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過后的夭夭,香腮雪紅,大嘴性感,體力芳香,充滿所有毛孔。她習慣性地舉起酥手,捂住了那個想打又不敢打的大噴嚏。丈夫52歲,換一個壯男,他完全可以管理好這片流奶流蜜的青春地。他死了,一頭老獅子,想跳進海洋里遨游,心臟衰竭,被鮮奶沖進天堂。有人哭泣,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懷疑,有人嘆息,族長反復調查,法醫鑒定,丈夫的死,實在怪不得妻子。族長就定了一條規矩:夭夭必須足不出戶,為丈夫守孝三年。悲哀,內疚,19歲的夭夭爽快答應了。于是她的生活需要,就由比她小一歲的養子凌遲豹,通過4尺6厚老墻一個燈光洞,遞進遞出。夭夭從小性子烈,死活不纏腳。在1819年前后,凌遲人的審美標準全集中在女人的腳上。在這個自由和充滿夢幻的領域,縮小就是法制,痛苦則是它的精髓。什么是凌遲真正的藝術?纏腳布,一塊又長又臭又結實的纏腳布,展示出文化的起源和結束。夭夭不纏腳,就是不要美和藝術。所以她19歲了還沒有嫁出去。焦慮、期待,直到丈夫的前妻暴亡,她才走進一個老頭子家。丈夫猝死,夭夭才對陰陽先生的惡卦有所意識,為了不害更多男人,爭得一個女人生存權,她在守靈的黑屋子里開始纏腳。在自由的溪水里,夭夭的一雙腳已經長成活潑潑的大鯉魚,要它突然縮小,談何容易。但在長久的黑暗中,夭夭已知道什么是規矩。她噙著淚水,彎曲,向后彎曲,一天深夜,在冰塊的破裂聲中她終于折斷了一條鯉魚的脊背,后來她又咬著牙折斷了另一條鯉魚脊背。殘酷就是美。在痛徹骨髓的深處,她終于認識到殘酷是有意識的,是被教育和培養的那種清醒。作為一個凌遲人,殘酷就是生活,你必須對自己非常殘酷。惡是永恒的法律,善是一種努力,也是被附加給另一種殘酷之上的殘酷,這就是從每個人的自身必須開始重復,必須永遠延續下去的歷史。有一天深夜,夭夭突然聽見折斷的雙足,一邊哭泣,一邊說悄悄話。
折斷的左腳:自從我出生,自從我與自己身體建立了關系,我就不再是我的身體。自從我有了一個身體后,我就不再是它了,因此我并不擁有它。我存在的意義,就是被剝奪,正是愈來愈殘酷的剝奪,養育了我與我的生命的關系。小麥成熟是為了收割,樹木生長是為了鋸和斧頭。我的身體因此從來不屬于我,我的思想,我的靈魂,更不屬于我,它得不斷奔向被剝奪被占有被盜竊被搶劫……所以我活著是為了一個他者,一個惡魔,這惡魔看不著,但又比看見聽見想見夢見更可怕。當我們每一部分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它已經潛入那夢想那運動那生成,他過去取代我生存,現在,將來,仍將取代我生存。我們還沒降生它就竊取了我們,我們注定要因它而生,因它而死。在所有的現象中,人形成被盜的符號或被竊的呼吸被凌遲的系統,說輕一點,存在和發展就意味著徹底的喪權……
被折斷的右腳:總有一天,我的理智不得不接納這些糾纏著的力量和泣訴,在扭曲和自我殘酷迫害的環境里,心死了,大腦也死了,我必須學會謀殺自已,把生長看成爭取虐待自殺凌遲的過程……
“挨千刀挨萬刀的……小砍頭的……還不回來吃飯……”
狗和族長的婆娘在大門口汪汪地叫。狗聞到了夭夭體內血液的芬芳。經過三年凌遲藝術殘酷的塑造,夭夭走出了黑屋子。冬天,厚厚的白雪一直堆積到茅檐。才幾個月,雪堆就飛上了藍天。它們在白楊樹的枝條后面,懶洋洋地飄浮著。春天已經長高了,槐花甜得樹枝都墜落下來。蠶豆花,黑眼睛,圓葉子,盯著夭夭笑。油菜花枝把繁星一樣多的吻,撒落在夭夭的小腿,大腿,胸脯上,害怕碰斷油萊花枝,夭夭彎下腰,扶起匍匐在她足前的一束束崇拜者,走過一條田坎,再走過一條田坎,油菜花、蠶豆花葉上的露水、從蜜蜂口里吐的花粉,已經打濕了藍補丁褲子,夭夭拎著一罐水,要去給犁頭澆水。
“唷唷……嘿……”在油菜花的海洋里,可以聽見凌遲豹吆牛犁田的喊聲,但卻看不見牛和人。那年的油菜花長得太壯盛了,足以用它的花朵,把村里的人和動物埋葬。凌遲豹在犁苕子田,犁頭扎過來了,一尺深的苕子花,會用女性那紫色恍惚若火焰的纏綿,裹住犁頭。犁頭分開火焰,苕子花下面的土壤會用更深厚的粘性,咬住犁頭不放。凌遲豹罵著。犁幾步,不得不拽牛停下,用他的光腳板,把那些粘在犁頭上的泥刮掉。他惱火。
“粘你媽的屄……”
總是這句,重復著。究竟啥意思,凌遲豹似懂非懂。只要按祖輩傳下來的話,罵就行了。夭夭拎著水罐,從花枝的糾纏里走出來,“撲哧”一笑。
“罵啥呢?”
凌遲豹臉一紅。那紅從耳根,一直燃燒到粗壯如牛的脖子里。他擦一下滿頭的汗說:
“從來沒犁過這樣粘的田,連犁頭都拔不出來了……”
夭夭彎腰朝犁頭上倒了半罐水。犁頭和泥在滑潤里分開了。閃光的犁頭,在土地芬芳深厚的肉蚌里輕快地向前推進。蝴蝶,蜻蜓,燕子,牛屎八哥,接著飛來了兩只喜鵲,站在田埂上喳喳亂叫。太陽愈升愈高,汗從凌遲豹的肩膀,胸膛,公牛脖項里流出來。他屁股上掛著一個魚簍。犁出了鱔魚,就彎腰撿起來放進魚簍。四周金燦燦的菜花,把黑黝黝泥坯照得脊背閃亮。春天,凌遲溝充滿了一種少女們的喧嘩。不論是高高的白楊,婀娜的楊柳,情竇初開的椿芽,紅玫瑰,都被太陽的噴頭,沐浴得朝氣蓬勃,新鮮活潑。唯有凌遲豹的汗十分酸臭,仿佛是從關著一群公牛的牲口棚里散發出來的。它是這樣強烈,夭夭幾乎要醉倒了。然而她又不好說。她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氣味,是不是也是這樣強烈?
“太陽這么大,我到凌遲潭里洗一下身子。你先歇一會,好嗎?”
凌遲豹氣呼呼地扎住牛。夭夭放下水罐,向凌遲潭跑去。跑了兩條田埂,她又跑回來,拎上水罐,對睡在苕子花叢里,用牙鍘一根棒槌草的凌遲豹說:“你坐在高處,幫我瞅著人,誰來了,就咳嗽。”凌遲豹沒有吭聲。夭夭還以為他不會幫她看人呢。快下凌遲灣時,她回頭看了一下,發現凌遲豹已坐在她心想的那條田埂上,面朝村莊,背對著她要洗澡的凌遲灣,仍在用口鍘另一根青草。夭夭向潭水飄去。清澈的漣漪蕩漾著,在水中采花的蜜蜂,形象漸漸模糊。有一小群柳條魚,一見美麗的夭夭,立刻從金色印象里轉過頭來,在夭夭腳底、小腿上亂碰亂咬。細尾挑起光亮的旋渦,一種新穎微妙的癢,足以擾亂睡眠最原始的純潔。夭夭連忙用手掌按住乳房下面那開始扇動翅膀的心,一個深呼吸。潭水慢慢安靜下來,一層層金色宮殿,不再快樂地扭動,它們以明亮燦爛的深度,擁抱著天鵝。一種完全的、響亮的、流動的裸體美,終于驚動了菜花深處一條午睡的花蛇。它睜大眼睛,悄然分開青草,貼著水面,口里吐著蛇信子,向夭夭游來。夭夭一聲驚叫,凌遲豹早以飛奔而來,在金色的潭水中央緊緊抱住了軟綿綿的繼母。
“別怕……別怕……這是菜花蛇,……”嚇酥了的夭夭,緊緊貼在凌遲豹身體上。蛇貼著水面,圍著夭夭和凌遲豹盤旋。凌遲豹一支胳膊抱著夭夭,一只手向蛇伸去。蛇被他搖動的手掌逗得更加亢奮。凌遲豹抱著夭夭,一邊隨著蛇頭旋轉,一邊用手指揮著夕陽下的金色音樂:
“太好啦,太好啦,晚上一盤好菜有了,你是想到豹子幾月沒吃肉了?……過來,過來呀……過來回家……”
他一抓,那條重約十多斤的菜花蛇,就被他拎上肩頭。成了圍巾。蛇頭從他臉部的一側伸上去。遠遠地看,人們還以為凌遲豹的頭腦里突然鉆出了一條毒蛇。從蛇口中吐出的火焰,舔食著天上的蔚藍。水淋淋的衣服緊貼在肉上,夭夭一趟子跑到另一條田埂上激動得流淚。
“豹子,把它扔了,扔了……”
“娘,我要把它帶回家去養著……你別害怕,你看,它還和人逗‘莽莽’呢……”
土話“莽莽”。就是接吻。在蜜蜂、蝴蝶、菜花的音樂叢中,耕牛、小狗,一群小孩,白楊樹下驚恐不安的夭夭,都驚奇地看著凌遲豹向上翻翹的厚嘴唇,一次次和毒蛇親吻,相互吮吸著甜蜜。終于,先是小狗,接著是一個小孩,用指尖觸了一下菜花蛇,哭了。凌遲豹把菜花蛇裝在魚簍子里。掛在睡房屋梁上。春情泛濫的老鼠,一聞到菜花蛇的氣息,果然停止了騷亂。對蛇的恐懼,使夭夭難以入眠。奇怪的是,一向鼾聲如雷的豹子,忽然也被睡神拋棄。桃花,杏花,在槐花甜蜜深厚的雪堆下,竹筍那粗大笨拙的萌蕾,粘連著苦澀而紅得發紫的芳香,不斷從房后竹林里破土而出。那聲音穿過石頭老墻,照亮了夭夭失眠的深水。豹子大睜著眼睛,眼看墻和黑暗變成了凌遲岸的陰影,陰影里露出手臂和發光的頸項。游過來了,美臂的蟒蛇,蕩漾起雪白雪紅,輕盈細浪,攪得豹子睡的草鋪也閃耀晃動起來。恍惚是羞澀,突然低頭鉆進水里,可黑暗激動得鼻翼大張。突然,一個更挺拔漂亮的水仙,升起在潭水上,把一雙潔白的乳頭高高地露出來……豹子和黑暗溶化成潭水……上帝啊……可憐我們身心中的這些水,它們渴得要命——明亮的水,強勁的水,眼看就要把石頭砌的老屋沖垮。
“豹子,豹子,你咋啦?”
“沒啥,我被夢魘住了……”
“要不要我把燈點燃?”
“不……不……”
在豹子和夭夭之間,隔著一堵四尺六厚的老墻。墻上有一個圓洞。洞里放著一盞油燈。這樣點亮一盞油燈,兩個黑屋都有了光明。一連幾個晚上,倆人都睡不著覺,通過那飄散桐油氣的燈光洞,一池水底的火焰不斷照亮另一水底的火焰。一個翻身,一聲夢囈,一只槐樹上的天牛蟲失足墜落在北瓜葉子上的顫動,也足以構成倆人不能入睡的光芒。失眠,折磨得夭夭痛苦不堪。她正想爬起來,繼續摸黑納鞋底。空中忽然傳來“嘶嘶”聲。一條菜花蛇,沿著屋梁,向被囚禁在竹簍子里的菜花蛇爬去。竹簍子里的菜花蛇不知什么時候,已咬破竹簍。兩條蛇頸項纏著頸項,纏成瑰麗的火焰,盤在夭夭的頭頂,深夜慢慢纏繞出黎明——夭夭甚至能聽見太陽穿過海水冉冉升起的高潮——終于有一天,眼圈發黑的夭夭對豹子說:
“豹,你不該打死那兩條蛇。現在它們的魂,天天夜里纏在我的睡房頂上,又大又亮,跟早晨剛睡醒的太陽一樣……”
凌遲豹扎下犁頭。瞪著繼母,惡狠狠地說:
“都……都是你洗澡惹的禍……”他背過臉,公牛脖子脹得通紅。“咱屋進鬼了。我夜夜都聽見水響……”
“你聽見水響?”夭夭有氣無力地說。“只有渴死鬼,才能在沒水的地方聽見水響。十萬年,只有一次能聽到水響……”
“我的確聽見水響嘛。天和地都變成了水……”豹子低沉地嚎叫著:“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嘛!”夭夭踮起腳,從油菜花梢頭向四方瞥了幾眼,想說什么,又咬咬鮮紅的嘴唇,沒有說。凌遲豹為了躲避繼母,進了油房。油房建在地下,四面砌著油光的石頭。老油房被黑暗統治著,時間長了,便沒有人覺得黑暗。順著鐵梯走下去,模糊能看見一堆巨大堅硬的方塊,在地上組成銅墻鐵壁。八九條壯漢,赤裸著,弓腰前傾,大手鐵肩,向前緊緊抵著一輛黝黑的“火車”——這玩意兒土名叫“撞錘”,傳說一千年前它原是大巴山的“樹王”,后來被祖先雇用50個小伙子,從高山上運回來做子“撞錘”。錘頭呈冠狀,一百斤鋼鐵鑄造,明亮鑒人,它是一個放大了的生殖器。撞錘被粗大的鐵鐐,吊在屋頂一根直徑一米多的棟梁上。
“好久沒有見情哥喲——”
號手把手搭在“撞錘”上,吼一聲民歌,那巨大的“撞錘”就在千鈞之力的推進下猛烈地撞進了楔子,木楔子開花了,男人們齊吼:
“嗨喲——”
“見了情哥滿手摸喲——”
“嗨喲——”
“上身摸那奶胖子喲——”
“嗨喲——”
“下身摸到仰天窩喲——”
撞錘每撞擊一下,方圓幾十里河流和大地也跟著顫抖一下。打油的號子有古老的民歌,也有戲編的情歌——譬如下面這一首:
“夭妹子喲——”
“嗨喲——”
“我來了喲——”
“嗨喲——”
“再來一錘——”
“嗨喲——”
“饞不饞喲——”
“嗨喲——”
夕陽明亮,砸完油,豹子踩著田坎上被夕陽染紅的青草,回家。繼母喂的紅牯牛,啃著大坎邊沿的青草,悠悠而來。
豹子的心咚咚地跳起來。
他屏聲靜氣,生怕小紅牯牛跑了,豹子揪了一枝槐花,甜絲絲的槐花葉,是小紅牯牛很愛吃的,豹子背靠一人半高的黃土坎,發出輕輕的召喚,同時誘惑性地搖動那一枝嫩槐樹葉,三月的茅草發青不多,所以槐花枝產生了極大的誘惑,小紅牯牛抬頭望望豹子——一股濃烈的繼母香,立刻把豹子包圍了,他激動得簡直喘不過氣來——他清楚地看見過經過了整整一個下午,紅牯牛的睫毛還是濕浸浸的,那濕浸浸里有繼母的香喘、甜笑、嘴唇上的甘露——正午陽光暖和。繼母抖開長發,在鳥叫的陽光下洗頭,淘氣的紅牯牛忍不住,從背后舔繼母甜蜜的黑發,繼母就用滴水的額頭,親了親紅牯牛的腦門兒——小紅牯牛想吃槐葉朝前走,凌遲豹的手慢慢向懷里縮——那陣兒河灣里寂靜無聲,夕陽的睫毛閃了幾閃,凌遲豹一心想親繼母親過紅牯牛的那些地方,紅牯牛搖搖頭,想走,但豹子把它的耳朵攥得更緊,有的是不實現自己愿望決不撒手的蠻勁兒。紅牯牛拼命朝后縮。豹子拼命朝前拉,小紅牯牛的耳朵就要連根拔掉了——小紅牯牛已經滿兩歲,兩個犄角經繼母天天摸,長成了一對紡錘,在上個月的草灘大戰,它初出茅廬,就擊敗了本地霸主。紅牯牛被豹子扯得耳根生疼,想起小時候常常被他無理掀倒的那些事,就一股火起——它不再后退,而是低沉的“哼哼”了一聲,突然攢下頭,犀利的牛角,直向背靠在大坎上的豹子撞去,牛角洞穿凌遲豹的布衫夾襖,穿破豹子雄壯的胸肌,豹子才知道死期臨頭,一只手拼命推小紅牯牛的額頭,推不開,已經聽到胸肌撕裂聲了,凌遲豹不虧是另一頭剽悍的蠻牛,殘陽里他高高舉起拳頭,憤怒的牛角繼續深入,直入凌遲豹第三根肋骨縫里,一股紅血噴泉似的射了出來,濺紅了紅牯牛高高的肩峰、前頰,濺紅了勝利菜花的葉子、莖稈……趁眼前還沒有完全黑暗,豹子朝著紅牯牛的耳門猛擊了兩拳……這段復雜的愛情,后來在凌遲《刑案匯覽》卷五十二做了記載:
凌遲撫奏:凌遲氏夭夭,丈夫死后,與養子凌遲豹孀居多年。一日適逢鄰居娶親,嗩吶高奏,歡樂無比。夭夭和養子吃完酒席,飄然雙歸,頓萌淫念。淫婦夭夭與養子凌遲豹徹夜狂歡,勾搭成奸。
根據大清刑律“奸伯叔母”律,夭夭和養子道德敗壞,犯“十惡”大罪,判二人凌遲處死刑。
旭日東升,二人的凌遲刑在東牌樓舉行。早有一伙衙役,在樓旁邊搭起一根上邊有叉的粗木桿。不一會,行刑的劊子手們提前來到,每人帶一只小筐,筐里放著鐵鉤和利刃。劊子手們取出鐵鉤利刃等,放在砂石上磨得非常鋒利。辰、巳時分,監刑官帶校尉、人役等押著凌遲豹來到刑場。凌遲豹被暫時停放在南牌樓下,他坐在一只大籮筐里,沒有戴頭巾也沒有穿鞋襪,頭上汗氣蒸騰,恨不能掘個老鼠洞鉆進去。這時,圍觀群眾人山人海,把周圍道路、空場堵得水泄不通,附近房頂上都爬滿了人。西城察院的官長還未到,必須稍停片刻,正說著,那位官長由隨從前呼后擁,分開密集人叢向這邊來了。就位之后,高聲宣讀皇帝圣旨。人聲嘈雜,他都念些什么,誰也聽不清楚。最后一句是:“照律應剮三千六百刀。”劊子手齊聲附和,聲如雷震,圍觀群眾莫不心驚膽顫,兩腿發抖。三聲炮響。開始行刑。人群更加騷動起來,爬在房上的人,有的站起身,伸長脖子,想看看劊子手怎樣剮人。但由于近處的人圍得密不透風,稍遠一些就看不見行刑場面。過了很長時間,只見那有分叉的粗木桿上垂下一條繩子,有人在木桿后面拉動繩子,繩子的另一端便吊起一件東西。鮮血淋漓,原來是凌遲豹的肺和肝,一直吊到木桿最高處。這說明凌遲豹的肉已被割盡,開始剖腹取五臟了。又過了一會兒,木桿上的繩子放下來,卸下肝肺,又吊起一顆人頭。這說明凌遲豹已被砍下腦袋,懸掛示眾。人群熱烈鼓掌,接著,又把凌遲豹的軀體也掛了起來,使他的胸貼著木桿,背朝著眾人。大家看見他背上的肌肉被割成一條一縷的,卻沒有割掉,千百條密麻叢集,就像滴血刺猬似的。這時凌遲之刑結束,有兩名校尉手舞紅旗,騎著快馬,向東飛馳。他們是去宮中向高官匯報刀數。后來,有劊子手把凌遲豹的尸體取下,把他身上的肉一條條出售。凌遲人記得,人們買這肉是作為配制瘡癤和淫病藥的原料。剮男人當然沒有剮女人好看,而且到處都在傳說夭夭是五百年狐貍精修成的大美人,身材,那屁股蛋兒,都美麗的無與倫比。萬頭攢動,都想看一個女人被扒去衣服以后那難得的眼福。
凌遲胡同只有一只大船的甲板大小,陰森森的磚墻圍繞著四周,在當年的頭八個月中,此胡同內被凌遲處死的死刑犯已超過400名。胡同內還殘留著死刑犯的肢體,散發出難聞的惡臭。在烈日照射下,浸透人血的路面蒸騰起一陣陣熱氣。有時,被刑者的尸體被留在那里等死者的親友來收。尸體以倒下時的不同姿勢躺著,砍掉的頭顱就在軀體的近旁。兩頭豬在尸體之間來回走動,吮吸著路面小坑中匯集的人血。在尸體橫臥之外約七碼地方,夭夭坐在木籠子里。籠子外面趴著一個小孩,不停喊著媽媽。一雙大而黑的眼睛,時而注視著在尸體之間哼哼不已的兩只肥豬,時而轉向穿著奇異的外國人。
夭夭頭低著,用雙手覆蓋著巳經遮掩不了的大肚子,這是她的罪證。要等到斬刑進行完畢,才執行她的凌遲刑。根據大清法律,被處死刑的婦女如果在服刑之前產子,應待100天后再行刑,以便撫育嬰兒。
這時,又一批犯人押進場內,大部分徒步,也有一些犯人分別被裝在大竹籠里,由兩名獄卒抬入現場。裝在竹籠里的犯人,顯然是過度恐懼,嚇癱了,寸步難行。有的是在監禁和審訊過程中受刑過重,被挑去腳筋或打斷了脊椎,所以只好抬來受刑。進入場內的犯人被分別安排在一固定的位置上,大多數人立即癱軟。每一名犯人身后站立一名獄卒。獄卒把癱倒在地的犯人拉起,強迫他跪在地上。有的實在跪不穩,獄卒就用一個膝蓋頂著他的后背,拽緊犯人腦后的小辮子,竭力使其振作起來。
那頭大豬還在吸吮人血。小豬卻向裝有母子倆的木籠子跑來,而且竭力想鉆進籠子里去。餓得只剩下一對大眼睛的嬰兒,把手伸進木籠,抓住母親夭夭的衣襟,不停哭喊著要媽媽回家,夭夭就說,再哭再哭,就把你凌遲了,凌遲子嚇得不敢哭了,轉過小腦袋,盯著正在進行的行刑。犯人們跪下,身后的獄卒抓住犯人的辮子,將頭往起拉。這時,劊子手將犯人斬下頭顱,前后時間不超過3分鐘。在將33名犯人斬首之前,劊子手還對頭名犯人給了重重一擊,但并沒有將其斬首。頭名犯人是首犯,被處凌遲刑。33名犯人斬首之后,就應執行凌遲刑了。一位獄卒頭跑過來,對夭夭說:
“接下來就該凌遲了,好好看。”
夭夭點點頭。
地上立起一根圓柱,犯人被綁在上面。首先,劊子手在犯人的額頭上劃了兩刀,又在左胸上砍了一刀。接著,用刀在犯人的大腿前側割下一塊一塊的肉。對于可怖的行刑過程,許多人未能完整地看到。從劊子手向犯人砍血頭刀到犯人整個從立柱上倒下,心臟頭顱被割下,前后經過了四五分鐘。,不過很容易想象,甚至巨大的好奇心也不能誘使善良的人跳過橫陳在地上的死尸,趟過血水,到近前去聽那些可憐的人起伏的胸膛和顫動的四肢發出的呻吟。從人們站立的地方,夭夭沒有聽到一聲哭泣。當劊子手逼近的時候,這33名死刑犯中,沒有一個人表示反抗,或者發出一聲呼叫。
頭名刑犯被斬首之后,從圍觀的人群中跑出凌遲有名的賈大夫,他蹲在已倒下的刑犯軀體一旁,手心拿著一只陶罐和一把類似燈芯草的小棒。他將一根一根的小棒浸在死者的鮮血之中,待其浸透了鮮血,再將小棒放在陶罐里。據凌遲人說,這種浸透著人血的小草棒可以充作藥用。這罐浸透人血的小紅棒,會給他帶來100銀元。賈大夫跑過去,對籠子里的夭夭說:
“給娃把名字起好了沒有?”
夭夭說:
“就叫艾艾吧。”
賈大夫溫和地問:
“為啥要叫艾艾呢?”
夭夭頭一甩,把胸前的大辮子甩到后背說:
“沒啥意思……”
“都說你的肉可以治淫病,你看,排隊的人昨天晚上三點就來了,哎呀,恐怕有六七百吧——要割六七百刀,他能有恁大本事嗎?”
劊子手一刀割下夭夭紅艷艷的乳房嘴兒,拋進口里,咀嚼著,鮮血細長的根須,順著她腰際美麗的曲線,一直流到白鮮鮮的大腿。接著劊子手割下左胸上那顆紅櫻桃,長伸一下脖子,才把它們吞下去。一只鷲突然飛到劊子手的頭頂,翅膀撲打出響亮的氣流聲。劊子手便用刀在頭頂亂砍,鷲利爪滴著血,在上空盤旋了幾圈,然后落在不遠處的屋脊上。劊子手一邊割,一邊軒昂地張大了鼻孔,夭夭光鮮鮮的胴體,揭開了蓋子,一股撲鼻的芬芳完全灌醉了劊子手,他驚訝地凝視著由他打開的青春泉,熱烈地喧嘩著,向外撲來。劊子手旋下乳暈,屯積的鮮血,立刻從輸奶孔射出來。劊子手被恐怖巨大的魅力迷住了,他每割一小塊,就想把那一小塊吞下去,夭夭身上的每一小塊都散發著花香,她的美麗點燃了劊子手的欲望,這使這位國家祭祀大典的執行者為自己下流的情感惱火。惱火使他變得更兇恨——他的職責是凌遲,把芬芳凌遲成一瓣一瓣,使它們不能綜合,不能構成,不成系統,不能再以真善美誘惑這個世界。夭夭的臉被血和汗水遮蔽著,她仰頭望著天,表現出驚人的麻木——凌遲作為中國最高的法律,使在場的所有觀眾都呆若木雞、思維癱瘓、冷汗直冒,成為一個個虛脫的代號。但自始至終,夭夭沒有吭一聲。
太陽也有點呆了,仿佛天地遭受著凌遲。劊子手凌遲完兩個乳房,把血染紅的凌遲刀在夭夭柔軟的腹部擦了擦,鼻頭冒汗,愣著,不知道再割哪里好。兩塊血的大紅綢落入夭夭纖細的腰窩里,沿胯骨分開向后垂下去,襯托得那豐滿無比的大臀美得劊子手無法下刀。他也是從那里出來的,全世界的人都是從那里出來的。此刻,那兩腿間的太陽滴著血,但那黑色火焰,仍然從果實綻開的縫里向外燃燒著。那里也隱藏著人類全部的獸性人性神性,劊子手暗戀而又恐懼,急忙向后轉去。汗從他的兩鬢滴下來,他雖然是個真正的劊子手,劊子手也有情欲、妻子、母親——他甚至是性欲強烈的男人,既然沒有眼睛敢于正面逼視這初升的太陽,那就不妨先轉到太陽后面,從早晨的太陽的后面下刀。鷲在屋頂上性急地撲打著翅膀。劊子手就這樣轉到太陽的后面,誰知太陽的后面比前面更美,更迷人。他看見的已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匹具有全部戰爭經驗的戰馬的臀部,渾圓,飽滿,下面連著壯美的大腿和慢慢細下去的小腿,修長有力,腿窩圓潤,幾乎沒有歲月的褶子。在那美的圓雕上,不管夭夭怎么樣立著,在她那臀和腰的連接處,總會形成一個向前傾斜的夢幻的斜坡,向上逐漸縮小,然后才是軟如雪崩的后背,才是展翅欲飛的太陽……夭夭愈是蓬勃壯美,愈激起劊子手凌遲的激情,他用一百刀割平了夭夭的左臀,一百刀削平了夭夭的右臀,他撕開臀大肌,露出小樹枝狀的臀上動脈,他切開臀中肌,那玫瑰色的肉質深處是哭泣的臀大肌。他對夭夭那飄然欲仙的大腿充滿了欲望和仇恨,為了杜絕它的誘惑,他先用刀繞著那圓柱切了一個圓圈,接著撕下光滑細膩的皮膚像紅色絲襪一樣脫落到腕部,蓋住了足面。鷲們嚇呆了。劊子手切斷了大腿根部相連的肌肉,把刀銜在牙齒上,一縷縷地朝下撕扯肌肉,長收肌,股直肌,股外側肌,縫匠肌,長短不一,有十多條,生動新鮮,粉紅,有的上面還粘著薄薄的亮皮。
“這么厚的毛……”
劊子手拌了拌嘴唇,熱氣一時蒙蔽了他的眼睛,在這肌肉深處,他一邊聽著太陽微微喘息的聲音,一邊朗朗開講:我愛好的是道,已經超過技術了,我開始凌遲人的時候,技術還有些粗糙。凌遲不到三百刀一個人就凌遲完了。我的老師和學友都因為達不到王法規定的刀數而自己獻身于凌遲。現在,我眼睛里已經沒有人了。他們只是一些碎片,一些任我宰割的羔羊。人是死的,刀是活的,心曠神怡。順著人身上的自然數字,劈開筋肉的間隙,導向骨節的密隙。好的廚子一年換一次刀,他們用刀去割筋肉,普通的廚子一個月換一次刀,他們用刀去砍骨頭。現在我這把刀已經用三千年了,所凌遲的人也有幾千個了,可刀口還像在磨刀石上新磨的一樣鋒利——
夭夭閉上了眼睛,夭夭聽見藍天深處傳來豹子性急的喘息聲,一朵油菜花是一朵嫩黃色的乳嘴兒,噴香噴甜噴出濃濃的乳腥味兒,成千成萬的勝利油菜花向著太陽盛開,汪洋恣意。勝利油菜花高過小紅牯牛高過人頭,勝利油菜花把紛紛揚揚的花瓣灑滿田溝田埂,灑在黃牛背上,黃牛變成花牛。蜜蜂就圍著黃牛采蜜——牛蹄窩窩里有頑強盛開的油萊花,田埂上的花枝手拉手不讓牛走,豐腴的手臂兒在牛身上輕輕亂拂。凌遲豹走出榨油房,西邊的天空一片彩霞,他在凌遲河里洗汗和油,金燦燦的油菜花和金燦燦的河水交相輝映,“嘭”,一塊土在凌遲豹額前濺起水花,深紅色的土塊在金黃的水里立刻溶解分散出無數橘紅色的根須,凌遲豹抬起頭,夭夭在油萊花中向他笑瞇瞇地招手,凌遲豹想起夭夭,褲襠里的東西就蓬勃而起,他不能直起腰就彎著腰趟過小河,夭夭已消失在金燦燦的花海。凌遲豹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撥開繁星花枝,粉嫩的花枝輕輕一碰就斷,發出甜甜的折裂聲,花朵一碰就掉,落在腳上手上胳膊上頭發上耳朵上,柔軟的花朵細膩如滑。花枝搖醉,從根部發出一股淡淡的漚爛氣味——夭夭坐在油菜花深處等凌遲豹。這里的油菜花稀些,露出圓圓的一小塊地方,周圍的幾株已經跌倒在地,折桿連皮,匍匐在花地下仍然盛開出彗星狀的花朵,這是小黑狗和小白狗經常戀愛的地方,感謝它們開辟了這片優美的花地,有幾個銷魂的晚上倆人都在這里度過——繼母坐在花朵中,她穿了一件藍衣衫,胸脯在不停地起伏。凌遲豹用胳膊擦把汗,挨著繼母坐下,繼母把身子一趄,倒在豹子懷里,豹子見她黃花滿頭,就揀,繼母叫豹子閉上眼睛,豹子便閉上了眼睛,繼母“噓”出一股香氣,吹得豹子的睫毛上花粉飛落,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沐浴著夕陽輝煌燦爛,風飲醉了溫馨的陽光,軟綿綿地臥在深紅的土壤層中。凌遲豹解開繼母第一顆扣子,發現繼母頸窩里落有兩朵被體溫烤萎的油萊花,繼母全身發熱,滾燙,她仰躺在花地上,她仰躺在青草上,她仰躺在金黃的玉米殼堆上……玉米殼殼堆成金字塔,金字塔好高好高喲,高高的玉米堆上是兩條渾圓健壯的大腿,棕紅色的、咖啡色的、金黃色檸檬色的玉米須粘在大腿上、小腿上、柔韌的腰身或豐滿的腹股溝內,一股甜絲絲奶腥味從壓爛的嫩玉米里揉亂的玉米殼里從櫻桃紅的乳房尖尖上(許多玉米須也是櫻桃紅的)冒出來。豐收的玉米一背簍一背簍把屋子堆滿了,牛犄角大玉米棒就從沾滿玉漿的門里朝外淌,玉米棒你壓我我壓你繼母壓在金字塔上玉米香鮮奶香汗香的襯衫冒出白蒸饃出籠的芳香,大窟窿是太陽,放射著玉米的光芒,紐扣扯爛了,繼母撕幾片玉米殼把衫子連起來,衫子云彩下面便是豹子一千年一萬年也走不出的乳峰乳溝,玉米漿稠厚的、雪白的漿粘在褲腿上胸脯上扭動的豐臀上,夭夭的乳房是白玉米、尖尖上是紅玉米,她的胳膊腿兒自由靈活地展開,哎呀呀就是雪白甜厚的玉米漿,甜甜流淌,玉米殼濕潤噴香的伸出舌頭舔呀吻呀拱呀……呻吟,喘息,夭夭散發玉米香蜂糖香的亂發深陷在玉米殼里,美麗而模糊的鼻梁汗津津的……
責任編輯 寇 揮
愛琴海 前衛小說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喜馬拉雅》、《凌遲河》,中篇小說《沉默的玄武巖》、《啞地層》等。現供職于陜西省藝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