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青海東奔西顛,突然接到《西藏人文地理》雜志的約稿,第一個反應就是拒絕。2005年我寫了《藏獒》,2006年寫了《藏獒二》,2007年又寫了《藏獒三》。關于“藏獒三部曲”的構想已經完成,掐指算算,也有100萬字了。精彩的體驗深刻的都寫過了,在這100萬字之外,我還能講出什么關于藏獒的新故事來?但我這個人是海拔越高腦子越清醒,坐在去海北草原的車上,想著我過去的生活,漸漸便凸現了幾件不曾在“藏獒三部曲”中寫過的有關藏獒的事,那都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的往事了。

——在昆侖山下的阿爾頓曲克草原,我住在牧人的帳篷里深夜不敢出去小解,外面游蕩著守夜的藏獒,它要是把我當成了賊怎么辦?我只好跪著,把尿接在皮鞋里,再把皮鞋從帳篷下面塞出去,潑掉里面的尿。偏偏我在白天喝了許多奶茶,一脬尿接了滿滿五鞋才接完。第二天,太陽一曬,皮鞋就變形了,兩頭翹起來如同一只歪葫蘆,穿在腳上根本沒辦法走路,只好扔掉。兩個月以后我再次碰到這家牧人,牧人說:“你還是把你的皮鞋拿回去吧,我家的藏獒找回了你扔掉的皮鞋,我又扔了幾次,它都找回來了。”我拿著那雙不能穿的皮鞋,當著他家藏獒的面穿在了腳上。那藏獒望著我,眼睛里流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像是說:我把皮鞋終于送給它的主人了。
——在康巴人的囊謙草原,我和三只牛犢大的金黃色藏獒狹路相逢。它們是從路邊的石墻后面冒出來的,堵擋在我必須經過的地方一聲不吭地望著我。我停下了,我知道一聲不吭很可能是藏獒咬人的序曲,更知道它們在一開始出現的時候就已經選擇好了適合撲咬的最佳距離:二十米。只有二十米,從助跑到咬住我只需要五六秒鐘,我根本不可能逃走。好在我已經是一個“老牧區”了,非常緊張但沒有驚慌失措。我慢慢脫下衣服,心想一旦藏獒撲來,就先把衣服迎頭拋出去。它們肯定會首先撲向衣服,趁這個機會,我轉身逃跑,能跑幾步是幾步。三只藏獒都張了張利牙猙獰的嘴,馬上就要行動了,危險即刻就要到來。正在這個時候,我身后傳來一個牧民焦急的喊聲:“磕頭,磕頭。”我回頭望了他一眼。他又是比畫又是說:“磕頭,磕頭。”他是一個朝拜者,正在磕著等身長頭匍匐而來。我一下子明白了這位牧民的意思:只有磕頭才能挽救我。我的前面是囊謙寺,所有來這里朝拜的人藏獒未必都認識,但它們絕對不咬磕頭朝拜的人,因為它們天天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人,已經司空見慣了。于是我把衣服裹在了腰里,朝著藏獒身后的寺院磕起了等身長頭,嘴里還念叨著“”的六字真言,慢慢地接近著藏獒。三只藏獒讓開了,但并沒有離開,似乎有點奇怪地研究著我:怎么一個穿漢服的人也在磕頭?我在心驚肉跳中和它們擦肩而過,過去了很遠,才停止了磕頭,回頭再看那三只藏獒時,它們已經不見了。我長喘一口氣,腦子里驀然冒出一個詞來:護法金剛?莫非它們是護法金剛的化身,來這里告訴人們:只有虔誠的朝拜者才能通過這里走向囊謙寺?我尋找那個教我用磕頭躲過了一劫的牧人,發現他離我越來越遠。他是在一絲不茍地磕頭,每一個動作都做得準確而到位;而我是以磕頭的方式逃之夭夭的,動作浮皮潦草,能省略就省略,連額頭必須觸地必須蹭到泥土這樣的細節也忽略不計了。幸虧三只藏獒沒看出來。

——在九曲黃河第一灣的河南蒙古族自治縣,縣長對我說,我們這里野狗多,你采訪的時候千萬要小心。說罷交給我一根半尺長的新鮮腿骨,說這是金錢豹的骨頭,人只要把它揣在身上,狗就不敢近身了。果然是這樣的,在縣城和寧木特公社采訪的那些日子里,我腰里別著這根豹骨,走到哪里哪里的狗就會遠遠地躲開,幾乎是屢試不爽的——只聽狗在汪汪地叫,越叫越遠,越叫越遠,最后就聲影俱消了。但是在去種畜場的那天,我差一點因為這根豹骨而慘遭不幸。下午,我正在棚圈里參觀優良的河曲種馬,一只灰色的大狗從老遠的地方奔騰而來。陪同我的場長愣了,緊張地問道:“你身上有什么?”我說:“豹子骨,嚇狗的豹子骨。”場長喊起來:“扔掉,快扔掉。”我趕緊從腰里拔出了那根豹骨。場長一把奪過去,使了最大的勁兒朝前扔去。大狗的奔跑改變了方向,徑直撲向了那根豹骨。我們遠遠就聽到了它咬碎豹骨的咔嚓聲。蒙古族的場長擦著臉上的汗珠說:“太危險了,你怎么敢帶著豹子骨到我們這里來,我們這里有一只藏獒。”我也愣了,后怕地說:“你們這里有藏獒?縣長沒告訴我呀。”場長說:“我們上個月才從澤庫縣買來,他還不知道。”當所有的狗聞到我身上的豹子氣息而紛紛遠離的時候,只有一只狗狂猛地迎我而來,因為它是藏獒。藏獒是一見兇殘的野獸就要憤怒,就要拼個你死我活的,如果我是一只真正的豹子,我相信藏獒也一定會打敗我。
——1986年冬天,我在采訪玉樹大雪災期間,曲麻萊的牧民東珠加告訴我,他們一家住在雅合山下的喇嘛溝里,根本不知道直升飛機已經把救援物資空投了下來,是他的藏獒憑著靈敏的嗅覺聞到了異樣后冒著大雪跑出去從一公里外的地方叼來了一捆三件皮大衣,又從兩公里外的河冰上拖來了一箱餅干。他們全家五口人就是靠了這一箱餅干和三件皮大衣才活著從三尺深的雪災區走了出來。我說:“你的狗呢?讓我看看你的狗。”東珠加傷心地說,他的藏獒拖來餅干后自己吃了幾口便又去給他們找東西,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是死了。他翹起大拇指說:“它是一只這么好的藏獒,死了也好,早死早轉世,再轉世它就是人了,是一個有本事的人,可以當我們的縣長。”我說:“不一定,很可能比縣長還要大。”東珠加點著頭,他絕對相信我的話,他早就在腦海里把他對藏獒的祝福變成了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出現的事實,所以他的傷悲里又有幾許欣悅,他是既悲又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