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竟然比他的孩子還重要。

自此，麥子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道陰影。每當我從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麥田路過，心底就會竄出按捺不住的顫栗。我總是莫名地認為，那些金燦燦的麥叢里一定隱藏著什么我們肉眼看不到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是一種血脈的延續(xù)，或者是一種精神的擴展？反正，是一種比生命更為重要的東西。

我和父親的割麥勞動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大地在我們身后隱退，大片的麥子在父親鋒利的鐮刀下悲壯地倒下。土地裸露出的空曠像是被器物戳破后的私處，給人心靈造成的是一種顫栗的空茫。父親勞動時的沉默和冷靜，以及對勞動表現(xiàn)出的過分臣服和投入，使他的整個勞動過程及意義摻雜了更多寓言的成分。勞動在父親的眼中不再是他生活的一種方式，而是他的整個人生和世界。

麥子支撐起了父親的天空。

而我在麥田里的勞動僅僅是父親天空下一個被遺失的記憶。

那一天，我記得跟隨父親在麥田里走得很疲倦。這種身心俱累的沉重感沒有使我對勞動充滿敬畏，相反卻充滿了反叛。勞動過早地束縛了一個孩子的天性自由和率真童趣。那么，既然我對父親的割麥勞動幫助是微小的，為什么父親卻執(zhí)意要我與他一同參與勞動呢？這種來自內心的抵觸情緒和對父親的質問，使我對我們父子倆的割麥細節(jié)沒有保留更多記憶。即使偶爾閃現(xiàn)出些微的印象，也是遙遠而朦朧的。縱然如此，但有一點卻是難忘的，那就是我跟隨父親留在麥田里的那些稚嫩而扭曲的腳印。它們就像一些成長的印痕，永遠烙在我的生命里。這些“腳印”使我后來在成長的歲月里慢慢懂得我的一生都與麥子有關，我的血脈里始終流淌著一個村莊的基因。這也許就是我與父親的割麥勞動唯一留給我的人生啟迪。

父親在割麥中發(fā)現(xiàn)了天空里的光彩，而我在麥田里發(fā)現(xiàn)了更多生存的秘密。在我撿拾麥穗的過程中，我曾親眼目睹了這樣一些情形：黃白各異的彩蝶圍繞麥芒翩翩飛舞；纖巧靈異的蚱蜢在麥秸上飛騰逃竄；身著花衣的小蛇躲在麥叢里恬然酣睡；老鼠在田垅邊沿穿鑿出圓而深的洞窟，偷運回穴的麥穗堵塞了洞口；排著長隊的螞蟻正在齊心協(xié)力地搬運麥田里遺失的麥粒……這些現(xiàn)實的圖景像一些生活的磷火，點燃了我遐思的靈感。我不明白，不獨人類，連動物界為何也如此依戀麥子。難道麥子真是這個世界一種不可或缺的生活資源？麥子與自然界、社會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是使大地趨于寧靜和諧的靈物？

當父親終于割完了麥田里的所有麥子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落日像喝醉酒的漢子的臉膛，酡紅而微暈。父親將割倒的麥子打成捆，在麥田中一堆堆碼好，就像把一天的收獲及心情盤點打成包。然后，再挑上兩捆，高一腳低一腳地運回家。

田間小路像升起的炊煙，彎曲而飄遙。父親肩挑沉甸甸的麥捆走在前面，我挎著盛有些許麥穗的柳條提藍跟在后面。麥粒發(fā)出的光亮照射著我們，像天幕上剛探出頭來的晶亮的星星，更像灶膛內燒得正旺的火苗。

二

誰也不能小瞧麥子。小瞧麥子的時代是饑餓的時代。饑餓的時代，貪婪叢生，麥無寧日。寫到這里，在我的記憶中顯現(xiàn)了三年生活困難時期的一些辛酸記憶。那時，麥子極缺，上級號召用“瓜菜”代替麥子，家鄉(xiāng)的鄉(xiāng)民們還用榆樹皮代替麥子，“瓜菜”和榆樹皮代替不了麥子，因此，鄉(xiāng)民們周體浮腫，滿臉的菜色。一個孤寡老人很幸運地在麥地里撿拾了一些麥穗，喜出望外，回到家里將拾來的麥穗小心翼翼地進行揉搓，用嘴吹去麥衣，然后煮著吃了。因老人沒牙齒，將麥子囫圇吞了下去。第二天，沒經(jīng)消化的麥子又屙了下來，他望著可惜，又將屙下的麥粒用水淘凈放在鍋里炒熟后搗細，用水沖著喝了下去。在饑餓年代，什么叫“廉恥”？還是活命要緊，麥子要緊。從困難時期過來的人，總是告誡小孩要愛惜糧食，愛惜麥子。吃飯時，不要糟蹋麥子。

有一段時間，我被一種麥子引發(fā)的困惑陷入了深度的迷茫。為什么人世間的許多事都與麥子有關，它為什么會托承起人類如此之多的悲歡際遇和精神信仰？倘若大地上沒有了麥子，人類是否會因此失卻某些溫馨的記憶，以及對生存經(jīng)驗里抗爭與掙扎的理解。

多少年了，我的腦子里還完整清晰地保存著一個老人和他的麥子的故事。那時，我每天都要從一片麥地經(jīng)過，麥田在我的家和我讀書的學堂之間，冬天和夏天的時候，剛剛經(jīng)受瑞雪孕育的麥苗，綠油油地挺立在田垅生機勃發(fā)，就像我當時的年齡，正向著太陽的方向努力生長著。清晨的朝陽投射在麥葉晶瑩欲滴的露珠上，極似我在上學的路上詠唱的兒歌，純潔、充滿力量。霧靄朦朧中，我看見一個老人的身影，提著鋤頭，在麥田里靜靜地鋤草，像一個追趕晨曦的人在迎接旭日的光輝。我幼小的心被這些清晨的創(chuàng)造力所激發(fā)，在接下來的一天時間里，我始終會保持著平靜而高興的心情。

傍晚，太陽在晚風的撩撥中顯得有些搖擺欲墜，我肩背書包，走在放學的路上，這時，我的視野中又出現(xiàn)了那個鋤草的老人，在他的麥田里左盯右瞧，像在察看什么不為人知的隱秘。有時，他還會伸出自己蒼老的手去撫摸麥田嫩綠的葉子，眼里流溢出的慈愛像是面對自己的孫兒。每天早晚，我?guī)缀醵记埔娎先嗽谒柠溙镏車D悠，某些時候，我看見老人在麥田里什么也沒干，他只是那樣在田邊默默地坐著或蹲著，望著綠油油茁壯成長的麥苗，臉上是一片幸福而愜意的笑容，混合著夏日燦爛的金黃。老人點燃一鍋煙，邊吸邊觀賞著他的麥田，淡藍的煙縷翻卷著罩在他的周圍，把他整個人也幻化了。看樣子，他既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事情，又像是在對著田里的麥子訴說心愿。甚至有一次，我竟然看見他對著麥子凝視良久，看著看著就流出了淚來。時光荏苒，四季交替。在老人的守望中，麥子一天天由青轉黃，我也一天天長大，由小學六年級升到師范學校，老人也在一天天變得更老，背比以前駝了，臉上的皺紋也比以前深了，一切都在隨時間而變化。但唯一沒有變的，是老人對麥子那份精心伺弄的感情。

秋收過后的麥田呈現(xiàn)出灰暗的色調，一樁樁麥茬像大地裸露出的骨刺。也就在那個麥收之后，平常我所熟悉的那個老人不見了。像被收進糧倉的麥子，被泥土收進了永恒的黑暗。

老人死后，他的后人按照其生前的交代，將他安葬在了他曾經(jīng)日夜守望的麥田里。自此，那片我曾在上學路上每天見慣了的麥田沉寂了下來，成了一塊荒冢。麥田不在了，老人消失了，留給我的除了一個老人和一塊麥田相互的感恩，其它的一如時光的斑駁、空蒙而殘缺。可就在第二年的春天，當我再一次從那片麥田經(jīng)過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人高高隆起的墳堆上又長出了新的麥子，青油的麥苗正在向四周蔓延著，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我隱隱地感覺到那個老人又復活了，或者他根本就沒有死去，他一直就站在那片麥地的中央，活像一具由麥子的精氣匯聚凝固而成的雕像。

三

當我確切地知道麥子與人類的精神情感存在著隱秘的建構關系或者說精神皈依或象征，是通過美國作家Ｄ．Ｊ塞林格的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在這部以“麥子”為題的小說中，并未出現(xiàn)實際中的麥田。書中所指的麥田乃是一種精神的象征。它存在于主人公考爾菲德的想象中，一種青春期理想中信念的光輝。于是，“麥田”在Ｄ．Ｊ塞林格的筆下變成了某種精神形態(tài)的化身。

人類對麥子周而復始的惦念與依賴，使它注定了是與人類生命的延續(xù)緊密相連的。我固執(zhí)的認為：塵世間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是一顆移動著的麥粒。雖然生長的地域不同，但都是在以如麥子一樣的忍耐和自強體驗著自己世界里的痛苦和歡愉。

我不禁又想起童年時代與父親一起割麥的記憶場景：父親在麥田里謙卑的身影，黝黑的面容；面對霉雨糟蹋后的麥子時嚎啕大哭，頓首而悲慟的神情；以及在麥田里的迷宮中憧憬的想象……隨著年歲和閱歷的不斷增長和豐富，我到底明白了我們當時為什么對麥子抱有那種既愛又恨的感情。其實，那是所有農村人對自己命運的無奈挑戰(zhàn)與抗爭。他們相信，只要麥子走進家門，心里才是實的，炊煙才是香的，笑聲才是甜的，歌聲才是美的，有了麥子的家才是溫暖的。只要有了麥子，才能使自己的家變得更殷實，使未來的生活充滿更多的陽光。在他們心里，始終懸著一個信念：有朝一日，他們能通過自己辛勤的耕耘和守望，從麥田的迷宮中走出去，把飽滿的麥粒播種在更為肥沃的土壤中。為此，他們費了很多力氣，一代人故去，下一代人接著努力。只要子孫香火綿延，就必定有走出麥田的那一天。因此，無論你在哪一個秋收之后的季節(jié)走進鄉(xiāng)村，你都會看見收掉麥子后荒涼的麥田里，埋著一個又一個守望的墳堆。這是它們抗爭軌跡的明證。那么，通過奮力掙扎擠進城市后的“麥粒”又是怎樣的呢？

我曾讀到過一位名叫筱敏的散文家寫的一篇文章：種子是不該磨成面粉的。但一粒被榨干了水分的種子又怎能逃脫不被磨成面粉的命運呢？擠進城市的麥子，脫離了扎根的土壤，就像一棵樹，失缺了陽光的照料，只能在命運的尷尬中存活。

鋼筋水泥的堅不可摧，車水馬龍的繁復精密，燈紅酒綠的奢靡浮華，世態(tài)人情的微妙殘忍……組構成一個巨大的齒輪，將一粒粒來自鄉(xiāng)村的麥子被迫碾成齏粉，最終成了擺在食品攤上供城里人充饑的面條、油條、饅頭、包子、面包……

麥子生命的每一個過程都是美麗的。麥子美麗了我們的世界。麥面是美好的，它美好地滿足了我們的胃口。麥子，這哺育人類的食糧，就這樣成為了一種精神的圖騰，占據(jù)著社會思想史的中心，成為藝術永恒的主題。當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將麥子收入他們的作品中，成為他們文章的意象或命題的時候，我們活著的人是否都應該對麥子保持足夠的理解和敬畏？

責任編輯劉亦群

談謙年曾發(fā)表散文、隨筆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