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鄉“為農減負”與中共中央３７號文件

2005年12月29日，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九次會議以高票通過決議：自2006年1月1日起廢止《農業稅條例》。此舉是中國實施“為農減負”等惠農政策的重大舉措之一。此前，全國各地即已開始了“為農減負”的種種探索。20世紀70年代末，湖南省湘鄉縣（今湘鄉市）邁出了為農村生產隊（村民小組）、社員（農民）減負的堅實步伐。1978年，中共中央以37號文件對湘鄉經驗進行了轉發，在全國掀起了學習“湘鄉經驗”的熱潮。

為了診出“病癥”，縣委書記張海根召開了一個講真話的隊委會

張海根是1977年底擔任湘鄉縣委書記的。這時，雖然粉碎“四人幫”已一年多了，但湘鄉的經濟形勢仍不見根本性好轉。特別是糧食產量，竟在1976年的水平上減產了2600萬公斤。這個數字壓得剛剛上任的張海根喘不過氣來。

有一天，張海根來到一個電站工地勞動。當時，工地上的社員群眾正在因丟下農業生產搞電站建設鬧情緒，有個社員向他告狀說：“我就是想不通！這么大的國家工程，要我們生產隊來一半勞力，不僅把隊里的生產丟一邊，還要帶米、帶伙食費、帶燒柴、帶工具、帶鋪蓋……現在我們隊上冒得東西帶了，今后我們怎么過？”這位社員的告狀使張海根難以平靜。回到縣委，他不由得翻開了密密麻麻寫滿鋼筆字的筆記本，深邃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筆記本上的一段記錄：“1970年湘鄉糧食畝產過1000斤，1971、1972年退到940斤左右，1973年又過一次1000斤，但從1974年到1977年的4年中，一直未過1000斤，其中3年跌到920斤以下。”

是什么原因導致農業生產特別是糧食產量停滯不前甚至倒退？一向務實的張海根深知：要治好“病”首先要弄清“病情”。

不久，他帶著一個調查組來到泉塘大隊的一個生產隊。到這里后，他在一戶姓唐的老貧農家里住了下來。

這戶姓唐的老貧農一家對縣委書記的到來非常熱情。張海根想從這位老貧農身上打開突破口。但他很快發現，這位老貧農似乎顧慮很多。飯前飯后，張海根征求他對縣委工作的看法，這位老貧農要么是緘默，要么翻來覆去一句話：“張書記，我們的黨領導得好。解放了，我們翻了身，形勢大好啊！”

張海根心想：要讓群眾講真話，還得另想辦法。第二天，他起了一個大早，走進一個只有兩間茅屋的社員家里。他進去一看，房子里很暗。這時，屋里傳出一個婦人沙啞的聲音：“雨伢子，錢借到了嗎？”張海根費了很大的勁才看清，屋里有一張木床，床上掛的蚊帳不但打了很多補丁，還陳舊得發黑，用來照明的“燈”也是用墨水瓶自制的，床上半臥著一位60多歲的老媽媽。張海根看了不由得一陣心酸。他走近那位老媽媽，才發現她是個瞎子。這時，那位老媽媽判斷出進屋的人不是“雨伢子”，試探著問：“是客來……來了？”張海根連忙說：“老人家，我是縣里來的干部，看您老來了！”老媽媽臉上露出了笑容：“不敢當啊！”張海根想起剛才那老媽媽的話，便問：“雨伢子呢？”老媽媽聽了苦笑說：“借錢去了。”張海根心里一緊，又問：“借錢做么子？”老媽媽嘆著氣說：“過了年，我屋里就會有得飯吃，他……打算到外面……”老媽媽說到這里，似乎意識到什么，緘口不說了。張海根用溫和的口氣說：“老人家，我曉得他是準備外出。您老不講，怕我們把他當外流人來抓吧？”張海根見老媽媽點了點頭，又說：“我們不會抓他，曉得他外出是有辦法。我們到這里來，就是同你們一起搞好生產，提高生活水平的。”老媽媽聽了臉上露出笑容，問：“同志，你貴姓？”“我姓張。”“啊！你是張書記！”老媽媽見張海根態度這么誠懇，又說：“昨天我總講，你們一來，他就走不脫了，所以他連夜到親戚家借盤纏去了，剛才聽見你的腳步聲，我還以為是他回來了。”

經過張海根的耐心開導，老媽媽消除了顧慮。她如實告訴張海根，家里存放的稻谷不足100斤，去年隊上人均口糧只有400多斤，每個勞動日僅值3角錢。張海根聽了心里又是一震，臨走時安慰老媽媽說：“我們這次來，就是和大家一道想辦法發展生產，讓大家有飽飯吃，讓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接著，張海根又走訪了幾位隊干部。隨后，他決定召開一個講真話的隊委會。隊委會就在他的房東家里召開。會上，張海根心情沉重地說：“這次我們來是請你們看病的，看我們縣委工作的‘病’， 這個‘病根’在我們身上，發‘病’就發在你們生產隊，你們隊的貧困就是這個‘病’的反應啊！”接著，他列舉了這幾天了解到的情況。幾位隊干部聽了既震驚又感動。張海根見幾位隊干部還有顧慮，又說：“今晚我們要開一個講真話的隊委會，只有講真話才能找到病癥，才能幫助我們縣委搞好工作，才能使群眾的生活好起來啊！”

幾位隊干部見縣委書記態度這么誠懇，終于消除了顧慮，把隊里的真實情況一一擺了出來：“這些年，生產形勢不是越來越好，而是越來越不好，合作化種一畝田只要幾十個工，現在種一畝田要百幾十個工。出工人多了反而勁不足，原因是人心不齊。為什么人心不齊？原因是天天在泥巴里滾沒多少收獲，不在泥巴里滾的人也照樣分谷。生產隊又沒自主權，縣里、區里、公社，連大隊也往這里調人那里調人，生產隊的勞動力哪經得起層層抽調啊！”

為了弄清近年來生產隊的負擔有多重，張海根和生產隊會計老黃一道，把賬本翻了出來，把算盤拿了出來，“噼里啪啦”一筆一筆算起了“負擔”賬：一月份抽調水庫用工132個，二月份抽調公社運輸工35個，三月份抽調林場修路工246個……算完了各級外調工，又算非生產性開支，特別是算到一些單位向生產隊攤派的酒飯錢時，張海根感到非常震怒。這天晚上，張海根怎么也睡不著。他的耳邊不斷響著隊干部在隊委會上的最后一段話：“生產隊好比一顆棕樹，今天你剝一片，明天他剝一片，剝來剝去只剩個小小的芯子了！”張海根想這個生產隊的情況是這樣，其他生產隊的情況又怎樣？他陷入了更深層次的思考。

“為農減負”就是要把伸向生產隊的一只只手拉回來，對各級干部來說，是一場尖銳復雜的思想斗爭

1978年2月21日，湘鄉縣委召開縣委常委會議。會上，張海根傳達了地委召開的縣委書記會議精神，常委們專題研究了“為農減負”工作，決定進一步就“為農減負”工作開展調查研究。會后，13名縣委常委除留3名同志主持機關和工業財貿工作外，其余10名常委各帶一個工作組，分別到月山、新研、湖山、巴江、白田、金藪、虞塘等公社進行調查研究。

張海根親自帶隊到泉塘公社進行調研。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算賬、分類、歸納和統計，基本上把泉塘公社這棵“棕樹”挨剝的情況弄清了。得到的各種數據令人震驚，概括起來有“三多”：一是各種調工多。1977年，泉塘公社共調工363825個，占全社總用工的21%。二是非生產性用工多。1977年，各種非生產性用工10.73萬個，占總用工的6%。三是向生產隊攤派的錢糧多。1977年，共向生產隊攤派糧食7.6萬斤、資金44850元。由于負擔沉重，生產隊的生產受到嚴重影響。1971年，全社人均占有口糧607斤，到1977年時降至549斤。

這次拉網式的調研，使縣委對全縣農民負擔過重的問題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和更清醒的認識。調研顯示：當時農村社隊負擔主要有：浩大的農田基本建設工程，各種非生產性建設項目，效益低下的社隊企業，文教、衛生、交通等有關部門所需勞力、資金、物資以及隊干部補貼、各種現場會、評比檢查、對口競賽、接待來賓等名目繁多的攤派等。調研中還發現，由于國家和地方財政投入農業的資金缺口大，一些跨隊跨社乃至全縣性大規模農田水利基本建設不得不采取全社或全縣統一組織大兵團作戰的辦法，而且大都是無償平調勞力、資金和物資……種種因素，造成了現在“上下左右齊向生產隊伸手、四面八方都挖生產隊墻腳”的局面，不少農民辛苦一年，結果是“一個工價八分錢，決算倒欠口糧錢”。群眾反映說：“如今是縣里調、公社要、大隊叫、生產隊急得跳，不知隊為基礎還要不要。”“如今生產隊像五月的蘿卜空了心，像一棵棕樹，你剝他剝剩了芯。”

調研結束后，縣委再次召開常委擴大會議，聯系過去犯“五風”錯誤的經驗教訓，決定把減輕農民負擔問題作為落實農村經濟政策的一項重大任務來抓，并研究了具體工作方案和措施，力求在全縣范圍內迅速形成強大輿論和工作中心。

就在縣委書記張海根思考如何將“為農減負”工作落到實處時，縣委卻來了一位懷揣蓋滿社員私章告狀信的告狀者。這人姓謝，是雙江公社的一位生產隊長。他這次來告的不是別人，而是雙江公社黨委。原來，這位姓謝的隊長所在的生產隊水田少，人均糧食每年僅400斤，以前社員一直靠屋前屋后的旱土發展副業生產，以彌補生活的不足。但旱土不斷被大隊和公社“蠶食”。先是被大隊劃去了不少，后來又被社辦園藝場劃去了不少，現在公社竟要把社員屋前屋后的旱土全部占用。前兩次社員打脫牙齒往肚里吞忍了，但這次全部占用他們屋前屋后的旱土，使他們再也難以承受。他們委托謝隊長帶著蓋滿社員私章的告狀信先到縣農辦“告狀”。縣農辦認為雙江公社黨委的做法是錯誤的，要求雙江公社黨委糾正錯誤，雙江公社黨委拒絕糾正，理由是“這是黨委的決定。辦社隊企業，大方向始終正確”。謝隊長萬般無奈，只得懷揣狀紙來縣委。張海根答應過兩天親自去雙江公社解決這個問題。

誰知第三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瓢潑大雨，吉普車司機見雨下得這么大，對開車下鄉的安全沒有把握。張海根果斷地對吉普車司機說：“要取信于民，就得說話算數，風雨再大也不能讓群眾失望。”說完，他拉開車門鉆進吉普車。不到1個小時，吉普車冒著大雨駛入雙江公社大院。

張海根走進公社辦公室，發現里面空無一人，而辦公桌上放著幾張刻滿了字還沒印刷的蠟紙。他拿起一看，原來是公社向縣委打的一份報告，報告中列舉了告狀的謝隊長不少“罪行”，要求縣委批準對謝隊長進行批斗。張海根看完后心里更加沉甸甸的：“為農減負”要把伸向生產隊社員的一只只手拉回來，不是開幾個會搞幾次檢查就能解決問題的，這是一場尖銳復雜的思想斗爭，是各級干部思想作風上的一場大革命。

在張海根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下，雙江公社的負責同志總算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糾正了以前的錯誤決定。接著，全縣各級干部在思想上認識到了“為農減負”的重要性。

一場轟轟烈烈的“為農減負”工作在湘鄉拉開大幕。

“湘鄉經驗”很快震動了中央高層領導，37號文件精神宛如一場春雨下遍祖國大地

湘鄉“為農減負”工作很快收到了較好的效果。不久，“為農減負”的“湘鄉經驗”就引起了中央有關部門領導的關注。

1978年4月中旬，農林部政策研究室負責人來到湘鄉調查研究，聽取了縣委關于“為農減負”的調查情況以及做好“為農減負”工作的措施和作法的匯報。湘鄉“為農減負”經驗引起這位負責人的高度重視，他要求縣委立即向農林部寫出報告。

湘鄉縣委對這件事非常重視，立即組織寫作人員撰寫向中共湖南省委和農林部匯報的材料。縣委書記張海根要求寫作人員如實反映湘鄉農村生產隊、社員負擔過重的情況。寫作人員頗有顧慮，問張海根：“張書記，都寫上啊？”張海根果斷地回答：“都寫上，把社員們的怨氣、不滿和憤怒的話都寫進去。一句句按實情寫。不這樣，上級領導怎么會求得真正的‘是’啊！”

很快，一份如實反映湘鄉農村生產隊、社員負擔過重后來如何采取強硬舉措“為農減負”的報告寫出來了。報告出來后，張海根和縣委班子的其他人又反復核實，查對有關數據，進行修改。湘潭地委同志也來幫忙。不久，報告送上去，很快得到了湖南省委和農林部的重視。湖南省委、農林部的領導來到了湘鄉，在地委、縣委領導的陪同下，開始廣泛而深入的調研。經過一個又一個的座談會、一次又一次的深入調研，湖南省委、農林部的領導最終形成了這樣的共識：生產隊負擔過重的情況和湘鄉縣委減輕這種負擔的作法，有利于醫治“四人幫”給我國農業造成的嚴重創傷。中共湖南省委和農林部決定將報告送給黨中央、國務院……

報告送上去后，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等領導逐字逐句審閱材料。黨中央認為湘鄉經驗值得在全國推廣，并要湘鄉迅速派人上京修改報告。6月4日，湘潭地委指派一名副秘書長、湘鄉縣委指派一名縣委辦公室副主任飛抵北京修改報告。不久，黨中央和國務院領導在國務院辦公廳會議室親切接見了來京修改報告的同志，一再肯定湘鄉為全國創造了一個好經驗。

報告在黨中央、國務院的親切關懷下，最終定稿。1978年6月28日，中共中央以37號文件正式批轉湘鄉縣委的報告，并作了長達2500多字的批示。批示鄭重指出：湘鄉縣委提出的問題，是一個在全國相當多的地方普遍存在的嚴重問題。各地都應該參照湘鄉的經驗，根據當地情況，在深入揭批“四人幫”和整黨、整風、整社中，認真解決好這個問題。批示中還明確了“為農減負”和參照湘鄉經驗的10條政策措施。中共中央37號文件發出后，《人民日報》先后發表了《湘鄉經驗一定要落實》、《落實湘鄉經驗要上下一齊動》等社論，中央其他報刊、電臺、電視臺和省地各級報刊、電臺、電視臺先后發表和播放了近百篇有關湘鄉努力“為農減負”的專題報道和文章，為貫徹中共中央37號文件和落實湘鄉經驗大造輿論。

中共中央37號文件，宛如一場“為農減負”的春雨，給廣大農村生產隊和社員帶來了福音。湘鄉自然成為了全國各地關注的焦點。全國先后有27個省、市、自治區主管農林工作的領導，帶領部分地縣的負責同志來湘鄉參觀學習。

在“湘鄉經驗”受到黨中央、國務院肯定、全國各地稱贊的時候，以張海根為首的湘鄉縣委不但沒有被成績沖昏頭腦，反而認真回顧總結前段工作，用心尋找差距，采取過硬措施，確保將“為農減負”政策落到實處。縣委堅持用整風的精神，發動各級黨組織層層揭矛盾、擺表現、查危害、挖根源，發動各條戰線、各個部門認真查一查、想一想：是不是真正支援了農業？是不是真正為農業做了好事？是不是加重了農村生產隊、社員負擔？另外，全縣組織了一支2300人的清理隊伍，清理1974年以來加重農村生產隊、社員負擔上的8個方面的問題（此項工作在中共中央37號文件下發前即已開始）。通過上下聯動、內外結合，全縣共清理出各項應退賠的資金490萬元，其中縣應退賠的資金153.57萬元，區社應退賠336.58萬元。在清理中，全縣還查出154名干部犯有貪污、盜竊、破壞集體經濟等違法犯罪嫌疑。清理結束后，湘鄉狠抓經濟退賠，組織政策兌現。至8月上旬，全縣46個公社、1個鎮共退賠各生產隊、社員資金215.78萬元。這筆資金直接用于生產隊組織當年生產和社員分配，有力地促進了農業生產的發展和農民增收。

為了把“為農減負”工作引向深入，縣委要求各級領導認真按照黨的政策辦事，邊整邊改，層層落實減輕農村生產隊、社員不合理負擔的措施。縣委動員各級、各部門按照中央批示結合本地、本單位實際，制訂和落實減輕農村生產隊、社員負擔的具體措施。在落實“為農減負”政策過程中，縣委堅持把工作做細，不草率從事，不籠統地否定一切或肯定一切，而是引導群眾分清是非，分清合理與不合理、可能與不可能，從實際出發，按三種情況進行處理：屬于政策界線不清的，經過調查研究，走好群眾路線，妥善處理；屬于方向對、應該辦、符合黨的政策的，則堅持下去，不能動搖；對應該辦，但由于方法不對頭，出現某些缺點錯誤，增加農民負擔的，則認真總結經驗教訓，肯定成績部分，糾正缺點錯誤部分，把事情辦得更好。為指導面上工作健康發展，縣委還總結推廣了泉塘、新研、月山、湖山等公社的經驗。

經過認真整改、層層落實，全縣對抽調生產隊勞力，攤派生產隊資金、物料，占用生產隊、社員土地的問題，進行了認真整肅，不僅退賠了各生產隊、社員近300萬元現金，還退給生產隊土地670畝，山林4816畝，池塘219口。同時，全縣還對涉農非生產性人員進行了大量精簡壓縮，公社一級壓縮了620人，大隊一級壓縮了2013人。縣里還規定：以后抽調生產隊勞動力，實行定工勞動、定額補貼；對國家興辦事業轉嫁給農村生產隊和社員的負擔，區分合理與不合理，設法糾正不合理部分……

中共中央37號文件的落實，使負擔沉重的農村生產隊和社員松了一口氣，廣大社員的生產積極性被充分調動起來了。1978年，湘鄉盡管經歷了百年一遇的大旱，但糧食不僅沒有減產，反而創下了增產的歷史記錄——增產5500多萬公斤，結束了糧食產量連續4年徘徊不前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