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給我起的是個男孩的名字。我身上也有野小子的性格脾氣,常玩男孩的游戲,爬樹,捉鳥,打魚,摸蝦,時不時還會和男孩打上一架。記得老師和父母常掛在嘴邊警告我的一句話就是:“不好好讀書,將來回家放牛”!
每當聽到這句話,心里總會發笑:“放牛是多么愜意的事啊,怎么拿這樣的好事來懲罰我呢?我就一輩子放牛好啦”!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幫助父母做農活本是山里娃娃與生俱來應做的事,但我自小生得纖小瘦弱,手無縛雞之力,大人也不忍心把有我身體兩三倍的背籮放在我的背上,小時候每每跟在大人后面上山,大人總會把趕牛的鞭條往我手里一放,說聲“放牛去”,就自顧自的做農活去了。習慣成自然,放牛就成為我整個讀書時代不二的農活。
有誰能夠體會得到在風景如畫的山水間放牛時的那種心情呢?
我的家鄉是瀾滄江支流沘江邊的一個靠山面江的小山村,背后山高入云,雄偉巍峨,樹木蔥郁,景色如畫。沘江如一條銀色的帶子在山里逶迤穿行,波光閃爍,濤聲陣陣。放牛的時刻,是我能夠有機會登高望遠,細細觀賞體味家鄉優美的自然風光的時候。坐累了,還可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看變化萬般的云朵,像小狗,像小豬,像老虎,像觀音菩薩,像本主老爺,盡拿腦海中能夠比擬的東西想象個夠,漫長的時光便會在無窮的想像中消逝。有時又覺得天上的某朵云彩像個英俊的小伙子,心便猛地一陣跳,霎時醒悟后臉便紅了起來,自己罵自己一句:“呸,不要臉”。躺夠了,看看日頭還早,正思量著怎么打發時光,下意識一低頭,哦,有了,眼前展現的是生動而有趣的昆蟲世界:勤勞的螞蟻,愚笨的屎克郎,狡猾的牛屎拱拱,還有很多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昆蟲聰明而又愚蠢的表演,這一切,成為吸引我眼球的好戲了。看夠了,站起身,滿山遍野的野花又讓我為它們傷起腦筋:它叫什么名字,有沒有毒,為什么是雜色的?心中的還沒有問完,也就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了。
放牛呵,是讀書時代緊張情緒的一種放松,是回歸自然的一次愜意的休息,是心靈隨心所欲的一次放飛,放牛使我保持了與青山、綠水零距離的接觸,在鳥語花香中感到從未有過的樂趣。我就在這與牛相伴的日子里慢慢長大了。
或許是從小就對放牛有無數美好而甜蜜的記憶吧,當高考落選后回到山里,我選擇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自然而然地牽起牛上了山。來到老地方,心中的失落和惆悵瞬間消逝得干干凈凈,我又恢復了昔日里登高望遠無憂無慮的模樣,又躺在草叢中作起了美麗的遐想。我又找回了失落已久的那種心情,正是在那種恬靜的心情中我重新找回了自己,恢復了對生活的信心和對未來的憧憬。
后來,不滿十八歲的我,也曾經毅然走出大山,到北京打工當營業員。在林立的高樓大廈的陰影間穿行,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的光影里奔走,我常常在身心交瘁中想念故鄉的山水,思念在故鄉放牛時那種無拘無束的心情。我才明白在遠離故鄉的這座城市,有太多的東西不屬于我:超負荷的上班,逼仄的鴿子籠的住宿,缺乏交流的陌生的面孔……對故鄉親人的苦苦思念,彌漫成一種痛徹心扉的難受與感傷。唯一能夠做的,只有在孤寂與無奈中懷想在故鄉放牛時那份悠然自得的心情,只有在喧囂和煩亂中懷想放牛時歷歷在目的綠水青山、藍天白云,才能排遣心中的愁煩,才能漸漸忘卻眼前的不快,度過那艱難的時光。
“北漂”五年,經不住故鄉和親人的召喚,我終于又回到家鄉,進了縣的煙草公司工作。公司規定在基層一個點工作滿兩年就得輪換地點。今年年初,由于命運之神的眷顧,我被輪調到瀾滄江邊母親的出生成長之地。雖然母親不在身邊,但是年近80的外公外婆還在這里。長年累月形成的勞動習慣,還未脫貧的生活現狀,使得這么大年紀的他們還不得不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放牛就是他們的勞動之一。看著他們瘦弱的身體,顫巍巍的步履,我的心里泛起一陣陣的難過。每到星期六、星期天,我都要回到外公外婆的身邊,幫助他們做些我力所能及的勞動。當然了,放牛本是我輕車熟路的活計。
牽牛上山,依然是藍天白云,陽光朗朗,依然是綠水青山,樹脂凝香。依然是鳥叫蟲鳴,野花遍地,可是我老找不到童年時的那份感覺那份純真。心中涌動著一陣陣莫名其妙的煩惱和憂傷。想到城市里的老人,晨練太極暮跳舞,兒孫繞膝享晚年,我年邁的外祖父母雖然有幾個女兒,但遠嫁在外的她們,因同樣艱難的生活,也沒有能過多地照顧老人。兩位老人還要土里刨食,自食其力,孤苦伶仃。我不禁為我多年來的疏忽倍感自責。山還是那份山,水還是那份水,在山里放牛的我,心情中卻多了幾分沉重。
歲月呵,潺潺的流水。歲月使人長大,心情也會隨著時過境遷而發生變化。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黃毛丫頭,如今已變成一個心事重重的年輕姑娘。童年時光,放牛的心情是夢是詩是幻想是陽光,“北漂”的年月,放牛的心情是排遣鄉愁撫慰傷痕的心靈雞湯。而現在,放牛的心情更多的則是對老一輩親人的愛無法償還的內疚和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