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廣勝從放雜物的房間里拿出來了一頂草帽,走到院子里。從草帽上看不出被時間蹂躪的明顯痕跡——盡管,草帽是去年夏收前買的,它依舊很草帽——一副笑瞇瞇的樣子。田廣勝拿起短笤帚在草帽上掃了掃,草帽是用塑料紙包起來的,并沒有招惹灰塵,即使不掃也保持著草帽的體面。田廣勝這么一掃,麥稈的氣味夏天的氣味如同晨光一樣公正地撒在了農家小院里。田廣勝放下短笤帚,剛剛將草帽扣在頭上,她的女人拎著一把掃帚從后院里出來了。女人瞟了田廣勝一眼,心里在笑,臉上很正經:看你,真是個二涼,天氣不大,戴草帽干啥呀?田廣勝回過頭去用雙眼捂住女人:這天氣不用戴草帽,誰興的?女人說:你到地里去看看,有戴草帽的第二個人沒有?田廣勝說:各有各的活法,我誰也不看。
田廣勝說著,進了牛棚。他解開牛,將韁繩給牛盤在脖頸上,左肩上背著軛頭,右肩上扛著木犁,吆著牛,出了院門。
拴了一個春天的犍牛,一出院門,便撂開了蹄子。田廣勝喝斥了兩聲,犍牛似乎依然在自我陶醉中,自作多情地撒歡。他揚揚鞭子,牛才停止了躁動。牛將鼻息弄得很響,它似乎要把初夏的清晨全吸進腔子里去。只有三分白閑地,不到半晌就可以犁完,田廣勝走得不緊不慢。悠閑的天空,悠閑的街道,悠閑的氣氛,悠閑的田廣勝,悠閑的犍牛,一副悠閑的畫面如同彩虹一般隨著云開日出而消逝了,這時候犍牛屙下了,牛屙在了鄉政府門前。鄉政府在村子東頭,農民們要上地是必經之地。田廣勝看著站著拉屎的犍牛心里笑了:這牛真怪,遲不拉早不拉,偏偏在鄉政府門前拉。田廣勝正在發愣,一抬眼,牛徑直朝鄉政府大門那邊走去了,牛走得很粗野,很固執。田廣勝喝喊了一聲,牛反而更理直氣壯了——它堅定不移地要進鄉政府大門。田廣勝放下了軛頭和木犁,小跑了幾步,攆上了牛。牛的前蹄子已經蹺進了鄉政府。田廣勝拽住牛籠頭,將牛頭提起來,犍牛圓睜著雙眼瞪著田廣勝,不知道田廣勝怎么收拾它。田廣勝握在右手的鞭子揚起來,沒有打,他將鞭子在地上一拄,仿佛給自己找了個依靠,——拄著這根鞭子他就有了訓斥牛的威嚴。田廣勝將牛籠頭又提了提,字正腔圓地說:你進去當鄉長呀?得是?你能當上鄉長嗎?啊?
老田,你說啥?
田廣勝話剛落地,抬眼一看,鄉長曹友亮站在了他面前。
曹友亮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他來田村鄉當鄉長還不到一年。
曹友亮出任田村鄉的鄉長第三天,田廣勝就進了鄉政府大門,他推開了曹友亮的房子門。曹友亮一看,這個中年人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留著板寸頭,面部的線條很柔和,一雙細瞇瞇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身上的黑夾克很得體。初來乍到的曹鄉長不知道田廣勝是干什么的,他禮節性地泡茶遞煙。田廣勝接過曹鄉長遞過來的好貓煙,沒有點,將煙窩在了左手心,用右手端起紙杯,喝了半口茶水,放下紙杯,從茶幾上的煙盒里另取了一支,點上了火。田廣勝一心一意地抽煙,一句話不說。一支煙抽完,田廣勝不等曹鄉長讓煙,又從煙盒中取出一支,點上了第二支。曹友亮禁不住問他:你是?田廣勝說:我是田村三組的,在街道西頭,叫田廣勝,田地的田,廣大的廣,勝利的勝。曹友亮說:你有什么事嗎?田廣勝說:啥事也沒有,來和你見個面。曹友亮又打量了一眼田廣勝:田廣勝的面部是一副散漫的、無所謂的表情——這是曹友亮在田村鄉認識最早的一個農民。田廣勝飽飽地喝了第二口茶,從煙盒中又抽了一支煙,走出了曹鄉長的房間。這一支煙,他沒有點火,連同窩在左手心里的那支煙,他手中有了兩支好貓煙。
從三樓下來,走到了鄉政府門口,田廣勝一看,迎面來了田村的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田廣勝還沒有開口,村支書問他到鄉政府干啥來?田廣勝頭一揚說:在小曹房間坐了坐?哪個小曹?村支書又問。田廣勝說:曹友亮。還沒等村支書再開口,村委會主任說:人家是大鄉長,你咋能叫小曹呢?再不敢胡叫了。田廣勝哈哈一笑:我叫他一聲小曹,他給我遞一支好貓煙。田廣勝將窩在右手里的兩支有點皺的好貓煙給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一人遞上了一支。村支書垂下了眼皮,村委會主任說話聲也不那么粗了:你認識曹鄉長?田廣勝說:小曹嘛,認識,認識,老熟人了。
田廣勝走出鄉政府,將扣在頭上的草帽摘下來,撮起嘴,朝草帽吹了吹。其實,草帽上并沒有沾染什么東西。他瞇起眼,看了看,將草帽重新扣在頭上。走了幾步,似乎覺得不合適,又摘掉,又戴了一次。
忽然,鄉政府的秘書帶著兩個司法員把他和牛又攔了回去,說有事問他。他莫名其妙的有一種緊張。不一刻,從田村鄉政府后院傳來了田廣勝聲嘶力竭地吶喊:草帽!草帽!我的草帽!
因為天空非常純凈,空氣非常清澈,田廣勝的吶喊聲非常田廣勝,也因為,沒有一絲風,所以,田廣勝的喊聲便如同一炷點燃的香,裊裊地從鄉政府后院飄上去,徐徐地展開,輕松地布置在了田村鄉的上空:草帽!草帽!
田廣勝從鄉政府出來了。他的面部不再開朗,顏色灰灰的。他回頭看了一眼,確信身后沒有人,罵了一句:狗日的!他的右手提著出門時戴在頭上的那頂草帽,草帽的頂掉了,但沒有完全脫掉,仿佛屋頂上開了一個天窗,草帽的邊兒打了很多皺,耷拉了下去。田廣勝一邊走,一邊用右手摳著沾在草帽上的泥土。草帽顯然是不能戴了,他只好提在手中。
田廣勝解開了拴在楊樹上的牛韁繩,他重新背著軛頭,扛上木犁,向地里走去了。那頂草帽掛在了木犁的手把上,旗幟一樣,一走一撲閃。
犁了幾個來回,太陽躍上了地平線,田野上的光輝如同好廚師的調料,味兒恰到好處。掛在犁把上的草帽隨著犍牛的走動而晃蕩著,田廣勝看一眼草帽,心里就難受,他覺得腿疼,腰也有點疼。他在心里罵道:狗日的鄉政府,狗日的曹友亮,狗日的狗腿子。田廣勝的心思沒在犁地上,到了地頭,回犁時,沒有防顧,犍牛從破了的牛籠嘴里伸出舌頭來將鄰家的一撮麥攬走了。犍牛貪婪地咀嚼著吸飽了漿的麥子,田廣勝揮起鞭子就打,他邊打邊罵:我叫你偷著吃?你有本事就當鄉長了,還用偷著吃!犍牛不聽調教,三兩下把套繩弄亂了,它回過頭來,瞪著田廣勝。田廣勝還沒有揮起鞭子,犍牛將嘴又伸向了鄰家的麥地里。田廣勝覺得胳膊疼得已不能再打牛了,他給牛解開了套繩。不犁了,這幾分地我不犁它了。田廣勝背上軛頭,扛著犁,吆著牛出了地。他想:我不能白捱幾拳頭,我要去找曹友亮。
田廣勝一路走一路思量,他一抬頭,鄉政府的大門朝他的眼睛里戳過來了,他的眼前頭拳頭亂舞,險象環生。他稍一遲疑,將牛吆上了小路,——他繞過了鄉政府大門。
走在鄉政府后面的小路上,有人問他:老田,你咋走到這兒來了?他說:牛不聽話,胡屙哩,我怕給屙在鄉政府門前。
回到家,女人還沒有做早飯。女人一看田廣勝臉陰沉沉的,草帽也爛了,問他是咋回事?田廣勝一聲不吭,他拴好了牛,放好了犁和軛頭,坐在房檐臺上,用手指頭摳著沾在草帽上的泥土。你說呀,出啥事了?女人站在了田廣勝的跟前不走。田廣勝垂下頭說:招人禍了。女人問他:招誰禍了?田廣勝又罵了一句:狗日的鄉政府。女人說:鄉政府咋了?田廣勝說:幾個小伙子欺負人。女人說:你去找鄉長,回來干啥呀?女人欲奪田廣勝手中的草帽,田廣勝說:你做飯去,吃畢飯,我去找縣長。
女人剛進了廚房,就聽見有人罵罵咧咧地進了院門。女人從廚房里出來一看,進來的是田三娃。三十多歲的田三娃又粗又壯,長著一雙豹子眼。田三娃一看坐在房檐臺上的田廣勝就說:廣勝哥,你得是犁地去了?田廣勝說:咋啦?田三娃說:你說咋啦?牛把我的麥吃了,還裝不知道?田廣勝說:吃了你兩口麥,你咋呼啥哩?田三娃說:你有理,得是?你說咋賠呀?田廣勝說:不就一把麥?我當是把你的心肝吃了。田三娃一看田廣勝很強硬,他操起了立在廈房墻跟的那把鞭子蓋頭向田廣勝抽去了,田廣勝痛叫一聲,丟掉草帽,撲向了田三娃。他就不是田三娃的對手,田三娃抓起田廣勝的領口揮拳就打。田三娃沒費力氣就將田廣勝放倒在院子里。田廣勝的女人一看,急忙去街道上喊人。須臾間,進來了幾個人才將騎在田廣勝身上的田三娃拉走了。
那頓早飯,田廣勝等于沒有吃,他只喝了一碗稀稀的包谷糝子就躺下了。他先是覺得胸口隱隱約約地有點痛,在炕上一翻身疼得更厲害了。女人用手給他去撫,女人的手稍微重了點,他疼得叫了一聲,額頭冒出了汗。女人一看他那樣子,說不行,快去縣醫院看看。
到了縣醫院,田廣勝從這個科室到那個科室,做了好幾項檢查。下午三點多,檢查結果出來了:右邊的一根肋子骨裂開了縫,骨折了。田廣勝住進了縣醫院。
兩個禮拜之后,田廣勝出院了。
從醫院回來,田廣勝走進了鄉政府。他懷里揣著縣醫院里的診斷證明和1600元的發票,手中提著那頂破草帽,敲開了鄉長曹友亮的門。田廣勝將草帽和票據向曹鄉長的辦公桌上一擱,說:你看這事咋處理呀?曹友亮問他是咋回事?田廣勝說:你的三個干事把我打骨折了,你還裝不知道?曹友亮當即把那個秘書和兩個司法干事叫來了,他叫這三個人當面和田廣勝說。三個人矢口否認打田廣勝的事。一個很年輕的干事說:把你打骨折了,你還能去犁地?田廣勝說:縣醫院的診斷證明在這里放著,你們別想合伙訛我。曹友亮說:老田,你先不要下結論,你的骨折是事實,究竟是怎么骨折的,叫鄉政府的司法干事去調查,查清楚了再給你處理,好不好?田廣勝說:明擺的事,還用查?曹友亮說:你說打了,他們說沒打,不查,事實面目不清。田廣勝說:那好,你們去查,我在這兒等。田廣勝坐在曹友亮的房間里不走。曹友亮要去縣政府開會。田廣勝不叫曹友亮走,他說:你走到縣政府,我攆到縣政府,你走到市政府,我攆到市政府。曹友亮一看田廣勝叫上了勁,就打電話給縣政府請了假,他陪了田廣勝一個晌午。后來,曹友亮答應田廣勝,三天以后,一定給田廣勝一個答復。田廣勝這才離開了鄉政府。
三天后,田廣勝提著破草帽,拿上票據,如期來到鄉政府。曹友亮一見田廣勝就說,老田,事情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你要說實話。田廣勝說:實話就是你們的三個干事將我打骨折了。曹友亮說:那不是實話。我問你,你犁地回去以后,和村里誰吵架來?田廣勝說:和田三娃吵架來。曹友亮說:田三娃是不是把你打倒在院子里了?你實話實說。田廣勝說:田三娃抽了我一鞭子是事實,我剛被撲倒在院子里,村里人就進來把田三娃拉走了。曹友亮說:老田,你沒說實話,田三娃都承認他打了你,你咋就不承認呢?田廣勝說:人家田三娃沒打,我咋能給人家栽臟呢?曹友亮說:老田,我看你非要尋著和鄉政府鬧事不可。田廣勝說:不是我和你們鄉政府鬧事,你們打了人,死不承認。曹友亮說:好了,好了,咱們把田三娃叫來,叫田三娃說。
不一會兒,曹友亮派人將田三娃叫進了鄉政府。
還沒等田廣勝開口,田三娃就說:廣勝哥,我知道你這人難纏,你住院的1600元,我全攬了。田廣勝說:三娃,咱當著曹鄉長的面把話說清楚,你承認你打斷了我的肋子骨?你愿意把這事攬下?田三娃一看田廣勝那張仿佛笑瞇瞇的臉,看那雙含著模棱兩可的笑容的眼睛,不知他的雙眼里面藏著的是什么。他不吭聲了。一聲清脆的鳥叫聲流星一般從天空劃過去了,墻上的掛鐘在少氣無力地報時。曹友亮給茶杯里添上了水,他瞅了田三娃一眼說:你實話實說,怕啥呢?曹友亮緊盯著田三娃。田三娃只說了一個字:是。田廣勝說:那好啊!田三娃,住院費是1600元,曹鄉長是看過票據的。我在醫院躺了14天,你嫂子服伺了我14天,兩個人一天的誤工費一天100元不多吧,我不向你多要,我要你三萬元的精神補償費,總共三萬三千塊。你拿錢,我走人。田三娃一聽,忽地站起來了,他說:田廣勝,你搶人呀?得是?田廣勝說:你打了我,就得賠償。田三娃說:我只抽了你一鞭子,一鞭子能把你打成骨折嗎?田廣勝說:你不是說,你打了我嗎?你全攬了嗎?田三娃說:我沒打,我走呀,你愛球咋辦就咋辦。田三娃扭頭就走了。曹友亮攆出房間,也沒攔住他。
田村鄉的司法干事將田三娃叫去談了大半天,他告訴田三娃,田廣勝將他告到了鄉政府,說他打斷了田廣勝的肋子骨。司法干事給田三娃說,打斷肋子骨已造成了重傷害,要追究刑事責任的,假如檢察院起訴了,至少要判三年。田三娃一聽,黝黑的臉立刻漲紅了。他一口咬定,沒有打田廣勝。司法干事說,沒有打是說不過去的事,醫院的診斷證明在田廣勝手中。司法干事說,你不要害怕,田三娃,鄉政府為了維護穩定,愿意出面擺平這件事。田三娃說,怎么擺?司法干事說,只要你承認了這件事,鄉政府掏1000元,你拿600元,這事就了結了。田三娃根本不知道,那天早晨還發生了什么事,他想,田廣勝不是省油的燈,也許,他的肋子骨骨折和他有關,他賠600元,只要田廣勝不再找他,就算了。田三娃咬咬牙答應了司法干事。
田三娃沒有想到,田廣勝會獅子大張口,他一下子被那三萬多元唬住了,這不是要他的命嗎?他一年才收入二三千元。他死不承認,是他打了田廣勝。司法干事再次找到田三娃的時候,他說他寧愿坐牢,也拿不出三萬多塊來。他一口咬定沒有打田廣勝。
在夏收前的這段日子里,田廣勝見天兒向政府跑。如果找不見鄉長曹友亮,他就在院子里苦坐一天。曹友亮每次的答復都是一樣的:事實面目不清,沒辦法處理。田廣勝說,他不是為了錢,他是為了弄清真相,只要鄉政府承認三個干事打了他,鄉政府賠他一頂草帽就算了。曹友亮還是不承認田廣勝被三個干事所打。
夏收過后,田廣勝開始找縣信訪局,找縣政法委。縣信訪局和縣政法委的回答是一樣的:田村鄉政府的三個干事和田三娃都不承認打了他,因此,事情無法處理。田廣勝說:你們講理不講理?難道說,我的肋子骨是自動斷的?你們是共產黨的干部,說話咋不講理?縣信訪局和政法委的領導說,我們不是不處理,我們已安排田村鄉政府給你處理,你去找曹友亮。田廣勝又找到曹友亮,他只要鄉政府賠他一頂草帽。曹友亮不承認田廣勝被三個干事所打。
田廣勝連續找了好多次曹友亮,曹友亮的口氣很堅決:沒有打,就是沒有打。田廣勝一看,找曹友亮沒指望,他隔幾天就去一趟縣委。有一天,他將縣委楊書記堵在了縣委院子里。楊書記急著去開會,田廣勝攔住楊書記的小車不叫他走。楊書記只好停下車。田廣勝將鄉政府三個干事怎么打他的事給楊書記說了一遍。他說,楊書記,你是當今的包拯,是鳳山縣的海瑞,你要為民做主,我不能被你的干部白打了。我的要求不過分,只要鄉政府給我認個錯,賠一頂草帽就算了。田廣勝要給楊書記下跪被縣委的兩個干事扶住了。當著田廣勝的面,楊書記在電話中將曹友亮訓斥了幾句,限他一個禮拜內把田廣勝被打之事結案。曹友亮即刻坐小車到縣委來把田廣勝領回去了。
鄉黨委王書記到省黨校學習去了,曹友亮主持召開了黨委會研究田廣勝上訪之事。在會上,幾位副鄉長和副書記都說,給田廣勝賠幾千元把事情了結了。曹友亮只顧悶頭抽煙,一句話也不說,等大家說完了,他將半截子煙在煙灰缸中狠狠地一擰說,我說你們幾個是豬腦袋,真正的豬腦袋。給田廣勝賠了錢,就等于承認鄉政府的干事打了人,就等于鄉政府錯了。鄉政府一旦認了錯,后邊的事咋辦?一個副鄉長說,田廣勝不是說,他只要求賠一頂草帽嗎?曹友亮說,草帽也不能賠。賠了草帽,就等于草帽勝利了,鄉政府失敗了。曹友亮說,從今天起,派兩個干事跟著田廣勝,他上訪到哪兒,咱們跟到哪兒。尤其在“人代會”和“黨代會”期間,不能叫他走出鳳山縣。曹友亮叮嚀幾個副職:對那些難纏的上訪者只能對付,不能輕易允諾,你答應給他一只手,他就想要你的一條胳膊。大家覺得曹友亮的話有道理,事情就這么定下了——不承認三個干事打了田廣勝。拖,慢慢地拖田廣勝。
上訪成為田廣勝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部分了。每天吃畢早飯,他手里提著那頂破草帽,大搖大擺地從田村西走到田村東,走進鄉政府的大門,逮住書記是書記,逮住鄉長是鄉長。他將那頂破草帽向辦公桌上一擲,說:不就一頂草帽嗎?賠我草帽。書記鄉長們已經達成共識:田廣勝要的不是一頂草帽。他要鄉政府認錯,他要自己的面子。但是,這個面子不能給他。一旦鄉政府認了錯,給了田廣勝面子,后面的問題多著哩。開初,書記鄉長們給田廣勝來軟的——熱情招待,好言相哄。時間長了,田廣勝不吃這一套。于是,就給他來硬的——派人將他拖出鄉政府大門。硬的更不行,田廣勝被撂到了鄉政府門外以后,即刻去縣委或縣政府。這樣,反而惹怒了縣上的領導。于是,書記鄉長們一看見田廣勝就躲。
田廣勝有的是時間,地里的活兒他也不按時做務了,他即使正在干活兒,一旦瞅見書記或鄉長就將手中的活兒撂下,攆上去,纏住不放。書記或鄉長賠上笑臉,說好話,或者給田廣勝塞兩包好貓煙,扭頭就走。這辦法用得次數多了,也就不靈了——就是給田廣勝一條好貓煙,田廣勝也不接受了。他攔住書記或鄉長,振振有詞:人民政府就那么怕人民嗎?鄉長曹友亮說,誰怕你?你是人民?你是個球!人民都像你這樣無賴,我們還活不活?田廣勝說:你說我是球,就是球。他撇下曹友亮,轉身去找縣委書記。縣委辦的三個小伙子攔不住他,他闖進楊書記的辦公室,將曹友亮罵他的話學了一遍。楊書記抓起電話,在電話中將曹友亮痛罵了一頓,楊書記答應,馬上給田廣勝解決這件事。田廣勝這才走了。
田廣勝守在鄉政府整天不回去。開飯時間到了,其他鄉干部還沒有進餐廳,他就進去了。不論是誰的飯碗,他端上就吃。進去的次數多了,鄉機關的管理員就不叫他吃。他一腳踏開灶房門,鏟起一鐵鏟煤,撂進了大鍋里。那一頓飯,機關里的四十多個人都沒法吃了。鄉機關干部沒人敢和田廣勝論理,誰開了口,田廣勝就粘住誰不放。
書記和鄉長們一看田廣勝鬧得不行就搬到三里以外的鄉水管站辦公去了。田廣勝聞訊后,攆到了鄉水管站。一向很硬氣的曹友亮說,老田,我求你了。你不要再這樣鬧了。田廣勝說,你不是說我是個球嗎?還用你鄉長大人求我?曹友亮氣得走到田廣勝跟前去,提住他的領口,瞪著他。他想,如果他不是鄉長,他非扇他幾個耳光不可。田廣勝一笑:打呀,你再打。曹友亮眼珠子瞪得卡吃卡吃響。他瞪了幾眼,還是松開了手。田廣勝反而笑了:你娃就這么點本事,還能當鄉長?我孫子長大當鄉長,肯定比你強。曹友亮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解鈴還需系鈴人。曹友亮把田廣勝請到鄉政府,給他說,老田,你的藥費我們給你全報銷,另外再補貼你5000元,這事就這么結案,你看行不行?曹友亮說,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拿鄉政府的錢。事情的真相一定要弄清。田廣勝依然堅持,要鄉政府賠他一頂草帽。曹友亮一看,田廣勝比他還固執,無奈地說,老田,我算服你了。當天,曹友亮找到縣委組織部,要求調離田村鄉,他覺得,他拿田廣勝沒有辦法。
村里的人并不同情田廣勝。有的人在背地里罵他,有的人當面指責,在田村的一些農民眼里,田廣勝是死狗賴皮一個。田廣勝提著破草帽朝家里走,街道上老遠有人朝他喊:田二球,得是到鄉政府混飯去來?他可以和鄉機關干部鬧,不敢和村里人鬧。村里人罵他,他只好忍了。回到家里,女人對他說,你不要再去鬧了,咱的臉面叫人給撕盡了。他卻說,我就是為了這張臉面才去和他們鬧的。勸不聽,罵無用,田廣勝堅持不懈地上訪,他似乎得了上訪的“病”,不上訪,他似乎無法安寧。
田廣勝一上訪就是十年。十年間,他10次進過北京,二十多次進過省城,到田水市去的次數就說不清了。田村鄉的鄉長已換了三任,田廣勝的上訪沒有停止過。按照田廣勝的說法,他的要求很簡單;賠他一頂草帽。鄉政府給他認錯,承認三個干事打了他。
兩任鄉長都不接受田廣勝提出的這個“簡單”條件。兩任鄉長的觀點是一致的:不能給田廣勝這個面子的,給了田廣勝面子就等于鄉政府丟了面子。鄉政府無論如何是不能丟面子的。新上任的鄉長任新明還不到三十歲。他到任的第二天,田廣勝就來找他。對田廣勝的“案子”任新明在縣委農工部當副部長時就聽說過,但不知詳情。田廣勝從頭至尾把事情的根由說了一遍,任新明一聽,給田廣勝說,他將在短時間內給田廣勝了結這件事。在任新明看來,這件事并不復雜,他不明白,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一拖就是10年。假如鄉政府錯了,給田廣勝認個錯,對鄉政府來說,不是傷筋動骨的事。
任新明雖然說要盡快,一拖又是兩個月。他初來乍到,許多事情要他出面去解決,田廣勝上訪的事就被他丟在一旁了。
就在這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西水市委市政府在市體育場召開渭河公園建成慶祝大會,一位副省長也到會來祝賀。會前,工作人員和公安干警對會場進行了清理。為了防止發生什么意外,參加會議的人都持有入場卷。
省、市領導到主席臺就坐。西水市的市長陳建宣布慶祝大會開始。話音剛落,一個人竄上了主席臺,這個人就是田廣勝,他撲通一聲跪倒在省市領導面前,大喊:草帽!草帽,我的草帽!工作人員嚇得面如土色,電視臺的記者也慌了手腳,不知道怎么辦。兩個公安干警從東西兩側跑上來,架起田廣勝就走。田廣勝大喊冤枉。會場上即刻有了騷動。市委書記和市長窩著一肚子火卻無法發泄,他們不知道田廣勝是哪個縣的人。鳳山縣的政法委書記一看田廣勝惹禍了,他小跑著上了臺,把田廣勝領下來了。誰也不知道田廣勝是怎么混進會場來的。
事后,鳳山縣的縣委書記和縣長挨批評是很自然的事。田廣勝這么一鬧,果然加速了他的“案子”的處理。
當天下午,田廣勝被任新時叫進了田村鄉鄉政府。田廣勝的要求依舊是那么簡單:賠他一頂草帽,鄉政府寫一張認錯書。就在田廣勝闖進西水市會場的那天晚上,任新明被縣委張書記叫到了他的辦公室,縣委書記問他:作為一鄉之長,連這么點事都不能對付,還能干什么?縣委書記問任新明,有沒有能力處理這件積案。任新明給縣委書記拍了胸膛:三天之內了結此案。任新明沒有和其他領導研究,當下答復田廣勝:草帽明天就去買,連同鄉政府的認錯書,明天上午十二點以前給你。
第二天吃畢早飯,田廣勝就到了鄉政府。10點多,草帽從縣城里買回來了。田廣勝到了任新明的房間。任新明將一頂雪白的草帽給了田廣勝,把鄉政府的認錯書念了一遍,問田廣勝滿意不滿意?田廣勝一聽,說:滿意。他接過認錯書一看,上面蓋著田村鄉鄉政府的大印和任新明的私章。他將認錯書又看了一遍,裝進了衣服口袋。田廣勝手提著草帽,走到了鄉政府后院,他在10年前三個人踩壞他的草帽、打他的地方站住了,他掏出來,在那棵樹下尿了一泡,戴上嶄新的草帽,出了鄉政府。走到鄉政府門口,他大喊:草帽!草帽!我的草帽!喊著喊著,他仰天大笑。從鄉政府門前經過的田村人還以為他的神經有了問題,其實,他很清醒,比鄉長任新明還清醒。
過了幾天,田廣勝戴著那頂新草帽又來找鄉長任新明。進了任新明的房間,任新明沉下臉問他:問題給你處理了,你又來干啥呀?田廣勝一笑,指指頭上的草帽:這頂草帽是不是鄉政府賠給我的?任新明不知田廣勝的問話是什么意思,不假思索地說:是呀。田廣勝將認錯書從懷里掏出來念了幾句就被任新明打斷了:不要念了,有話你直說。田廣勝說,這認錯書是不是田村鄉鄉政府給我出具的?任新明說:沒有人說不是呀。田廣勝說,那就好。他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卷子票據,有火車票、汽車票、住宿票、醫院的發票等等。田廣勝將手中的票據揚了揚說:任鄉長,10年來的這些票據和我的誤工補貼總共是十八萬六千七百四十三元,你說什么時候給我報銷呀?任新明一下子愣住了,他張口結舌了:你、你不是說只賠一頂草帽嗎?田廣勝冷笑一聲:賠一頂草帽,是為了弄清事實真相,現在真相弄清了,你們就應該給我賠償。任新明似乎發覺自己上了田廣勝的當,他在桌子上拍了一把:你?你真會狡賴。田廣勝不緊不慢地說:任鄉長,你不要發脾氣,你不是說,政府錯了,就該給老百姓認錯,你們認了錯,就該賠償,這是天經地義的。任新明首先想到的已經不是面子,而是錢。鄉政府沒有一分錢的收入,連電費、電話費也開不起,哪里來十八萬?他跌坐在凳子上,點上了一根煙。田廣勝抓起他的煙盒,抽了一支,給自己也點上了。他說,任鄉長,我明人不做暗事,你們不賠錢,我明天就去省城,先找報社的記者,再找省政府。鳳山縣沒說理的地方,省城總有說理的地方吧。任新明還以為他花五塊錢買一頂草帽,寫一紙公文就可以解決上訪10年的積案。況且,鳳山縣的縣報上也登出了消息,題目就是:一頂草帽換來的穩定。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被這個五十多歲的農民牢牢地套住。
任新明緊緊地盯住田廣勝,不認識似地狠狠地盯了幾眼,收回了目光。他背轉身去,望著窗外,他凝視著高遠的藍天,凝視著不遠處的田野,他明白,他錯了,但弄不清,錯在了哪里?田廣勝原來是想弄清真相的。究竟是鄉政府的三個干事打了田廣勝,致使骨折,還是田三娃打了田廣勝致使骨折,這真相任新明也不想弄清,他只想了結這積了10年的上訪案件,只想給縣委縣政府有個交待。其實,有些事,只有避開真相不說,才能得到解決。而現在,局面怎么收拾?任新明心里一酸,眼淚涌出了眼眶:委屈、傷感、痛心、憤怒、自責……各種情感一齊涌上來了。他回過聲來,叫了一聲老田,說:你回去,我盡快給你解決。田廣勝一抬眼,還是看見了任新明眼角的淚痕。小伙子哭了。田廣勝覺得鄉長和他一樣可憐,一樣沒面子。他拿上草帽,只說了聲:那好。他走出了任新明的房間。
田廣勝提著那頂新草帽進了家門。
聽見院門響,女人從廚房里出來了。她凝視著田廣勝:他的頭發變稀了,花白了,腰身也不端直了,這10年來,他老了許多。女人從田廣勝手中接過草帽向房間里走。田廣勝說,你拿它干啥去呀?女人說,我用塑料紙給你包住。田廣勝說,不用包了。女人說,你不是說,草帽是咱贏人的理嗎?是咱的面子嗎?田廣勝笑了:面子?咱還有面子嗎?田廣勝走上前去一把從女人手中奪下草帽,他一腳就把草帽踩在了腳下,用雙腳在草帽上亂踩。女人喊叫著:你這是干啥呀?田廣勝只顧踩踏,一邊踩,一邊喊:草帽!草帽!我的草帽!他將踩得面目全非的草帽彎腰拾起來,掏出打火機,點上了火。燃燒中的草帽發出了微弱的聲響。女人一臉的驚恐不安。田廣勝看著眼前的那團灰燼,老淚縱橫了。
你不是說你贏了嗎?還傷心啥?女人說。
我沒贏,鄉政府也沒贏。田廣勝說。
你為啥要和草帽過不去?女人說。
草帽是個球!田廣勝說。
責任編輯 常智奇
馮積岐 中國作協會員、陜西省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出版小說集多部,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