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么一位活佛,文革期間還俗,結婚、生子,文革后又重新當上了活佛。他在廢墟上重建了布絨那寺,收養孤寡老人、孤兒,對朋友仗義得更像一個大哥。朋友都喜歡去他那里,他的家被朋友們稱為“港灣”。

初次知道四川甘孜的普布活佛,是在朋友的一本書上。書中的普布活佛被稱做“綠山坡活佛”,那是因為普布活佛的寺廟在甘孜縣城外一個高高的綠山坡上。
隨后的日子里,隨著朋友們一次次地進入甘孜、進入藏區,耳中便不時能聽到“綠山活佛”白手起家修好荒廢的寺廟、建起甘孜第一座民辦養老院收養孤寡老人、收養孤兒等仗義疏財的故事,這一切讓我覺得這和我在藏區多年所見的活佛似乎有了那么一點點的不同,也讓我有了想見見這位活佛的念頭。還有他的布絨那寺和那群會跳美妙舞蹈的阿尼的故事,也吸引了我。
第一次見到活佛本人,在成都的一個現代藝術展上。
在一大群或長發或光頭,氣宇軒昂、做派古怪的所謂前衛藝術家們環繞的大飯桌邊,我看到了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綠山活佛”。和同坐在桌前的我一樣,看得出來活佛對于藝術家們滔滔不絕的爭論如聽天書,但他一直是在笑著的,給我留下的印象,活佛永遠是笑瞇瞇的,慈祥和藹。
唯一的不同,活佛似乎對藝術家們手里的新奇玩意兒倍感好奇,比如說一位藝術家使用的進口環攝照相機。這位藝術家將機器放在圓桌正中環攝一圈,機器每轉到一處,該人必跟隨在每一人的椅后面對鏡頭作留影,曰:此張底片上將有數個他。而鏡頭所指到的人,或刻意輕松或故意作態。

鏡頭轉到活佛正面時,活佛眼里滿是好奇,笑容里卻有了些調皮的意味。
在這樣古怪的場合見過一面的人,相信大多數都印象深刻,至少對于我和活佛來說是如此。
于是,兩個月后,我收拾背包,獨自前往甘孜,獨自前往布絨那寺。
在活佛家住著是幸福的,也很輕松。
一天和活佛在天臺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聊天。不知聊到什么,活佛忽然說了一句:“青珠的肺結核又嚴重了,前幾天剛從醫院里搶救回來,不過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活佛的語氣淡淡的,很快又轉到了別的話題上,似乎不是在談一個人的生死的事。雖然知道高原上的人們對于生死是參悟極透的:他們的眼里,此生的死,無非只是下一個生的開始,也只是無數道生死輪回中的一次,僅此而已。
活佛在鄉民中的威望很高,我曾和活佛開車出去,在田壟、河岸、村落之間穿行的時候,在村落屋旁閑聊的村民、田間地頭耕作的農人們紛紛站起來,向著我們的車頭或摘下帽子、頭巾,或微笑著吐出舌頭,或躬身低頭致意,極為謙恭。
有一天下午活佛忽然想上街走走,于是叫上我和他一起出門。活佛今天身上穿的是兒子康勇嫌土氣而不穿的一件帶帽的夾克,穿在活佛身上卻是讓他顯得又年輕又新潮。和“新款”的活佛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認識活佛的人們仍沿用“舊”禮向他致意:正忙碌著的男人們停下手中的活,躬身吐出自己的舌頭;閑坐在一起聊天的女人們慌忙地從坐的地方站起來,摘下頭巾或帽子,躬腰點頭致意。活佛自己也是一路上向人頻頻點著頭。
一個坐在市場門口地上乞討的老頭,像是和活佛很熟,看到活佛走過來,急忙脫下帽子拿在手里,就坐在地上和站到他面前的活佛聊了起來,兩個人臉上都帶著笑意,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是可以看得出來他們聊得很愉快。

為了貸一筆款,活佛和我去了他一個朋友家。男主人不在,一屋的女眷們將活佛迎進了客廳上座,忙不迭地打酥油茶,上水果、點心。看著忙忙碌碌的主人們,活佛笑瞇瞇地和我聊了起來:“要找到修佛的根在哪兒。我以前聽那些高僧大德講了許多經,后來自己悟出來了。”活佛看著我。“很簡單,只有兩句話,多行善,不作惡。這才是修一切佛法的根。”活佛坐在別人家富麗堂皇的客廳里,笑瞇瞇地對我講。
走出那建得極闊氣,甚至有些奢華的大房子,我贊不絕口,活佛卻連連搖頭說這房子還不算什么,改天帶我去看看甘孜最好最豪華的藏式房屋。我笑著說:“不是最好的,那也比你現在的房子豪華多了嘛。”
“我現在的房子嘛,朋友們來了有個地方睡,有個地方吃就行了,要那么豪華干啥?”活佛氣定神閑地說。我想到前幾年活佛幾乎傾家蕩產重建的那座嶄新的布絨那寺,想問他為什么把寺廟修得那么好卻對自己一家住的房屋那么不在意,想了想,最終還是忍住了。

活佛收養了幾個小孩子,住在家里的有向巴拉措、益西絨波兩兄弟。絨波和向巴來到活佛家里時,兩個孩子已經十歲左右了,很懂事,所以他們倆在活佛面前也總是顯得有些拘謹和膽怯,連活佛住的那間大房子都很少進來。每每活佛兒子赤乃在屋里玩得翻天覆地的時候,他倆也只是靠在門口靜靜地看一會兒。活佛也對我講過,這兩個孩子都大了,有些不太好管,所以平時自己在他們倆面前也是比較嚴肅一點。
在家里我確實很少看到活佛和兩個小孩子有什么親昵的舉動。唯一一次是一天晚上,佛堂里只有我和活佛兩人,因為嫂子白天對活佛講了絨波在學校里不好好念書的事,活佛把小絨波叫了進來。他用藏語對坐到自己旁邊的小絨波輕聲說著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只好看著兩人臉上的表情來猜在說什么。剛開始絨波很緊張,后來不知活佛說了些什么,兩人都笑了起來,然后看小家伙的臉上就輕松了許多,還不時對笑瞇瞇的活佛笑著回答著什么,他坐在卡墊上的身體也不再緊繃了,隨著兩人愉快地聊天輕輕地前后晃動著。

我坐在一旁,看著活佛將身軀微微前傾笑瞇瞇地看著小家伙,小絨波小小的身體在魁梧的活佛身邊一邊輕搖著一邊仰著頭和活佛說著話,不時還不好意思地一笑,這一切讓人感覺就如同平常人家里一個父親在和自己有些懂事又有些調皮的孩子在耐心地講著道理。昏黃的燈光下,佛堂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親情。
活佛非常忙碌,一天下來跑了四個老百姓家。一家死了人、一家有人生重病、一家修了新房讓他去看看,還有一家是結婚!
我記得活佛一般是不會參加婚禮的,怎么今天別人結婚他也去了?
“朋友嘛,熟人,所以我去了!”活佛給我解釋道。
“比如以后你結婚,我就肯定要參加嘛!”活佛喜笑顏開地說道。
“還有斑鳩,要結婚的話我也要參加!我還要來當主持人!”活佛越說越來了勁兒。
他大聲地開始“演繹”起來:“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是某同志的婚禮。我是他的大哥,來主持這個婚禮!”

“首先,拜菩薩!”
活佛解釋說:“我來參加婚禮肯定要請尊菩薩一起來,所以要先拜菩薩嘛!”
我爭辯道:“我們漢族可是先拜天地的!”
“這就是你們漢族人沒有信仰嘛,所以只好拜天地了。其實啊,你信天嗎?你信地嗎?所以嘛……”
活佛得意洋洋地強調著:“先要拜菩薩!”
我無法反駁,只好讓他繼續:“然后那?”
“第二,拜大哥,也就是我!”活佛得意地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著,一邊笑還一邊解釋:“我是活佛嘛,拜過菩薩當然該拜我了!”

不等說出“第三拜”拜誰,我早已樂翻在地,由著越說越來勁兒的“大哥活佛”在一邊自顧自地三拜四拜、五拜六拜地一路“拜”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