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經濟的畸形火爆,讓這樣一種國寶級的特殊物種蒙受著極大的恥辱和痛苦,它們關在狹小的鐵籠子里,被長途販運,被無數次地倒賣,被莫名其妙地展覽,就像無期徒刑的囚犯一樣被無止境地關押??蓱z的藏獒在前所未有的苦難和悲痛中,為那些私欲膨脹的人們賺取了一沓又一沓的鈔票,而它們痛不欲生的現狀卻無人關注,也無人知曉?!獥钪拒?/p>

目睹了一系列玉樹家鄉人養殖藏獒、發展藏獒產業,并逐步走上脫貧致富道路的現實, 我很想歌頌藏獒, 贊揚將這一產業做大做強的內地商人和家鄉人, 可是,我也越來越多地看到本土的、品種優良的藏獒背井離鄉, 販賣到本不適合它生存和繁衍的城市, 我內心真切地感受到藏獒失去了它們的精神家園 ……
小的時候, 家里有一只藏獒, 因為它的胸前有一小撮白毛, 故取名叫“當嘎”, 記憶中當嘎很高很大, 兩只前爪離地站起來足有阿爸高。當嘎白天被粗粗的鐵鏈鎖著, 到了晚上才被放開,只要附近有一點動靜, 哪怕是風吹草動, 當嘎都要整晚整晚地狂吠,聲音低沉而渾厚。
一年冬天, 一家人躺下睡覺了, 卻沒有聽到當嘎的吠聲, 阿媽說可能是因為外面沒有什么動靜吧, 哥哥說可能是由于天太冷, 縮在窩里不愿出來, 由于冬天外面太冷, 阿爸打消了去看看的念頭, 一家人繼續睡覺。那夜因為沒有了當嘎的吠聲, 我整夜沒有睡好, 翻來覆去到天亮, 隱隱聽到阿媽在院子里大呼小叫, 趕忙穿好衣服跑出去看看, 阿媽在說當嘎不見了, 墻頭上有它爪子留下的痕跡。爸爸說:“好好的, 咋就跳墻跑了呢?”說著打開大門想去找找, 這一開門, 全家人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 當嘎正躺在門口蜷縮成一團呼呼大睡, 旁邊橫躺著一只山羊, 脖子上流出的鮮血在地上凍成了一疙瘩,當嘎警覺地站起來進了院子走到鐵鏈旁, 阿爸將他拴好, 招呼著阿媽將那只死去的山羊抬進了院子。顯然那只山羊是被當嘎咬死的, 可它為什么不吃呢? 哪怕是一丁點?
阿爸說當嘎的父母是我的爺爺、奶奶在世時養的兩條藏獒, 當時的爺爺、奶奶生活在草原上,是真正意義上的牧民, 當嘎的父親因曾經咬死過一只狗熊而在當地小有名氣, 爺爺常常引以為榮。有時當嘎的父親隨著牛群放牧歸來, 會從野外叼回一些失足摔死的牛羊,可自己卻從不貪嘴, 除非主人同意它食用,阿爸說當嘎這是秉承了它父親的純正血統,是草原上真正的藏獒。
轉眼幾年過去了, 當嘎日漸老去, 已經沒有了昔日的威猛,再也聽不到它歇斯底里的狂吠, 偶爾在夜里發出幾聲低哀的叫聲,像是在追憶昔日的輝煌。白天阿爸也不再用鐵鏈拴住當嘎。一天放學回來,阿媽說在屋子里忙活了一天,剛剛發現當嘎不見了,大門虛掩著,一家人急忙分頭去找,在離家不遠處的一個土崗上,我們發現了奄奄一息的當嘎,全家人一起把它抬回了家,阿爸看上去很沮喪,反復說著:“它是一只真正的藏獒, 一條好狗,因為傳說中一條真正的藏獒是不會死在自己主人的面前,也許是為了保留自己的尊嚴,也許是為了不讓主人傷心,誰會知道呢?” 我眼中的淚水止不住地流出,阿媽說:“不要傷心,它這是投胎做人去了,我們所有人的前身都是狗,只有做了狗,才能投胎轉世做人”。我祈禱當嘎的來世做一個草原上的牧民,然后養一條像當嘎一樣的藏獒, 馳騁在草原上。
之后的十幾年,我們家再也沒養過藏獒。

大約是在2000年, 我的家鄉玉樹逐漸興起了養殖藏獒熱, 在純牧業區和半農半牧區,幾乎80%的牧民家庭開始養殖藏獒,因為據說一只普通的藏獒也可以賣到15萬到30萬元。托藏獒的福,一部分牧民的腰包鼓起來了,隨即這股風逐漸刮到了城鎮。2006年春節過后的一天,舅舅來到家里,說他去年配種的母獒在今年春節的大年初一產下一窩獒仔,臨走時,問我們要不要養一只獒仔,阿爸、阿媽都拒絕了,他們并不同意拿藏獒做生意,我的老公和剛滿三歲的女兒聽到要送我們小狗,歡呼雀躍,拗不過他們,第二天阿媽去了舅舅家,抱回來一條公獒仔,因為右爪上有一截白毛,取名保嘎。
按照舅舅交代的現代喂養獒仔的程式, 一家人精心喂養著保嘎,它一天天地長大。在保嘎兩個月大時,舅舅拿來了一個特大的鐵籠子,并囑咐我們一定要將保嘎喂養在籠子里,阿爸不解,舅舅說:“不拴它吧, 如果在院子里誤食了死耗子之類的,豈不前功盡棄;拴它吧,會影響它脖頸甚至頭部的發育,因此養在籠子里是萬全之策,不讓它運動還有利于全方位的發育,現在人家都在這么養?!卑中χf:“真是不能理解現代人,好好的一條狗,干嗎非得養在籠子里?受罪呀?!北8略谒蔫F籠子里除了吃,就是睡,不叫也不鬧,舅舅說這樣的獒才是好獒,一定能賣個好價錢,可這時我想起了當嘎,那只白天、晚上都在狂吠的獒。
保嘎十個月大了,已經長成了一條大獒,聽說十個月大的獒,樣子已經基本定型了,在藏獒生意人眼里它并不是一只值錢的藏獒,原因是保嘎的身高沒有達到他們的要求,前爪上的白毛屬于雜毛,頭也不夠大,距離他們的標準相差甚遠。舅舅說,賣給那些狗販子吧,可以賣個幾千塊錢。阿爸則納悶,這狗咋不叫不咬呢?不叫不咬的狗就不能看家護院,留它何用呢?
保嘎在交易市場里賣了1000 塊錢,阿媽說賣價 1000 塊錢的獒,應該不會是被屠宰,但不知道有多少“不達標準”的藏獒會被屠宰。第二天,阿媽帶上 1000 塊錢去了寺院,祈求佛祖保佑那些被屠宰的藏獒早些轉世做人。

我一直堅信,藏獒本身就是一個傳說,它的高貴、典雅、沉穩、勇敢、靈性、忠誠,還有藏族牧民無盡的喜愛和尊重,都早已成就了一種藏獒與人相互信任、彼此和諧的情感世界。十幾年前的人們,生活雖然平凡,但在藏民和藏獒生活的每一天里,可能都在產生感動,引發感慨,激起感激,而這些人類共同的情感,僅僅因為人的一己私欲而悄然決堤,不知道在藏獒的世界里,人還是不是它們應該為之盡忠的主人?今天的人類,正在親手扼殺一個無比圣潔的靈魂,而以一種所謂的現代文明,將藏族人民最忠實的伙伴推向種源接近枯竭的邊緣。
試想一下,許多獒仔因生存環境的變化不斷死去,被狗販子用平板三輪車往溝里倒的情景;再試想一下,一只跨越萬里雪山,放牧駿馬牛羊的藏獒,遠離它熟悉的環境,來到完全陌生的城市,被人看著,被人賞著,被人們像寵物一樣逗著,郁郁不得終日的情景。如此若干年后,該到哪里尋找真正的藏獒。有作家說:“藏獒是頑強的,無論風霜雪雨,那永無遮攔的寬廣敞開之地便是它的居所,忍受著萬般苦難,而無需一個屋頂,是生存環境造就了藏獒的毅力與秉性?!?/p>
但當越來越多的藏獒背井離鄉來到本不適合它生存的城市,真正的藏獒卻已離我們很遠,我分明聽到失去精神家園的藏獒,在交易展示的“柜臺”上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