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亞里士多德《雅典政制》看雅典民主的誕生與發展

雅典在公元前8—6世紀的二三百年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民的地位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以及由此帶來的政治結構的改變而迅速提高，從而出現了讓后世艷羨不已的“民主時代”（當然，即便如此，也未必就真正是“人民當家作主”，后世的美譽已變成一種放大了的光環）。在這個過程中，兩場改革，即梭倫的改革和克萊斯特涅的改革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真可謂“天翻地覆”。從亞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這一文本中，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這兩場改革的政治含義。

一、梭倫改革

梭倫掌權后通過一系列措施讓“人民”（demos）獲得自由，此外，他制定了被稱為“減負令”的法律，這些舉措都對民主社會“人民”的產生和形成起到了奠基作用（《雅典政制》6.1，以下引該書只標注章節）。而他“唯財是舉”，即以財產評估結果（timematon，8.1）劃分等級和抽簽選官，雖然只是實現了財權政治（timocracy），但對世襲的貴族政體無疑是巨大的打擊，為人民地位的上升搭好了階梯。總之，正如亞里士多德所總結的:

[在梭倫的政體中，看來有三點最民主化（demotikotata）：第一而且是最重要的是禁止以人身為擔保的借貸，第二是任何人都有自愿替被害人伸冤的權利，第三是向陪審法庭申訴的權利，據說平民（plethos）主要憑借這一點才變得強大：因為人民（demos）有多大的投票權利，對政體就擁有多大（決定）權利（9.1）①。]

梭倫制定的是“民主的”或“平民的”法律（10.1）。不管人民（plethos或demos）是否真的能夠主宰politeia（政體或政府），他們都已成為政治舞臺上的重要角色。盡管在亞里士多德時代人們對梭倫改革的好壞優劣就已存在爭論，但主流觀點還是認為他是一個優秀的立法者：他消除了過分絕對的寡頭政治，解放人民使其免遭奴役，并建立起了“祖傳的民主政治”，引入了民主原則——盡管民主未必是梭倫的創制（亞里士多德《政治學》，1273b35—1274a3）。

當然，出身上等階層的梭倫并沒有完全轉向平民，他在自己的詩作中不無得意地寫道：“我給人民以恰如其分的特權，既不奪走也不增加他們的榮譽。”（12.1）在他看來，政治的要訣在于對人民“既不過分放任，也不一味用強”（12.2）。梭倫立法的目的，其實主要不是為了哪一方，而是為了解決“貴族與平民之間長時間的紛爭”（2.1—2.2），因為整個城邦已經陷入了十分危險的境地［1］（P178）。梭倫掌權也正是有感于這種紛爭愈演愈烈，他不忍心看到雙方在古老的土地上因“熱愛錢財和傲慢的心懷”而互相傾軋（5.1—3），于是“在交戰的雙方之間好像立起了一根界柱”（12.5），為雙方修建一道“柏林墻”。梭倫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偏向一方，那么“城邦就會喪失許許多多的人”（12.4），梭倫為此不惜“像一頭孤狼一樣”四面受敵。

這說明兩頭都不討好的梭倫其使命并不在于解放大眾，而在于“公正”。當他自許“手持盾牌步入雙方之間，不讓哪一方以不正義得勝”（12.1）時，梭倫的最終目的其實很清楚，那就是“正義”。梭倫在自己的詩作中明確地說：

[對卑微者和貴族一視同仁的，

讓正直的正義（dike）來協調每個人的法律（thesmos），

就是我制定的。（12.4）]

梭倫所說的thesmos（法律）就是themis（宗法）后來的變形。“卑微者和貴族”本意是“壞人和好人”，這里顯然不是指品質的好壞，而是談地位的差別且正在紛爭的兩個階層［2］（P177）。在早期希臘文獻中，“dike”（正義）本是道路之意（或給人指路，以實現他人的生存所需，當然不能指彎路），所以往往與“正直”或“筆直”連用（阿喀琉斯盾牌上用的是另一個詞，但意思相近，都是“筆直”之意，《伊利亞特》18.508）。法律的本質就在于用正義來協調（harmozo，連接、控制）每一個人，或者說把正義用在每一個人身上，以此來連接每一個人，達到社會的和諧（harmonia）。當然，無論貴賤一視同仁，卻不等于無原則立場，梭倫“也不愿意讓邪惡的人和高貴的人擁有相等份額的祖國肥沃土地”（12.3）。

梭倫弘揚這種“作為公平的正義”，客觀上起到了提高人民地位的效果，為雅典民主準備好了主角。但我們同時也必須看到，梭倫從大政治的角度出發，時時不忘抑制民眾（katesche demon，12.4，12.5，或作掌控民眾），以達到政治上的最佳平衡——梭倫設立四百人議會就是為了抑制人民（因為此時一般人民由于擺脫了債務而浮動大膽起來）［1］（P186）。其實，克萊斯特涅的改革同樣也在考慮“怎樣避免城邦的大會受到市鎮居民的支配”，只不過他提出了復雜而巧妙的辦法［3］（P8）。

在面對急劇的社會變化時，大多數城邦都選擇了僭政（tyranny），而梭倫何以選擇了另外的方式，這種方式現在還不能說是民主，但無疑已經為民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換句話說，梭倫改革的目的就是要防止出現僭政，他為此采取了很多措施，最后甚至不惜以自我放逐來成全自己的改革：寧可主動被放逐，也不獲取極大的權力——這種并非世襲的絕對權力就是僭政的基礎。很難說梭倫改革成功了還是失敗了，說它成功，是因為它一直延續到今天，即便在緊接梭倫之后的佩西斯特拉托斯（Peistratus）的僭政中都得到了繼續的貫徹，甚至沒有多大改變（可謂“蕭規曹隨”）；說它失敗，是因為梭倫最后自我流放了，而且幾年后國內的混亂不僅沒有得到緩解，甚至更為惡化。

僅僅從經濟的角度來說，梭倫以減負的方式來消除奴役，實際上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導致社會危機的經濟問題。梭倫的改革志在公正，走的是中間道路，而中間道路就意味著軟弱和兩邊不討好，似乎這就是梭倫自我放逐的原因［4］（P225）。其實在我看來，梭倫的高尚改革之所以有這樣的結局，更主要的還在于，梭倫面對不斷增長的政治欲望和經濟渴求，采取了順應的方式，在賦予人民權利的時候，激起了普通民眾不斷的幻想，打開了人性中永恒的私欲之閘，最后又沒有徹底滿足這些永遠不可能得到滿足的欲望（誰叫欲壑難填呢）。梭倫攪起來人性深處不可遏制的可怕力量，然后發現自己在這種強大得足以摧毀一切的力量面前無能為力，便只好撒手不管，自我放逐周游列國去了——這時的梭倫是否意識到了什么，才會自我放逐？

二、克萊斯特涅改革

如果說梭倫的改革重點還在于“破”，即打破傳統的貴族政治，那么克萊斯特涅（Cleisthenes）則重在“立”，他的改革最終建立起了雅典“民主”社會，比梭倫的政治更民主化（22.1，另參41.2）。

當然，克萊斯特涅不是無緣無故地推進民主改革的，他是因為“黨爭”（hetaireia）失敗才轉而走群眾路線，拉攏平民：

[為了拉攏民眾，（打算）把政治交給平民們（20.1—2）。]

在希臘語中，“拉攏”也作“（摟過來）擁抱”，對民主政治而言，可謂十分傳神（想一想民主美國的競選活動）。考慮到“交給”一詞的希臘文原有“歸還”的意思，克萊斯特涅的主張其實就是我們常說的“還政于民”。不管我們如何理解克萊斯特涅的話，他的民主化進程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收益：他成為了人民的領袖和首腦（20.4），受到人民的信賴（21.1），而尤其重要的，在于他“當他贏得人民之后，就比對手強大得多了”［5］（P375）。

對于民主的這種極具諷刺意味的起源，亞里士多德本人有所察覺：他并沒有說克萊斯特涅一開始就傾向于建立一種民主制度——而希羅多德則明確地否認了克萊斯特涅與民主的關系（《歷史》5.69.2）。在亞里士多德的記述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民主誕生的過程。克萊斯特涅在與政治對手伊薩戈拉（Isagoras）的對抗中，最先處于劣勢，于是轉而走群眾路線，尤其極力拉攏“新公民”，也就是那些在少數寡頭看來其公民身份頗有疑問的人，而這部分下層人士和外來人員卻為數眾多。克萊斯特涅采取了一個以地名代替（或補充）戶籍登記標準這一辦法，讓那些“新公民”獲得了合法的政治地位。這種辦法此時的影響雖然很小，但為一個普遍同質的市民社會的誕生創造了條件。尤其重要的是，家族以及姓名在社會中的作用越來越小，而地域則成了政治生活的中心。這樣，克萊斯特涅就在一定程度上割斷了同傳統的聯系——盡管他并沒有剝奪宗族的宗教性質，以避免在宗教上和情感上有所冒犯，但無疑剝奪了宗族的政治功能，打破了原有的政治結構，為民主的誕生鋪平了道路。

從根本上說，克萊斯特涅制定法律時之所以“瞄準”平民（plethos，22.1），似乎不是因為民主政治本身有多么的好，而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然耳：“因處于劣勢而結交民眾”（希羅多德《歷史》5.66.7—8），也就是出于政治斗爭的需要而已。更有甚者，克萊斯特涅的改革很可能出于一己的私利，“現代學者加劇了對克萊斯特涅的自私動機的指責，他們試圖表明，克萊斯特涅自己的家族，阿克密尼德族，有意要從他的變革中去大占便宜，而這正需要對阿提卡進行大刀闊斧的重新改組”［3］（P9）。從這個過程來看，克萊斯特涅的民主改革是被對手“逼”出來的，而他本人是寡頭集團的一員，他與伊薩戈拉的斗爭不過是寡頭集團內部的派系之爭，最終不過是為了爭權奪利，結果卻產生了如此深遠的影響。

希臘民主社會的誕生當然有其必然的因素，但偶然的因素似乎更值得考慮（比如庫隆的暴動、佩西斯特拉托斯家族的僭政，以及克萊斯特涅成為demos（人民）的領袖和首腦的過程，尤其是曠日持久的希波戰爭），亞里士多德亦如是說：后來的發展已不是按照梭倫的意圖和設計來進行，而更多地是出于偶然（《政治學》1274a11—12）。

梭倫—克萊斯特涅改革之后，人民的地位還在進一步飛速提高，其緣由同樣是統治者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拼命拉攏群眾：自克勒翁以來，民眾領袖就一直是那些鋌而走險、肆意妄為的人，他們為了眼前的利益而拼命取悅眾人（28.4—5）。如果說梭倫改革只給予人民以“最基本的權利”（anagkaiotaten dunamin，1274a11—12），也就是最低限度、最必需的權利，那么克萊斯特涅就已經賦予人民以超出其能力的權利，而后來的發展則更是變本加厲，已經遠遠超出了梭倫所能料想的境地。一方面，執政者像對待僭主那樣向人民諂媚（以討人民的歡心），甚至不惜把政治改成現在這副民主的模樣（《政治學》1274a5—7）；另一方面，每一個（出身寒微的）民眾領袖（demagogos）為了在政治上壓倒更高貴的對手（《政治學》1274a14—15），輪番推進和擴大（人民的權利），終于弄成了“現在”這種（極端的）民主制度（《政治學》1274a9—11）。

但是，我們務必記住，梭倫—克萊斯特涅改革之前的“人民”（不管是demos也好，還是plethos也罷）與此后的“人民”含義大相徑庭，要知道：

[雅典人民此前與任何（權利）都無緣。（希羅多德《歷史》5.69.6）]

也就是說，貴族們把雅典人民從所有權利那里趕走了，此前的人民沒有任何權利——其實在梭倫和克萊斯特涅時代，人民也沒有多大權利，只有到了公元前457年規定貧下中農可以擔任執政官后，真正的民主才得以實現。相應地，此前的agora（集會或人民大會）恐怕也沒有什么權利，它與民主時代的ekklesia（公民大會）有天壤之別。

不過，不管出于什么樣的原因，也不管這種極端民主究竟給希臘文明造成了怎樣的“惡果”（直至亡國），人民地位的不斷提升卻是雅典民主的基本前提。但過分超越這個前提，就必然走向該前提的設計目標的反面。我們在這個前提及其所必然導致的結論之間，有太多值得思考和借鑒的地方。

三、民主的想象

梭倫的改革離民主還有一定距離，克萊斯特涅的改革則直接產生了民主，這差不多是學術界的定論。但對此也不乏另外的意見，尤其對克萊斯特涅改革的性質，自古以來就存在著爭議，普魯塔克就認為克萊斯特涅改革的結果不過是“貴族政制”（aristocracy，《西蒙傳》15.3.4）。那么我們如何看待古希臘的民主呢？

這時候人民雖然有一定的權利和權力，但主要官員仍然是選任或任命，而不是靠選票選舉出來的，這在古希臘來說，應該叫“貴族政制”，而不是民主制。亞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中對此總結說，克萊斯特涅的政治并非民主制，而是與梭倫的政治相似（29.3—4），正如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所說的，克萊斯特涅不過是增加了民主的因素而已（1319b21—22）。

就算后來伯利克勒斯治下所謂黃金時代的民主，也可能完全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我們且以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著名的“葬禮演說”為例，來佐證亞里士多德的記錄，幫助我們理解克萊斯特涅所創立的政治制度的本質。

學術界歷來據“葬禮演說”而把伯利克勒斯時代看做是民主的高峰。但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葬禮演說”是修昔底德的“創作”（就好比《申辯》不是蘇格拉底的法庭紀實，而是柏拉圖的創作）。我們無法判定修昔底德的“史撰”與伯利克勒斯的史實之間的對應關系，因為修昔底德筆下的所有人發表演說都使用了同樣濃縮而復雜的語言，充滿著抽象的推理，而這顯然不會是史實。就算伯利克勒斯真的作了那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但要知道，“那是一個演說家在葬禮的場合上所作的自豪的吹噓。與大多數自吹自擂一樣，至少部分是不真實的”［6］（P33），據說，要判斷這一點其實不難，只需要對比一下當時的真實情況即可。換言之，伯利克勒斯的葬禮演說并不是對民主的冷靜評價，而是這位高明的政治家在特定場合中的應景之作，是他不得不作出的吹噓——盡管伯利克勒斯再三聲明自己的演說是“真理”或“實實在在的事情”，而不是“吹噓”（《伯羅奔尼撒戰爭史》II.41.2）。與其說他報告的是當時的史實，不如說他在談論一種美好的理想——而理想與現實當然是兩回事。

伯利克勒斯自己其實很清楚，他治下的雅典帝國實際上已經走到了民主的對立面，他說：

[你們現在所擁有的【帝國】，其實已是僭主制了。（《伯羅奔尼撒戰爭史》II.63.2）]

在整個古希臘政治中，似乎沒有什么“極端的民主”或“絕對的僭政”之類的東西，更多的是兩極的中間狀態。有人甚至認為在“民主”與“僭政”或“寡頭制”之間，本身就沒有涇渭分明的界線，我們倒是常常看到對立的政治制度的拼盤，比如“具有廣泛基礎的寡頭制”或“有限的民主制”。

如此光明燦爛的“民主”怎么可能與“寡頭”和“帝國”之類略具否定色彩的政治牽連在一起呢？也許它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么明確的分野，更為重要的是，民主可能有兩張面孔，對內、尤其對自由民，那就是民主，但對于其他盟邦或屬國，則可能是僭政，也許是政治本身的需要——伯利克勒斯的政治對手克勒翁（Cleon）明確地說：“民主制沒有能力管理其他【屬國】”（《伯羅奔尼撒戰爭史》III.37.1）。從事實上說，雅典要實行民主，必須為大量的職務付薪，這就需要大量的財力物力；更為可怕的是，要保衛民主并同東方的蠻族（尤其波斯）打仗，必須籌建和維系相當強大的海軍，這需要的經費就更多了，雅典只好到處殖民，通過“打家劫舍”來周濟本國的民主。在這種情況下，對力量和征服的意識形態宣傳似乎就成了政府的首要任務，所以從根本上說，伯利克勒斯的“葬禮演說”就是一場動員大會。

在伯利克勒斯那段著名的演說中，他說雅典城邦乃是希臘人的學校，而這所學校有兩種值得驕傲的財富，一是靠神恩而擁有的頭腦靈活與獨立自足，二是因對榮譽的愛而產生的勇敢精神。前者似乎在暗示雅典的高雅文教，后者則露骨地吹噓勇敢和力量，而從其演講的篇幅和主題來看，重點顯然在后者。伯利克勒斯明確地說：“我們靠自己的勇氣強迫著我們能夠靠近的所有大海和陸地，要讓人們永遠記住我們四處殖民過程中的壞事和善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II.41.2）伯利克勒斯不是在為雅典民主而自豪，他是在為帝國橫掃一切的強大力量而驕傲［6］（P35—36）。

我們絲毫不懷疑雅典的信史，也不否認民主的輝煌成就，我們只是在步步荊棘的思想史研究中，隨時提醒自己：伯利克勒斯反反復復強調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我的理解，后世對那個美妙得讓人無法不向往的時代充滿了想象，而這些想象其實也就是對世界的“應然”所寄予的期待。

參考文獻

［1］普魯塔克. 希臘羅馬名人傳， 陸永庭等譯［M］.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990.

［2］P. J. RHODES. A Commentary on the Aristotelian Athenaion Politeia［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3］霍恩布洛爾. 古希臘民主制度的創立與發展［A］. 鄧恩. 民主的歷程， 林猛等譯［M］. 長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1999.

［4］J. M. MOORE. Aristotle and Xenophon on Democracy and Oligarchy［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5.

［5］希羅多德. 希羅多德歷史（下）， 王以鑄譯［M］.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959.

［6］KENNETH DOVER. The Greek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