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如一段跳蕩的樂曲,或低沉或高昂,或快樂或憂郁,在大地上延續(xù)、飛揚。突然哪一天不小心踩到了休止符,就會一跤跌成無聲的斷章。
于是大地就把它小心地揣在懷里,成為溫情的收藏,成為最終的佑護。一座墳墓,是一個生命的句點,也是一段往事的入口。
那些年,每當我們在村外的荒地上走過,就會時不時地看到星星點點、三三兩兩或連成一片的新墳舊塚。盡管我們從小就受著無神論的教育,我們不相信人死后有靈魂的存在,但大地下面的事情依然會讓我們感到神秘莫測,內心驚惶。每遇那種因人為而造成的奇異地貌,我們的心都會如大地一樣塊壘連連,起伏不平,仿佛每一處土丘下面都有一雙藏在暗處的眼睛,幽幽閃閃地盯視著我們開始錯亂的腳步。于是,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便曖昧、模糊地在頭腦里顯現(xiàn)、旋轉,亂作一團……
然而,當村民們,即便是孩子,面對自家的祖墳時,便都沒有了那種莫名的恐慌。他們會認為,自家的祖先地下有靈,是專門保佑自家后代福祿安康的。所以村民們對待自家的祖先的敬畏和愛戴經常被提到一個神圣的高度。就算是那些打罵自己父母的不肖子孫,待父母入土后,他們便馬上奉為神明,畢恭畢敬。
大地是農民惟一的宗教。
在那些“政治掛帥”的年代里,老家的農民們也沒有因為來自上層的反復強調而信奉過階級斗爭,他們只信奉大地,因為只有大地能為他們生出糧食,只有大地能供他們繁衍生息。不管什么事物,只要一和大地有了深切的關聯(lián),在農民的眼中,就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一粒糧食,當它只是糧食的時候,農民們可以對其任意糟蹋,就是用來喂豬喂雞,也毫不吝惜;但是當一粒糧食被播進泥土的時候,它就不再是糧食,而是種子,是農民寄予了殷切希望的未來。一個人,當他只是一個在大地上行走的人時,人們并不知道要對他進行體恤和尊重,但當他最終被土地收留,不再與人同類時,那些世代生長在土地上的人們便因此而對他敬畏如神。當我認真審視這些我自認為熟悉的農民時,我不知道該對他們的這些行徑如何命名,當然我也無法斷定,他們這些世代沿襲的觀念來自于大地的本意,還是來自于自身的愚昧和無知。
進入冬季以后,鄉(xiāng)村生活一下子變得凄清寂寥起來。
農民們歇了手中的農活兒,不再受那風吹雨淋霜打日曬的虐待,也不再受那高強體力給肉身帶來的苦痛與折磨。但就在短暫的輕松愉悅和悠然自得之后,村民們突然變得憂郁起來,一個個沒有內容、沒有目標的日子不過不行,過又無趣,像荒年的稀粥一樣淡乎寡味,喝了不飽,不喝更餓。一個個寒冷漫長的冬夜,讓這些積存了過多的體力和精力的農民變得敏感而又脆弱,無所事事,百無聊賴,感念叢生。于是便有人聚到一起小賭小鬧,給自己過剩的精力找一個宣泄方式;有人“把酒話桑麻”,在無農事的季節(jié)里清淡農事;有人講起天南地北的趣聞或像爺爺那樣追述起遙不可及的往事;也有人獨自面對著沉如長夜的黑暗,以簡單的想象和邏輯追問起生活的意義和苦樂緣由。
既然,天地間的一切都有森嚴的等級,都分個尊卑貴賤,那么這一群如塵土一樣的大地之子,就只能卑微地生存于塵土之上,到底,有誰能夠對他們眷顧垂憐呢?就算冥冥中真有天使、神靈,怕也佑護不到這邊緣地帶的邊緣群落。想來想去,到底還是這深沉的大地、大地懷抱里的先人,不會再把這些苦命的子孫棄之不顧,任由暴殄。比較之下,人們得出的最后的結論是,自家的神明會更加心無旁鶩地佑護自家子孫。大概就是因為這一層原因,在鄉(xiāng)村里,很多的人并沒有什么堅固的信仰,他們只信奉自己的列祖列宗,并按照準宗教的形式進行頂禮膜拜。
在北方的農村,一年中儀式化的祭祖活動有兩次,基本都安排在春節(jié)前后的農閑時間。
第一道儀式叫上墳,相當于城里的掃墓。
那些年,每當年關迫近,住在村西的四叔就要過到我家里來,和爸爸一起商量上墳的事情。
四叔并不是我的親叔叔,而是我的一個叔伯叔。我爺爺那輩人,家里一共有四男一女,為了強化家族觀念,昭示家族的團結和睦,兄弟幾人的后代都要放在一起排行。因為二爺膝下無子,三爺未娶先亡,所以就只能是爺爺的兒子和四爺的兒子放在一起排。比如說,四叔行四,大家就都叫他老四,是家族里同輩男人的一個序號,自己在自家兄弟中真正位置則被家族理念悄悄地遮蓋了。四叔與爸爸雖然不是親兄弟,但由于經常地出出進進,來來往往,幫襯關懷,倒也情同手足。
大清早,四叔的腳步聲就會從房山外傳來,咚咚的,如果是雪天,會夾雜著沙沙的響聲。這時,他一般不是從西邊的方向而來,而是北面,因為供銷社的方向在北,他一定是已經到供銷社抱來一捆黃表紙。
四叔一到,祭祖的工作便告開始,爸爸會從八仙桌的抽屜里翻出一個木制的小物件,一般是桃木或無法辨認的其他種類的硬木,尺許長,斷面比一枚銅錢稍大,上有凸起的外圓內方的古錢圖案。然后把一沓黃表紙展放在草木灰上,將印有古錢紋案的木杵抵住黃表紙,用一把錘在其上猛敲,敲一下?lián)Q個位置,一會兒的功夫,上下各層紙面上便印滿了“錢”,大約那就是一種象征性的冥幣了。
在整個兒造“幣”過程中,他們并不停下他們散散漫漫的閑談,像婦人紡線一樣一直讓一個有趣的話頭延伸下去。這樣的時候,很容易地就觸及到了家族的歷史、先輩們的命運和一些遙遠的往事。這似乎是一個十分浩繁的巨大工程,而爸爸和四叔他們卻以一種十分輕松的方式,在一年年、一次次有意無意的勾勒、修描與補充下,一點點完成著。到后來,我們總是忘記了他們手上正在做的是一種什么事情,并總是隨著他們對話情節(jié)的演進和情緒的漸濃,而深陷于一種悠悠的追憶或遐想之中。
一切停當之后,兄弟倆穿戴整齊,背上裹著黃紙的布包很隆重地出發(fā)。目的地其實并不算遠,不過是一公里多一些的路程,而在一個小孩子的眼里和想象之中,一公里也足可以稱作遙遠。每當我看著他們遠去掃墓的背影,映襯在蒼茫的冬天天空之下,我心里都會升起一種肅穆、神秘的感覺,好像他們正要去完成一個十分重要的使命。
等我們大一些的時候,便被允許和他們一起去了。現(xiàn)在想起來,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不過是在祖先的墳頭上添一些新土,燎幾張黃紙,以寄托對先人的敬仰和追思,但那時卻總會感覺到,那是我們家一年一度的重大事件。更重要的是,那時常常會被爸爸、四叔的莊嚴表情所打動。紙煙裊裊升騰,越過他們的手指和臉龐,一直消散到虛無的天空,像一種物質的神靈,引導著我去思考和定位我與那幾個覆滿了荒草的墳塋之間的距離和關系。于是我越過眼前的煙氣,看到了爸爸和四叔在我的上方,與大地融為一體的墳塋在爸爸和四叔的上方,而那深不可測的天空在墳塋和一切事物的上方,也許這就是一種亙古不變的傳承和秩序。
但事情到了我這里,這種固定的秩序卻嘎然而止。自從十五歲離開老家之后,就再也沒有在年關到來之前及時地趕回老家為先人去上墳了。爺爺和爸爸已經相繼過世,我卻走得離老家越來越遠。但是每到年關,多年前爸爸和四叔去上墳的情景便生動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如今,曾如期去上墳的人已經身在墳塋了,而我卻仍然沒有像他和四叔當年那樣,虔誠地站在墳前去為他燒一張黃紙,用傳統(tǒng)的話說,當屬不孝之子。
當我跟著爸爸和四叔去上墳的時候,弟弟妹妹們都小,四叔家的幾個孩子最大也剛近學齡,都是一付少不更事的樣子,打打鬧鬧,散散漫漫,無心無肺,并沒有誰留意或在意這件事情。但是當我多年后重回故鄉(xiāng)時,我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如今去上墳的人已經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群。爸爸和四叔曾經做的事情,被下一代的哥們兒共同承擔起來。每到年關,兩家人中除了我,另外五個兒子合到一起,由排行在前的一個牽頭一同去掃墓。我說的不可思議,是因為從來也沒有人刻意地去組織,他們卻會自覺自動地凝聚到一起,做著前人曾做過但卻沒有要求他們去做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掃墓用的物品,再也不是過去的樣子了,要么就是燒一些印刷廠統(tǒng)一印制出來的酷似真錢的冥幣,要么就在墳前放一束鮮花。過去爸爸和四叔使用過的小物件,早已經不見蹤影,再提及已經很少有人記得。
時代變了,人們的觀念、想法以及表達方式都悄悄地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就算做著同一件事情,恐怕其內涵也要大相徑庭的。過去我和爸爸、四叔去上墳,我會指著那些墳頭一個個地問,里面躺著的是誰,每一個人的輩份和生前的故事,他們則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為我復述,而現(xiàn)在的人恐怕就沒有誰會在意這些了。弟弟們每年一次地來到祖先的墳前,更多地時候恐怕并不是要確認地下的祖先們是誰,而只是想確認一下自己是誰。小小的墓地,本是一個家族的根,是一脈血統(tǒng)的源,更是其后裔生命的指針。僅憑這一點,也會成為子孫們年年祭奠的理由。
祭祖的另一道儀式是供家譜。相比之下,這種形式比上墳更具有宗教色彩和文化意味,但這種形式卻因其程序繁瑣而被人們一點點淡化、淡忘。
農歷臘月三十是一年中最特殊的日子。在這一天,舊一年即將終結,不管是盈虧、苦樂,所有的日子都已經屬于過去,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們往往沒有太多的精力和心情去將其品味,因為未來的日子已經足夠人們去思慮、去擔憂。這一天,新的一年即將開始,人們焦急而又猶豫地站在時間黃線的這端,不知道在未來的這個時間段里,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在自己的生活和命運里,因為過去的經歷已經告訴了這里的人們,不如意或不幸的事情總是讓人們無法回避、猝不及防。所以在這一天里,人們比任何一個時間里都渴望著自己的未來能夠有一個良好的開端,都渴望著自己的未來能夠得到某種保障或保佑。也就是在這一天里,人們會空前地想念起自己的先人,希望借助冥冥中的某一只手給自己指一條明路,讓這片土地及土地上的人躲過災害、躲過禍患、躲過窮愁、躲過兇險。
從早晨開始,婦女們開始灑掃庭院,孩子們穿上大紅大綠的節(jié)日盛裝,男人們則要為祖先們“回家”盡自己的能力和想象準備豐富的供品。
晚飯開始時,一切都要準備停當。一張從上到下按輩分排列著先人名位的家譜被張掛在房子中間正北的位置,下面設有香案,并擺滿了各樣點心、菜肴。此前已經有人去祖墳“請神”,以三張黃表紙繞祖墳三圈把祖先們的靈魂接引而歸,進門前又放了一通鞭炮,以示熱列歡迎或大吉大利。香火已經燃起,在寒冷的空氣里,有白色的蒸汽從各種供品上升騰而起,瞬間,祖宗的靈位前便現(xiàn)出一片云蒸霞蔚的氣象,霧靄繚繞之中,原本單薄平面的單線條祖先畫像似乎也隨之生動和血肉豐滿起來。
最隆重的祭拜是在“一時交兩歲”的子夜時分。這時,拎著燈籠走街竄巷的孩子們,紛紛返回到自己家中,等待著一年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降臨。母親們已經在屋內生起了燒年夜飯的灶火,餃子已經在翻滾的開水里一點點漂浮起來;父親們也在門前燃起了“發(fā)子”的火,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已經響起,只消是一顆煙的功夫,相鄰的村子之間便已經火光相望,爆響聲連成一片。緊接著,一家人要按輩分成幾撥兒,一批批在祖宗的靈位前叩頭行禮。禮畢,長輩們要依次給孩子們分發(fā)壓歲錢,接下來,一家人歡聲笑語,圍坐在一處,享用一年中最豐盛的一頓美餐。
此后的五天里,每到吃飯時候,都要按時更換祭臺上的供品,晚輩的人都要向祖宗叩頭行禮,否則的話就會被視為對祖宗不敬。在整個祭期,家里無論長幼,不能口出臟字,不能生氣,不能發(fā)火,不能伴嘴,不能對長輩說不恭不敬的話,做不恭不敬的事,小孩子不能哭鬧,但每一個人都可以在心里想一些美好如意的事情,這大概就是所謂祈禱吧……完全是一派莊嚴肅穆的氣氛。
正月初五早晨,換過最后一次供品后,家人與祖先們共進早餐,然后又由輩份高的人持一張黃表紙在祭臺上左右各旋三圈,念念有詞,然后把紙燒掉,再放一通鞭炮就算完成了“送神”的儀式。從此,祖先與子孫,地下與人間,又將開始一年的分別,各歸其所,各領天命。祖墳上依然春風秋雨、荒草凄凄,子孫們依然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春種冬藏。
天上人間事,就這樣如歲月間的分分秒秒,如天地間的風氣云縷,亦虛亦實,亦真亦幻,飄渺間,再一次進入了谷雨秋分的有序輪回。
一轉眼,曾經的現(xiàn)實就成了歷史,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也都走進了故事。如今,爸爸已經于早年過世,連曾經如龍似虎的四叔也已經老了,但老了的四叔眉宇之間仍殘留著一些年輕時的英氣以及歲月不曾磨滅的舊日神情,偶爾一笑,仍如黑暗里的一根火柴,瞬間照亮我的記憶,我想起多年之前,想起自己的父親。
責任編輯 苑湖
任林舉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出版散文集,發(fā)表若干散文作品,有作品獲獎,現(xiàn)在吉林省電力系統(tǒng)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