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河南農村,認為男女只有拜過天地才算正式夫妻,所以非常重視拜天地,像現在民間非常重視舉行婚禮一樣。有了這個儀式,整個婚禮才有莊重、神秘的色彩,也顯得完美無缺,并且能給新人、來賓以天地作證,結發成婚的莊重感,“拜罷天地定終身,恩恩愛愛過百年”說的就是一樣的道理。
香草出嫁的日子是八月十五,再有幾天時間就到了。看得出來,香草很高興,出來進去跟花喜鵲似的,說話也像是在唱歌。娘卻陰沉著臉不高興,有時還背著香草姐悄悄地抹眼淚。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娘對香草說,草兒,這門親事你真的滿意?
香草愣了一下,使勁點了點頭,說娘,都這個時候了咋說這話?
娘嘆口氣,說我是怕他養活不了你,你跟著遭罪。
香草撲哧一聲笑了,說娘,是雞都帶兩個爪,我還有兩雙手呢,餓不死。
娘張了張嘴,沒再說什么。
香草輕松地說娘,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他們說到那一天不拜天地。
娘的嗓門立時大了許多,說不行,天地必須拜!
香草黯然著臉,說娘,別難為人家了,我又不在乎這個形式。
娘武斷地說,你不要一分錢的彩禮我答應,可這次我可不答應!
香草幽幽地說娘,你不是不知道情況,到時候咋拜天地哩?不是讓閨女出洋相嗎?
娘沒好氣地說,昨天看電視,廣州有個小伙子不是抱個相片拜了天地?這有啥難辦的?
香草和娘誰也沒想到,香草的婆家倒是很痛快地答應了,說沒問題,拜天地就拜天地。
喜日子說來就來了,在娘的淚眼婆娑中,香草上了花車來到婆家。婆家布置得喜氣洋洋,院子的一角有一個嗩吶班正在起勁地吹拉彈唱,十幾張桌子旁坐滿了賓客,有兩個負責迎賓的中年男子端著盤子,在院子里來回走動給客人散發著香煙、喜糖和花生。有小孩趁人不注意,就偷偷去盤子里搶,其中一個迎賓的中年男子就端起盤子往空中一揚,香煙喜糖花生撒滿一地。孩子們忽地亂了陣營擠成一團,撅屁股彎腰你搶我奪,有趴倒的,有踩掉鞋子的,有碰著頭嗷嗷直叫喚的……呵呵,很是熱鬧。
天井的北墻上面掛著一個新床單,上面別著一個紅雙喜字。下面擺著一張天地桌,上設天、地及祖先牌位,牌位前放一個盛滿糧食的斗,斗上貼著“金玉滿斗”四個字,斗用紅紙封口,插柏枝,枝上系銅錢叫“搖錢樹”。斗內插著一桿秤,桿有十六星,分別代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祿壽三星,表示吉星高照、稱心如意;秤上掛銅鏡,用來避邪,也寓意將要過門的媳婦明白如鏡。放尺一把,表示公平,品行端正;還有紅棗,花生,當然這代表“早生貴子”啦。香爐上青煙絲絲,繚繞不斷。桌子前邊的地面上鋪著一塊專供新郎新娘在上面磕頭的紅布氈,再往前便圍滿了人,有前來賀喜、準備掏喜錢的新郎新娘的七妗子八大姨,當然還有不少看熱鬧的街坊鄰居。
隨著司儀的指揮,香草在伴娘的引導下走上了紅布氈。香草心里撲通個不停,忐忑不安。在場的人也都左顧右瞧,等待著新郎上場。正在這時候,香草的小姑子春萍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站到了香草旁邊。春萍往天地桌前這么一站,香草的心里松了一口氣。鄉里鄉親也無不驚呼贊嘆,夸贊春萍長得俊俏:春萍本來就長得漂亮,經年累月的莊稼活又把她磨練得大方利落,青春健康,如今穿上一身筆挺西裝,系著領帶,腳穿锃明瓦亮的黑皮鞋,又理成近乎男式分頭的齊耳短發,可謂英姿颯爽,氣宇軒昂,活脫脫一個英俊瀟灑的男子漢。司儀立時扯起嗓子喊起來:一拜天地,天地能帶來糧食與好運,但愿從今以后所有的好運都落到這對新人的頭上;二拜高堂,感謝父母多年來的養育之恩,將新人從小拉扯到大;夫妻對拜,愿這對新人永結同心,白頭偕老,早生貴子……這時,只見春萍長長地對香草作了一個揖,然后雙膝撲通跪地,挺直了腰板,一字一板地說,嫂子啊,我替哥哥給您磕頭了!隨即慢慢彎身,兩手扶地,那漂亮的額頭輕輕地磕下去——一個,兩個,三個!她磕頭的動作極細致,極認真,極投入,磕得香草忍不住鼻子一酸,嗚咽起來,在場的親朋好友也止不住熱淚盈盈……
新郎春來此刻正躺在新房里的床上,早已是淚流滿面。他是村小學的老師,和香草好了好幾年,兩人計劃今年結婚。想不到,學校的房子年久失修,在去年冬天的一場風雪中坍塌了,春來在搶救學生的過程中,雙腿被木頭砸斷,在治療的時候由于感染落下了終身殘疾……香草說服親戚朋友,這才如愿嫁了過來。她說,她要終生服侍春來一輩子。
瘋 娘
富貴懂事后,才知道娘是個瘋子。
在富貴的印象當中,瘋子應該是又臟又丑,又哭又笑,目光呆滯神經失常,自言自語喋喋不休的樣子。但是娘不一樣,她雖不漂亮倒也耐看,打扮得干凈清爽,頭發也梳理得十分順溜。她不但會洗衣服、梳頭發,還會坐在灶膛前燒火。她不哭不鬧,沒人注意的時候經常嘻嘻的傻笑,見了人目光卻是怯怯的,但是她看富貴的時候,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母性的溫柔。當富貴在跟前的時候,她有時甚至要伸手去撫摩富貴的頭或是臉,這時候富貴就躲得遠遠的。父親就日罵富貴,說德行,還不是你娘從小把你奶大的?沒有你娘哪有你這兔孫?富貴不理會爹的責罵,在他知道娘是個瘋子后,就再也不跟她睡一個床了,再也不喊她娘了,跟村人一樣叫她瘋娘,甚至和小伙伴一樣去捉弄她。
富貴六歲那年的夏天,長久地留在了他的記憶中,成為一種永遠的痛。
有一次富貴病了,上吐下瀉,身上還火炭似的發燒。父親讓村里的醫生給打了退燒針,包了幾包藥,然后問富貴想吃啥,想吃啥就給他做啥。富貴想了半天,就說他想吃冰糕,因為他長這么大還不知道冰糕是甜還是酸。冰糕?父親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著說,孩子,咱這荒山野嶺的沒有賣的呀,集市上才有呢。富貴說過之后也后悔了,他明白家里的境況,一個冰糕要四個雞蛋的錢呢,而雞蛋是家里的銀行,吃鹽穿衣都要指靠它呢。于是,富貴就用微弱的聲音對父親說,我不想吃冰糕,我想吃窩頭。父親什么也沒說,就扭過頭去抹眼淚,哽咽著說孩子,我給你搟白面條喝。要知道,那年月白面條也不是想喝就喝的……
晌午吃飯的時候,沒有看到瘋娘,不知她什么時候溜出去了。父親站在門口吆喝了幾聲,也沒見瘋娘回來。父親就沒在意,因為瘋娘經常四處游蕩,有時早上出去天黑才回來,他們已習以為常了。到了后響,瘋娘跌跌撞撞興高采烈地回來了。她一定跑了不少的路,一身塵土,衣服被汗水溻濕了,裸露的胳膊上劃拉出不少血道子……父親黑著臉對她說喝湯去。瘋娘一反常態沒有聽父親的話,而是直奔樹蔭下躺在石板上休息的富貴,興奮著臉,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貴兒,冰、冰糕。富貴和父親都吃了一驚,不知她要干什么。只見瘋娘手忙腳亂地打開了她手里包的方巾,然而方巾里面什么也沒有!瘋娘就一臉失望的痛苦,旋即傻笑著說,冰糕跑了,還尿了一泡。富貴幼小的心靈給強烈的震撼了,因為這時他才看到方巾上一片濕漉漉的!毫無疑問,瘋娘翻山越嶺走了十幾里的路去集市上買了一塊冰糕,用方巾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好然后拿了回來。富貴禁不住動情地叫了一聲“娘”,隨后一頭扎到瘋娘懷里。瘋娘從哪里來的錢?盡管是壹角錢。這是富貴至今都沒弄明白的問題。
還是這年夏天,瘋娘死了。瘋娘是為富貴死的。富貴為此追悔莫及。
那天正午,天熱得跟下了火,富貴和毛蛋、土豆幾個伙伴瞞著大人到村口的池塘里洗澡。他們赤條條地正在水里打著水仗,土豆忽然說道,瘋娘來了。果然,富貴看到娘站在塘邊哇哇地比劃著,大概意思是讓他出去。看到她著急的樣子,土豆靈機一動,大聲說富貴淹死了淹死了。富貴也覺著有趣,故意用兩手在水里亂撲騰,一邊叫道,救命啊救命啊……誰也想不到,瘋娘在池塘邊轉了兩圈,就撲通一聲跳進了池塘里,她一頭扎進水里,再沒出來。等村里人撈出瘋娘時,她已沒了氣息。
富貴傻傻地站在一邊,心里似乎輕松了不少。
父親陰沉著臉,說富貴,娘是為你瘋的!
富貴忽閃著眼睛,不明白父親的意思。
父親啞著聲音說,富貴,你兩歲那年,有一天晌午在村口玩耍,被外村一個人販子抱走了。你娘急得不行,就連家也不要了,到方圓十幾里的村子里找你,饑了她就向人要塊饃,黑了就臥在哪個墻角旮旯熬一夜。逢到人她就打聽,遇到水井或者是糞池,她就趴在那里拿根棍子在里面攪動,她以為你掉下去了……一直找了一個多月,也沒找到你。你娘回來的時候,我都差點認不出她來了,又黑又瘦又臟,跟個要飯花子似的。你娘把眼淚哭干后就不哭了,就“嘿嘿”的傻笑,瘋了。半年后,你被警方給解救回來了,但是你娘的病卻沒再好。
說到這里,父親摸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你娘最喜歡的人就是你,她心甘情愿地為你瘋,心甘情愿為你死……
“娘,娘,我最好最親的娘啊……”
責任編輯 張艷茜
侯發山 河南省鞏義市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小說界》、《北京文學》、《四川文學》、《時代文學》、《飛天》、《延河》等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500多篇,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讀者》、《青年博覽》等轉載,出版小說集《月亮船》、《鄉里故事》、《風景》、《琴聲》四部,連續兩屆獲鄭州市“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