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認識楊延康二十年有余。他的攝影之路曲折、艱辛,但堅韌。一個成功的人往往都很偏執,楊延康的偏執地在藏區。“每個人來到人世間是注定要與一些人和事結緣的”,楊延康這么說過,他這輩子可能終身與攝影、與宗教、與藏民族結緣了。“影蹤”欄目是一個影像的“博物館”,有幸請來楊延康用攝影為我們講述一段他心底里的藏地故事,實乃不易。我認同他對攝影的理解:“真正的攝影是平靜的,平淡的。平淡的不平靜才更讓人感動,好的片子是看不到攝影師的,他們會隱蔽在相機后面。”

那個蒼老和年輕的地方
文/老貓
我對西藏的印象似乎永遠停留在風塵仆仆的滄桑感之中。那列新開通的不能抽煙的火車,以及那些裝飾得很小資的旅社,修建得一塵不染的廣場,對我個人來說都是陌生的。那是商業的城市,和我感覺中沉穩的、安詳的西藏格格不入。至少,那不是我的西藏。
我又看到了我的西藏,在楊延康的照片中。我看到了那些布滿皺紋的面孔,那些狹窄的街道,以及虔誠的、簡單的生活。我還看到惡劣天氣和高山峻嶺也壓抑不住的磅礴大氣與生機勃勃:高高飄揚的經幡,夸張的姿勢,廣袤的天空與草原。是的,我們都管拉薩叫陽光城,但陰郁的天空中,沖破云層的陽光,才是西藏的陽光。
每個人都有自己對西藏的解讀,但有一種不好的習慣,正一點一點蔓延開來,那就是把去過西藏,當作一種值得炫耀的資歷。來到八角街,就好比在紐約乘坐過地鐵,在巴黎泡過咖啡館。隨著西藏旅游的日漸發達,這樣的炫耀顯得越來越淺薄。是的,西藏不是度假勝地,不是小資的砝碼。西藏是要用心去讀的,要站在西藏人的角度上,去感覺體味他們的思維,去解讀他們虔誠的原因,去呼吸那里塵土的味道,那里酥油的味道。
楊延康,他是完全有理由做到這些的。他不是一個科班出身的攝影家,他沒有優越的成長環境,他以前只是一個機修工,一個面點工,一個雜志的發行員。他曾經是無聲無息的,卑微的,就像河流中的一滴水,可能掛在草葉上,滲入泥土中,或者就那樣隨波逐流地漂走。但他是一個不甘寂寞于命運的人,他憑著自己不懈的努力,終于找到了機會,然后成為攝影家。
這樣的經歷,是與西藏相吻合的,我想這也就是他與西藏產生共鳴的基礎。在壓抑的環境中頑強地成長,在惡劣的氣候與地形中,拼命地展示自己的生長的欲望。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暗地里的契合,這能讓楊延康更準確地讀出那些地方。
楊延康說,他也拍攝一些名人,做一些商業上的事情。但他一到陜北和西藏,就又是另外一種生活。這個人是信宗教的,所以我判斷,他更知道出世與入世的道理。他知道什么是生活所必需的,什么是心靈所必需的。不圖虛妄的名利,追求沉靜,我想是一個藝術家所應該具備的品質。真正的藝術家會通過不同途徑的修煉,逐漸達到這樣的境界,楊延康靠的是他的信仰和他的相機。

在我們這個社會中,不浮躁,不甚囂塵上的地方,是越來越少了。但現在,西藏,它的安靜也在逐漸被打破。沒有辦法,這是必然的事情,雖然心里有悲哀,不愿去面對,但也必須接受,因為每個人都有追求物質生活的權利。在那個淳樸的文明逐漸萎縮和消失的時候,記錄下它們,保存下它們,給后人作為榜樣和念想,作為精神的力量,是楊延康和其他藝術家、文化人都在做的事情。這個工作,是對個性的張揚,也是對庸俗化、標準化、概念化的最有力的抵抗。
楊延康曾經表示,他希望“有一套完整的東西被博物館收藏”。是的,以后的人們,看著他的照片,會懷念那個被歲月折磨得蒼老,但又是最年輕的高原。那是一個多么有力量的地方。
楊延康拍攝散記
文/楊延康
2007.3.4正月十五夏秀寺
過年的寺院有各種活動,每位僧人家都會來許多親戚,很熱鬧,真有些過年的味道。年輕的牧民小伙子又到草原上耍車技去了,大家圍成一個圈呼叫著,這里沒有傳統的賽馬節,牧民的后代都騎上了摩托車。我在寺院的附近一家餐廳吃了午飯后上到曬佛臺草坡上獨自躺著曬太陽。看遠遠的山,想念朋友們。出門又兩月有余了,吃盡千辛萬苦,是有些累了,但倍感任重道遠。今天是十五,大年的元宵節,朋友、親人們在內地一定很熱鬧,但這里不知怎么的,移動電話沒有信號,我沒收到一條問候的短信。大年如此清靜,躺在草坡上,暖洋洋的太陽讓人有些昏昏欲睡,一個孤獨上路的紀實攝影人有什么資格去過年呢?在老佛爺家多住兩天心里都不是滋味,仿佛在擔心給別人添麻煩,不像自己的家,可以隨意。看著桌上已經開始變爛的水果,沒人叫你吃,自己都不敢隨心去拿,每天除了背上相機四處轉外,許多欲望都偷偷地收起來了。出門在外,能存活下來工作便足以了,人家能收留我,就不錯了。因為這特定的地方不是城市,你有錢也沒有用,我需要尊重別人的習慣。

2007.9.13 藏歷八·三毛莊鄉
過了橋,我進了尕丁寺,一棟修好的學校出現在眼前,我從尕丁寺的明信片上并沒有看到這棟學校。進了學校,見到許多孩子都在上課,但卻沒有一個老師,上課的老師是幾位寺院的僧人。孩子們見我進了教室,故意提高讀書的聲音,把我的耳朵震得生痛。尕丁寺孜榮村小學,則是陳林更恰活佛修建的,學校修得十分好,今年2月份開學,學生是尕丁寺附近幾個鄉的孩子。一年級中有6歲的孩子,也有16歲的少年,因為他們都沒有上過學。學生共有324人,一個班坐了60多人,一條凳一張桌上坐了4個孩子。問及為什么沒有教師,僧人們說本來縣里派了兩位教師來學校,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來。出家的僧人本身沒有多少文化,一所學校卻應該是教授各種課程,藏文、語文、數學、英語等等。

中午12點孩子們開飯了,一碗土豆湯粉加一個小饅頭,用手抓著吃飯,沒有筷子和匙子,學生們有270人住校,宿舍氣味極大,被子都是破舊的。孩子們都穿著校服,是尕丁寺活佛買的,活佛拆了許多土木結構的僧房,修起這棟白色的學校。一個活佛傳揚佛法、管理寺院,卻還要擔負起教育的作用。還看到幾位畫師在畫學校樓的壁畫,如此好的學校樓,卻沒有師資,我為這些孩子們擔心。

2007.9.25 藏歷八·十四中秋節甘孜縣
“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唄,不為參悟,只為尋找你的氣息;那一月,我轉過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紋;那一年,我磕長頭擁抱塵埃,不為朝佛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我翻遍十萬大山,不為修來世,只為路中能與你相遇;那一瞬,我飛升成仙,不為長生,只為佑你平安喜樂。”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今天是中秋佳節,抄下六世達賴喇嘛的詞送給朋友們。
早上還不到6點,普布活佛、康大姐和去撿牛糞的覺姆們便起床了,天還沒亮。我匆匆起床沒喝一口茶便下樓,活佛發動了大卡車。活佛開的大貨車是3000元買來的,左右兩邊都沒有擋風玻璃,沒有車燈。天沒亮,就在隱約中慢慢開。亞青寺大約30公里處,十幾個覺姆和康大姐手拿塑料袋各自往山里的草場上走去,不停地找尋、彎腰,待裝滿一袋牛糞便往貨車背去。深秋的藏地已經霜降,十分寒冷。普布活佛也在不停地撿牛糞,還把車開到不同位置去。一個活佛,在康區有兩個尼姑寺院,150多位出家女尼,還有一個養老院,有20多位70歲以上的孤身老人及幾個孤兒。一袋牛糞其實才人民幣5元,但活佛寧愿帶尼姑覺姆們去撿,因為普布活佛說滿滿的一大卡車牛糞要很多錢,可以夠老人們用很久了。

太陽出來了,有了些溫暖。我因今天要去買明天去康定的車票,還要洗澡洗衣服,就沒有與他們一同撿一天牛糞,撿滿這么一大卡車需要一整天時間。我回到甘孜縣辦事,果然,活佛他們晚上7點才回到縣城寺院。

中秋皓月格外明亮,因為離天近、離月亮近。坐在普布活佛家涼臺上看月亮,涼風習習,很舒服,我給朋友們發去祝福短信。

2007.9.29 藏歷八·十八 理塘縣 科爾寺
來了近20多天的藏地拍攝,心中十分踏實。少了許多城市里人與人之間的爭斗、各種應酬,了卻各種復雜的自己不愿往來的關系,十分純粹、自由自在地行走在藏地。人雖然苦些,但身體健康了,心靈充實了,整天沉浸在自己喜歡的拍攝中,這種孤獨是愉快的。

昨天下午到的理塘縣,因還有兩天時間,所以決定去理塘的寺院看看,以往沒去過的寺院只要有機會都不想錯過,珍惜不多的日子。這次到理塘的時間有一整天,“十一”要回到成都。國慶大假,許多城里人都會如可憐的蟲子一樣,紛紛從大籠子里爬出來,在這短短的7天中享受陽光、呼吸空氣、沐浴自然,人本來可以自由從容地去親近自然,卻在競爭中的城市間失去了人本身的許多本能的東西,四處是車和貴了幾倍的房價,如果人人都可以如同我一樣,任意漂泊流浪,那多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