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在中國地圖上找不到底角溝這個小山村,就是在陜西省地圖上同樣找不到。因為它小的根本得不到一個小小標記。但是,在我的人生歷程里,底角溝很大,很遼闊,大到多少年來,已經人到中年的我,始終無法走出它的版圖。那里不是我的故鄉,但我卻認定它是我永遠的故鄉。它承載著我生命中最溫暖的感受,烙下的是深深童年快樂的印記。還因為,那里有我可親可愛的大姨和大姨夫。
上世紀六十年代后期,我還是個少不更事的毛孩子,對任何事都充滿了新鮮和好奇,腦子里總有許多的什么要問,還有許多的為什么得不到解答。
比如,街上為什么總有些大人和小孩子一樣興奮,聚集在一起,高呼著打倒誰的口號?
比如為什么經常有打著紅叉子和黑叉子的大牌子,掛在低低地彎著腰看不見臉的人的脖子上,大人們究竟在玩什么游戲?
還比如,我們家最親的大姨和大姨夫怎么不和我們一起居住在西安,卻流落在感覺非常遙遠的底角溝?
大人們天天嘴里不停地說著和“革命”有關的話題,大人們根本顧不上回答我這些為什么。況且,那本就是個混亂的無法追問為什么的年代。
家人忙著鬧革命,無暇照顧我這個小小少年,于是,決定把我送到鄉下底角溝去。我興奮異常,想象著美妙的旅程都會發生怎樣的奇遇,還沒想著在底溝我將有什么樣的壯舉。
從西安的玉祥門長途汽車站出發,有155公里的距離才能到達位于永壽縣內的底角溝。起初一路坦途,三個小時里經過了咸陽、禮泉、乾縣。到達永壽縣城后,道路開始崎嶇不平了。一座座大山溝壑縱橫,坐在車上就像坐在轎子上的感覺,我就想難怪把大汽車叫大轎呢。顛簸行進中,有了窗外美麗的景色在眼前閃過,便意趣橫生了。
西起永壽縣城,北至長武塬上,并與甘肅涇川山脈接壤的一座山脈,猶如蜿蜓橫亙的一條蒼龍,綿廷在陜西西北部,在關中平原西北方豎起了一道天然屏障。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萬木吐翠、花草茂盛,在淡藍潔凈的天空下,清秀挺拔,滿山遍野起伏著斷崖陡立的山腳下,汪著一條碧水,潺潺流淌。暖暖的春風拂面,聆聽著水流,鳥鳴,葉的呢喃,我仿佛置身世外,頓時忘記了發生在城市里的喧囂。兩個小時的山路,我還沒有看夠聽夠就達了目的地——底角溝。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的大姨已經90歲高齡,我的大姨夫已經過世了。但是兩位老人的形象依然十分清晰地疊印在我的腦海里。
大姨抽煙,這讓我第一次見識了“自家”的女人也會抽煙。而且,大姨的煙癮很大,不論紙煙、旱煙還是水煙袋,最差的還有撕一片報紙自卷的土煙卷,大姨都抽得是津津有味。只要干活一旦閑下來,大姨的嘴里冒出了縷縷青煙。
大姨小腳,裹著長長裹腳布的細瘦兩腿像細腳伶仃的圓規,但一點不影響大姨屋里屋外手腳麻利、一刻不停地料理家務。而且,大姨在我眼里幾乎就是一個出色的烹飪專家,沒有什么飯菜讓她做不出來的。但我最愛吃大姨做的燴面片。每次,要做燴面片了,大姨就會從不遠處自家的菜園子里摘來西紅柿、鮮豆角、嫩韭菜等,和現揪的面片一塊兒大鍋燴了。到起鍋時熱騰騰地舀上一大海碗,吃得我是滿頭大汗、肚皮滾圓,舒服得讓人即刻死去都值了。
大姨夫不是本地人,聽說原先在原籍當過保長,還是地主出身。所以,解放后為了逃避批斗才躲到陜西洗心革面來了。大姨夫有文化,是個能人,能就能在他肚子里有墨水,還手巧。不像有的文化人,有了文化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每到過年了,大姨夫就忙碌著給家家鄉親鄰居寫春聯,有時看見家窮的,還倒貼紙墨給人家寫。平時哪家有了紅白喜事,也必定請大姨夫過去幫忙。就連隊里殺豬宰羊,都少不了大姨夫忙碌的身影。每當一場忙碌過后,家里就少不了多了一個豬頭,半掛豬下水。于是,大姨的烹飪手藝又派上大用場了,我呢,就要肚皮滾圓,舒服得又一次差點死去。
大姨夫的手巧不單單只表現在寫字上。大姨夫還會修農具、補大車輪胎的內胎。這可不是一般人會的技術活兒,明明被蒺藜扎個大窟窿的輪胎,在大姨夫手里搓搓、粘粘、補補,很快就能充足了氣,讓隊里的騾馬駕著上路干活了。
最讓我佩服的是,有一次大姨夫居然不吭不哈,用廢舊內胎上剪下來的兩條橡皮筋,為我制作了一把結實漂亮的彈弓!收到這份厚禮的那一天,我至今覺得是一個盛大的節日。我在底角溝的孩子群里的身份立刻像傲視群雄的領袖一樣更加偉岸高大起來,走到哪,身后都有一群屁顛屁顛的“馬弁”相跟著。
大姨夫去世的時候,很遺憾,我沒能為他老人家送終。但我相信大姨夫在九泉之下是會含笑的——因為他的兒女把他的遺體遷回了老家入土為安。而我則暗自許過愿,找機會一定去到大姨夫的原籍老家為他老人家上一次墳。當然,我更要找機會經常回我童年的天堂——底角溝,看望我的已是耄耋老人的大姨。
責任編輯 張艷茜
胡德斌 曾發表散文、隨筆,現供職陜西省黨政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