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扎西達杰

“馬術是奧運會上最古老的項目，但現(xiàn)在馬術進奧運會太難了，看他們吭哧吭哧跑半天，心里都有數(shù)。”這個“他們”既指馬也指騎馬的運動員。他一邊開著自己新買的尼桑轎車（隊員們戲稱其為“油馬”，以示與吃草的馬區(qū)別），一邊和窗外慢跑的徒弟打著招呼。

清晨的太陽帶著黎明的寒意，西藏馬術隊的隊員們陸續(xù)起床開赴訓練場。馬房位于賽馬場北側，運動員駐地在賽馬場的西北角，這條相隔200 米的距離要經(jīng)過石板道、砂石路、土路賽道和一節(jié)水泥橋，視覺豐富、腳感不一，即使每天多走幾趟也不會感到疲勞和寂寞。

“好的賽馬太貴了，成百上千萬的，我們根本買不起。我們有幾個隊員實力很強，有的在國家隊，有的就在拉薩，但他們找不到好馬就可能參加不了奧運會的馬術比賽。”

今天是2008 年3 月11 日，星期一，西藏馬術隊去年秋天剛完成廣州民運會的比賽任務，現(xiàn)在是休整時間。冬春之交的西藏，場地條件不是很好，天冷、地硬、晝夜溫差大，對馬的保養(yǎng)不利，因此，專項訓練一般是放在夏秋季節(jié)進行，現(xiàn)在是馬術比賽的淡季。雖說是淡季，但賽馬是人和馬緊密合作的一個項目，如果運動員不天天摸馬、跑圈，馬的野性就會上來，以往的訓練成果就前功盡棄了。

鎖好車門，走進馬房，扎西達杰和飼養(yǎng)員江村聊了幾句，了解馬圈里的衛(wèi)生情況。“我們有五個飼養(yǎng)員，晚上睡在里面值班，對賽馬晝夜提供全方位的服務，我們這里的馬享受非常好的待遇，一天開四頓‘飯’，有時候喂飼料有時候吃草，西藏一般家馬吃不上的什么苜蓿草、麩皮、玉米、胡蘿卜她們是經(jīng)常吃，臨比賽的時候還能吃到雞蛋、青油、冰糖，有的運動員還會按照個人喜好給她們喂零食，生病了休病假，有專業(yè)獸醫(yī)給它們看病。”看起來各方面條件都不錯。

但是，扎西達杰在西藏馬術隊里身兼運動員、教練員數(shù)職，30歲的年齡在隊內(nèi)屬于“上有老下有小”，正是人生一個特殊的階段，這從他目前的工作內(nèi)容就可以看出。以前做運動員時訓練和比賽是重頭戲，改作兼職教練后就不一樣了。扎西達杰走到馬房“西屋”的第三個隔欄，跟自己的愛駒“小壞蛋”打招呼。

相比“羅布”（寶貝）、“次仁江達”（長壽之星），“小壞蛋”這個名字可不怎么樣。她是一匹栗色的蒙古馬，今年六歲，進藏才兩年，屬于馬中的青少年，機靈與頑皮加上不聽話的壞脾氣使她得了這樣一個綽號，“但如果馴服成功服役十幾年沒有問題，她會成為一匹出色的賽馬。”扎西達杰說。

現(xiàn)在，扎西達杰每天的工作就是馴養(yǎng)隊里新進的各種馬并將馴好的馬交給小隊員試騎。這是個既危險又刺激的行當，只有膽大心細，經(jīng)驗豐富的好騎手才能勝任。顯然，看到有陌生人來，“小壞蛋”又使起性子，任憑扎西達杰怎么“說”，她仍是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不肯讓主人靠近。扎西達杰走進隔欄，輕輕拍拍“小壞蛋”的屁股，手指在馬背上慢慢向前移動，一邊從地上拿起一節(jié)橡皮梳子輕輕梳理體毛，聰明的“小壞蛋”明白了，立刻安靜下來。

扎西達杰說這個季節(jié)早晨主要進行護理和遛馬。護理內(nèi)容包括給馬洗澡、梳毛、撓癢癢、“說話”、牽出門溜達等，讓馬在一種愉快舒適的氣氛中開始一天的生活。“你對她好她就對你好，這家伙可聰明了。我發(fā)現(xiàn)很多馬對天天喂她們的飼養(yǎng)員沒有什么感覺，但特別喜歡騎她們的人，怎么說？可能這就是馬的性格吧。”

給“小壞蛋”洗刷完畢，扎西達杰把她牽到跑道上騎了一會兒。我們看到在馬房西邊靠墻一側有塊鋪滿沙子的場地，中間有一根高高的鐵架子，上面放著干飼草，一些更早時候放出來的馬有的在地上打滾，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追打同伴以此取樂，有的努力伸長脖子去夠鐵架子上的料草。“小壞蛋”也被扎西達杰放歸到沙地上，他說這是隊里的習馬場，是專門讓馬放松休息的地方，她們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在陽光下瞇著眼睛做做夢，走走神，這對馬來講是非常愜意的享受！

馬又是一種特別嬌貴的動物，極容易受傷，她們的跟腱很脆弱，跑多了會腫脹發(fā)燙，這就要馬上降低速度，給她們敷冷水降溫，絲毫怠慢不得。“伺候一匹馬就像伺候嬰兒一樣。”他的眼神像父親般的慈愛和寬廣。

扎西達杰是1992年來到馬術隊的。他的老家在林芝縣達孜鄉(xiāng)，距縣城很近，交通信息都很方便。可以說扎西達杰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家里有五匹馬，平時用作勞動和交通工具，主要的工作是犁地、碾場，由于當?shù)貧夂蚝谩⑺葚S富，林芝馬一般都比北部草原的藏馬長得健壯有形，扎西達杰記得每年都有來自申扎一帶的牧民結伴到林芝買馬，一匹好馬能賣到7、8 千元。在長期的熏陶中十幾歲時他已經(jīng)是家鄉(xiāng)一帶有名的“大瓦”（騎手），雖然風光的日子只是藏歷新年的短短幾天。

西藏林芝地區(qū)的工布江達、林芝縣和米林縣，習慣上稱為工布地區(qū)。古代，這里是一個原始森林覆蓋的神秘境域。直到本世紀50年代川藏公路通車之前，工布地區(qū)仍然道路艱險，交通閉塞，山民們以打獵、伐木、采集野果和播種青稞、豆麥維持生活。他們的服裝、語言、生產(chǎn)、生活方式都有自己的鮮明的特點。如今隨著西藏各項事業(yè)的發(fā)展，工布地區(qū)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仍然保持了自己傳統(tǒng)的習俗。例如，工布地區(qū)的藏歷新年不在正月初一過，而在藏歷十月一日。工布人為什么在十月過年？當?shù)厝苏f，工布地區(qū)早先也同其他藏區(qū)一樣，藏歷正月初一過年，吐蕃時期，工布受到北方霍爾的侵犯。時至深秋，工布王阿吉杰布將帶領工布的男人出征，離過新年不遠了，人們有點戀戀不舍。阿吉杰布是位通情達理的首領，他說，仗不能不打，年也不能不過，不打仗過不了年，不過年也沒心思打仗，我決定把工布的年提前到十月一日來過，我們吃得飽飽的，喝得足足的，再出發(fā)打仗。于是他們提前過了年就出發(fā)了。由于心里痛快，作戰(zhàn)很英勇，最終取得了勝利。從此以后，工布人就每逢藏歷十月初一過年了，這一習俗一直保持到今天。節(jié)日里，村民們?nèi)w出動進行跑馬射箭比賽（再現(xiàn)了當年戰(zhàn)爭動員時戰(zhàn)士們緊張、激動的心情），好動的扎西達杰是這些活動中的常客。

但是在和平年代，對于生活在林芝地區(qū)的騎手來說，藏歷4 月15 日的薩噶達瓦節(jié)也許更熱鬧也更重要。家里的青壯男人騎著自己的馬到附近的苯日山繞山轉經(jīng)，轉經(jīng)的山路有40 公里長，人們有時候騎馬有時候牽馬，他們身著盛裝，背上干糧和馬料，晚上在半山腰的林間草地上以村為單位進行唱歌跳舞和“碧秀”（射箭）比賽。馬的汗味和人的吆喝聲夾雜在一起，篝火下沉寂的山野里突然間人歡馬嘶，生機勃勃。無論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還是稚氣未脫的孩子，這一天，為了自己家庭的榮譽，每個人都會傾盡全力，決不讓家族和愛駒丟臉。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扎西達杰對馬和男人們熱衷的馬上競技有了最初的認識。家鄉(xiāng)人說，人、馬和狗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三種動物，從混沌初開起，它們?nèi)齻€就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一起，一直到后來，一個出色的獵人，一個頂天立地的藏族男人，他的身邊總少不了一匹矯健的神駒和一只忠實的良犬。

扎西達杰家的田地在離家5 里遠的山坡邊，秋天，父親牽著馬，讓童年的扎西騎在光馬背上去麥地打場。四周是豐收的農(nóng)田，遠處是雪山和森林，溝渠里流水潺潺、波光粼粼，旁邊的青稞地里響起高昂、悠長的勞動號子，他覺得自己仿佛漫游在油畫中。

12歲時，扎西達杰進入林芝地區(qū)八一體校，接受綜合訓練。1992年被招進西藏馬術隊。后來老隊員們說馬術是一項貴族運動，騎馬一次等于做了一萬次按摩，但在家鄉(xiāng)的時候，雖然農(nóng)民愛馬如子，騎手以駿馬為榮耀，馬也只是生產(chǎn)勞動和娛樂的工具，或著叫移動的財產(chǎn)，但人們不會把它上升到體育鍛煉和“健身”的高度。

愛琢磨馬的扎西達杰進入馬術隊后才知道馬的世界有多大。相比馬術隊隊里的蒙古馬、西寧馬、伊犁馬（更不要說進口西洋馬），藏馬無論在個頭上還是在速度能力上都有明顯的差距。

他常常觀察馬的一舉一動，想看出馬世界的一切奧秘。他發(fā)現(xiàn)雖然產(chǎn)地不同，馬的肢體語言卻基本相同，例如，看她的鼻子：鼻孔張開表示興奮、恐懼；上嘴唇向上翻起，表示極度興奮；口齒空嚼表示謙卑、臣服;眼睜大瞪圓，表示憤怒；露出眼白表示緊張恐懼；頸向內(nèi)弓起，肌肉繃緊，表示展現(xiàn)力量或示威；前肢高舉，扒踏物品或前肢輪換撞地，表示著急。后肢抬起，踢碰自己的肚皮，若不是驅趕蚊蟲，則提示馬患腹痛;尾巴高舉表示精神振奮，精力充沛。此外，打滾一兩次是放松身體，反復多次打滾必有腹痛疾病。跳起空踢、直立表示意氣風發(fā)。馬的嘶鳴聲有長短、急緩之分，分別具有呼喚朋友、表示危險、渴求飲食、喜怒哀樂等等含義。當了解了這些，你會感到你和馬是朋友，是可以用特殊語言進行交流的伙伴。當發(fā)現(xiàn)這些“秘密”，他的心像孩子一樣快樂。他說“只有懂得這些以后，你才會知道如何接近馬、馴服馬”。

根據(jù)科學研究表明，犬、馬、貓等動物，雖然無法搞懂人類語言的具體含義，卻可以準確判定哪些是褒、哪些是貶，從而決定對人的態(tài)度。扎西達杰當場向我們演示了把馬當朋友來尊重的見面方式： 以從容不迫的沉穩(wěn)態(tài)度沿安全方向接近馬，在手能碰到馬頭、頸肩的位置上停住，慢慢伸出手，接近馬的鼻孔，輕輕呼喚它的名字或發(fā)出友善聲音與它打招呼。“這時馬必定會用鼻子嗅聞你的氣味，辨別來人是誰。在馬琢磨你是否對它有危險的同時，你必須注意觀察馬的眼神變化與耳朵動作，揣摩馬的心理情緒。如果馬耳隨意轉動、眼神安詳，你可以順勢將手輕輕接觸馬的面頰，如果馬依然沒有不悅的反應，這表明它已經(jīng)接納你為朋友，你再討好地給它搔搔癢。只要看到馬不高興或者有發(fā)怒的表情，就應當及時回撤，防犯風險。當然，馬第一次不接納你不等于以后永遠不接納你。”扎西達杰希望自己將來有機會辦一所馬術俱樂部，把這些知識教給愛馬的人們。

馬術隊里的馬當然和家鄉(xiāng)的馬有很大的差別，看到高大威猛、渾身毛發(fā)閃閃發(fā)光的專業(yè)賽馬，扎西達杰剛開始連摸都不敢摸，一度產(chǎn)生疑惑：我是不是選錯行了？我是不是這塊料？

但是，在和馬耳鬢廝磨的親近中，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下，扎西達杰逐漸成為馬的朋友，成了西藏馬術隊的一員干將。

馬上射箭、馬上帽技、馬上拾哈達是藏族馬術的傳統(tǒng)三項，1993 年，這三個項目第一次成為民運會正式比賽項目。那一年，綜合素質全面的扎西達杰，以及他的坐騎“東智”拿到了一個亞軍。

“東智”是一匹小馬，曾在一節(jié)訓練課上連摔了六個人，得了這個綽號，意思是魔鬼。老隊員都討厭她，扎西達杰作為新隊員沒有資格挑三揀四，只好和“魔鬼”合作。“魔鬼”是個特別聰明機靈的家伙，愛妒忌，喜歡使小性子，但膽子特別小，到人員嘈雜的地方，看不得閃光燈，聽不得廣播喇叭，稍有動靜就緊張。

馬術行話說比賽成績“三分在人，七分在馬”，扎西達杰和“東智”開始了艱難的磨合。后來在那次比賽中獲得了一個第二名。名次不錯，但成績并不理想。馬上撿哈達比賽的滿分是40 分，扎西達杰只撿到26條，兩輪跑下來都不知道動作是怎么完成的。擱現(xiàn)在，這樣的成績連前8都進不去。1999 年，他獲得民運會拉薩分賽場馬上拾哈達金牌時的成績是37條，比四年前進步明顯。

馬術訓練中較難掌握的是騎坐、襲步等練習。襲步訓練最難，相比而言騎坐訓練稍微容易一點。所謂騎坐平衡練習就是要達到（無論動或靜都必需）一種“坐在馬上”的感覺。就是說通過坐骨與馬的接觸調(diào)整靜態(tài)和動態(tài)時上身前后左右的角度，體會靜態(tài)與動態(tài)的身體平衡，將重心完全壓在坐骨上。無論直行或是圈乘都頗有一種撒把騎自行車的感覺，韁腿都不對馬上平衡發(fā)生影響。有了這種平衡后：1.思想不再緊張，2.大小腿自然放松腳后跟向下垂于馬體兩側，不再依靠腿緊緊抱住馬，依賴手上的韁來維持平衡，正常騎行時大小腿只是貼附在馬體兩側，手上的韁只是與馬嘴保持著聯(lián)系。3.兩手和雙腿可獨立運行，開始練習韁腿輔助。這種感覺描述為：兩腿放松叉在馬背上并用整個屁股坐住，整個身體的重量全部通過腰傳遞到三點坐骨再傳遞到鞍子上，在壓浪和跑步過程中屁股始終坐住。有了這些基本能力，才能談到接下來的專項訓練。

專項訓練和比賽是艱苦的，扎西達杰多次負傷掛彩，主要是骨折和刮擦，手臂上至今留著一條深深的傷疤。

由于長期從事傳統(tǒng)三項比賽，扎西達杰無緣專業(yè)運動員最渴望的奧運賽場，雖然他非常喜歡自己現(xiàn)在的職業(yè)。

在家鄉(xiāng)時，他聽到大人說起“奧林匹克”，但不知是什么意思。到了西藏體委，他認識了一個叫多吉秋云的林芝老鄉(xiāng)，他是參加1988 年漢城奧運會的藏族運動員，聽他講故事，“噢，原來奧運是這么回事！”

當扎西達杰以為一輩子都參加不了奧運會并為此而稍感遺憾的時候，好消息還是來了，作為西藏體育界的優(yōu)秀代表，扎西達杰被選為北京奧運會火炬手，目前已經(jīng)開始進行體能訓練。

2008 年4 月1 日，我們最后一次到馬術隊找扎西達杰。他正在上訓練課。三個隊員騎著馬在跑道上做熱身，騎手們吹著口哨，馬們邁著花步，他們的配合動作顯得輕松而灑脫。可能對于他們來說，這就是自己的“奧林匹克”。高山上的奧林匹克得到的是同樣一份安詳和從容，同樣一種充實和快樂。

“再跑兩圈！”扎西達杰吩咐隊員們，這不緊不慢的聲音連我們都聽熟了，跟20天前沒有任何區(qū)別。

責任編輯： 龍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