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意識形態批判理論在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法蘭克福學派和后馬克思主義那里分別表現為總體性批判、微觀文化批判和話語政治批判三種形態。這三種意識形態批判理論都忽略了理解意識形態概念的解釋學視角和實踐、批判的維度,因而導致了各自的理論困境和理論局限性。實踐解釋學視域內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堅持意識形態概念的解釋學視角和實踐的批判視角,超越了以上三種意識形態批判理論。
關鍵詞:總體性批判;微觀文化批判;實踐解釋學;意識形態批判
作者簡介:李金輝(1971—),男,黑龍江訥河人,哲學博士,黑龍江大學文化哲學研究中心、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從事西方馬克思主義、文化哲學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實踐解釋學視域內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項目編號:06JC720002;黑龍江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指導)項目“解釋學視域內的知識社會學”,項目編號:10554140
中圖分類號:B516.5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2-0045-06收稿日期:2007-09-12
總體性批判模式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意識形態批判的理解,主要將馬克思的理論理解為一種對資本主義造成的物化意識的批判,它以總體性的階級意識生成為最終目標,使無產階級作為一個革命總體推翻資本主義社會。法蘭克福學派認為,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人的異化已經深入到個人心理和性格結構之中,成為一種制約人的日常生活的無意識結構。作為個人的心理、性格結構的、彌散化的隱性意識形態造成了發達工業社會狀態下人的普遍文化困境,意識形態批判表現為恢復個人“自我反思”能力的深度文化啟蒙。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批判使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對階級意識的總體性的期待變成了一種“不可能”,它局限于對個人理性的一種“喚醒”,這是一種對總體性解放的失望情緒,總體性的階級行動變成了個人的激進的“文化大拒絕”。這種對總體性解放的失望導致了文化啟蒙走向了神話,導致了阿多諾的“崩潰的邏輯”和“否定的辯證法”,直接導致了后馬克思主義思潮的興起。后馬克思主義認為(作為社會和階級表象體系的和作為個人的文化心理深層結構的)意識形態已經終結,意識形態成了一個被撕裂的充滿話語爭奪的“空位”和“崇高客體”,意識形態批判表現為語言游戲和通過不同話語建構的“身份政治”和“文化認同”之爭。以上三種模式都繼承了馬克思的“批判”精神,是在新的實踐歷史條件下對馬克思批判理論的發展。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脫離了實踐的解釋學視角去理解意識形態概念,使意識形態概念成了一個無反思的、形而上學概念,這也決定了他們各自批判的局限性。
一、意識形態批判的總體性模式的邏輯嬗變
意識形態批判的總體性解釋模式借鑒了黑格爾的辯證方法,將馬克思的理論理解為理論和實踐相統一的批判的、總體性的理論。總體性批判模式認為資本主義社會作為一個總體,是由物質結構和精神結構組成的總體,對它的批判也就包含著物質的批判——政治經濟學批判和精神的批判——意識形態批判和文化批判,而不能局限于純粹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總體性批判在很大程度上強調了主體意識已擺脫資本主義造成的物化意識,強調主體意識的覺醒和階級意識的重建。資本主義造成的物化意識不僅僅作為獨立于物質的上層結構而存在,它作為物質性的存在具有同物質結構同樣的現實力量。因此,物質和精神、現實和意識已經形成了一個總體,很難區分出哪一方是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哪一方是意識形態的批判,意識形態的批判本身就包含著對現實的批判。這種批判就是總體性的批判,批判的目的是使人擺脫異化受動的生存境遇,重建人的自由自覺的總體形態。
總體性解釋模式的積極意義在于它強調了馬克思理論的歷史意識和實踐品格,對防止馬克思主義的教條化具有很重要的理論意義。同時,它對資本主義的文化批判和意識形態批判極大地拓展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內涵,使馬克思的理論具有了強烈的時代特征。它的缺陷在于過分強調了總體性實踐的主觀性方面,忽視了對總體性實踐的客觀性方面的科學分析。總體性的解釋模式在盧卡奇、柯爾施和葛蘭西那里,還堅持主體和客體的統一,理論和實踐的統一,但在后來的發展過程中,總體性的解釋模式逐漸變成了主體性的批判模式。
主體性的解釋模式過分強調了主體的能動作用,強調了主體對客體的改造和批判,忽視了客體對主體的制約和限制,以致主體本身成了總體,主體性成了總體性,成了客體性的尺度。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者阿爾都塞認為這種主體總體性代表一種同質性的“表現性總體”,遵循著黑格爾的同一性的邏輯,他主張另一種隱性總體——“結構性總體”。“結構性總體”和“表現性總體”相對立,它是一種先驗的總體,它是無意識的、深層次的抽象結構,它制約著主體,主體表現為意識形態結構的“功能”。“結構性總體”是沒有歷史和來源的“一般意識形態”,主體表現為“意識形態的屬民”。這種隱性意識形態思想對微觀文化批判理論是一個很重要的理論資源。
阿多諾更進一步,認為總體性邏輯仍然是一種沒有絲毫客觀性的主體強暴辯證法,這種總體性必定成為一種主體同一性的意識形態。阿多諾將總體性原則與物化邏輯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主張“非同一性”的“否定的”辯證法。馬丁·杰在《馬克思主義與總體性》中說,從阿多諾以后,“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不可能再為整體的表現論辯護,這種表現論認為有一個既是歷史的主體又是歷史的客體的元主體。歷史本身不再能被看做是以肯定結論作為其目的的一個連貫整體。總體性不再能夠忽視歷史與‘自然’的非同一性,不再把后者屈從于人類統治。人們不再能夠滿懷信心地用黑格爾傳統的總體化認識論反對資產階級的思想的二律背反”[1](P71)。因此,有論者認為阿多諾開啟了后馬克思主義的先河。
綜上,我們認為意識形態批判的總體性模式在其演變過程中經歷了主體性總體性(表現性總體)的“人道主義意識形態”、結構主義總體性的“一般意識形態”批判模式和后結構主義的“總體性意識形態終結”(“反總體性”)的模式的邏輯嬗變,后兩種模式分別對應著法蘭克福學派的微觀文化批判理論和后馬克思主義的話語批判理論。
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微觀文化批判理論
資本主義發達工業社會的意識形態表現為資本主義統治的“全面性”和“中立性”,經濟剝削和政治統治通過科學技術具有了“隱性意識形態”的形式,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無孔不入。意識形態是無形的,甚至進入了人的心理和性格結構,變成了一種個人無法擺脫的生存境遇。隱性意識形態成了個人的文化模式和生存樣法,具有了無意識特征,異化已經深入到了人的意識深處,具有了本體特征。因此,有人認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批判就是微觀、但卻全方位的文化批判。這種文化批判是政治批判的當代表現,文化革命是政治革命的時代表現。文化當中包含著政治,文化批判本質上是一種微觀的“文化政治學”。
“在文化批判中,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把主要精力依舊放在階級的意識形態上,他們強調意識革命和爭奪文化或意識形態的領導權,其落腳點還往往是無產階級革命的完成。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則逐步地把批判的視野從階級的意識形態批判轉向全社會普遍的文化境遇上。”[2](P40)階級的意識形態(總體性的)向作為全社會普遍文化境遇的文化的意識形態概念(隱性意識形態)的轉變,是文化批判或廣義意識形態批判轉向發生的前提。
文化意識形態概念是肯定性的、總體性的和本體論的,它是人的文化生存境遇和性格結構的深層無意識。它是社會的“想象性地圖”和人的“無意識”存在的結構。它標志著作為“階級的意識形態”的“終結”和統治人的“一般意識形態”(無意識的性格和心理結構)概念的誕生。宏觀制度層面階級斗爭和暴力革命被轉化成了個人生存的微觀文化革命和心理革命,文化批判取代了狹義的意識形態批判。這樣,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歷了“哲學轉向”之后,又經歷了一種“文化轉向”。“從片面的武裝暴力革命轉向了一種更為深刻的總體性革命,而這種文化轉向,不僅使馬克思主義在20世紀的歷史條件下煥發出新的活力,而且以深刻而敏銳的方式切入了20世紀的核心問題,即普遍的文化焦慮和文化危機問題。”[2](P36)
英國著名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特瑞·伊格爾頓也認為,在發達工業和后工業社會的條件下,正在發生的是“文化向整個社會范疇的一種大規模的擴張,直至我們生活中的一切——從經濟價值和國家權力到實踐到心理結構——可以說在某種原始但卻未曾理論化的意義上已經變成了‘文化的’”[3](P46)。資本主義的“肯定文化”——作為文明的文化、作為同一性的文化和作為商業主義的文化(大眾文化)——向人們的日常生活全面滲透,已經成了一種無意識。“文化不僅是我們賴以生活的一切,在很大程度上,它還是我們為之生活的一切。”[3](P151)這種肯定文化可能成為病態的和擺脫不了的政治無意識,它需要被置于一個啟蒙的政治語境中,變成激進的抗議文化。作為激進抗議的文化,“使得文化成為對工業資本主義的批判的東西,是它對人的能力的整體性、均勻性和全面發展的肯定” [3](P18)。這種文化正好是政治的要素,“文化變成了政治異議的一種重要形式”[3](P151)。文化批判正是以作為“政治的要素”的“否定性文化”為基礎對資本主義的“肯定性文化”(廣義的意識形態)進行批判,以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危機和人的生存困境。
肯定性文化就是人的生存境遇和生活樣法。西方馬克思主義,尤其是法蘭克福學派認為,在發達工業資本主義條件下,個人的生存已經受到了全方位的異化,人成了無批判能力的“單向度的人”。資本主義對人的統治由原來外在的政治壓迫和經濟剝削轉向了內在的文化控制(精神操控和心理、性格控制)。意識形態的控制已經由顯性的“階級”政治范疇變成了隱性的“文化”政治范疇。不僅如此,肯定性文化通過作為“意識形態的科學技術”對人的無形控制更是變本加厲。哈貝馬斯對此有清醒的認識,他認為技術作為“隱形意識形態,比之舊式的意識形態更加難以抗拒,范圍更加廣泛”[4](P69)。科技本身作為“第一生產力”促進了經濟的發展,使個人的生活更安逸和舒適,這無疑消解了個人對科學技術本身的“意識形態”的批判和反思。
同時科技也通過大眾文化的形式對人們的日常生活世界進行意識形態操控,“在這里(生活世界),操控、操持和功利性籌劃代表著相關個體在一個來歷不明的現成固定實在(生活世界)中的運動……然而,這一實在(生活世界)在相關意識中展現為一個操控和操持的物像化世界”[5](P50-51)。資本主義對生活世界進行了“殖民化”和“系統化”。大眾文化壟斷了人們的精神生活,使人們生活在無思想的平面化的境況中,大眾文化使人逃避現實,沉迷于享樂之中。然而,“這種享樂是以無能為力為基礎的。實際上,享樂是一種逃避,但是不像人們所主張的逃避惡劣的現實,而是逃避對現實的惡劣思想進行反抗”[6](P135-136)。顯然,大眾文化使人喪失了反思和批判精神,喪失了對資本主義文化的批判能力,成了文化工業產品的消極“消費者”。他們意識不到他們“雖然受到琳瑯滿目、五光十色的招貼的誘惑,但實際上仍不得不過著日常慘淡的生活”[6](P131)。一句話,大眾文化造成了人們的批判的無意識,成了資本主義“肯定文化”意識形態的支持者。
文化批判正是對這種造成人的深層異化的發達工業的資本主義文化進行的全面批判,以彰顯現代人的深層心理無意識壓抑機制和性格結構的壓抑機制,使他們恢復對資本主義文化壓抑的自我反思意識,把“無意識”翻譯成“有意識”,這種翻譯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批判。在翻譯過程中,他們學會自我反思并形成自我意識,這是哈貝馬斯所說的作為心理分析的深層解釋學的主要任務。哈貝馬斯認為:“在自我意識的形成過程中,解釋學有其重要意義。顯然,把[解釋學]說成是對原文的翻譯是不夠的”,“心理分析的解釋學進行的理解活動就是自我反思”[7](P229)。
我們可以看出,廣義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本質上是要進行一場針對資本主義全面異化的文化困境的深度啟蒙,進而使“單向度的人”和“不正常的人”擺脫文化焦慮,塑造“總體性”的自由自覺的、健全的“新人”的過程。然而,這種啟蒙永遠是未完成的,因為“一種文化‘永遠不可能完全是有意識的——它所具有的東西永遠超出我們所意識到的;而且它不可能被設計,因為它永遠是我們所有的設計的無意識背景……文化完全不可能被帶到意識狀態;并且我們沒有完全意識到的文化永遠不是文化的整體’”[5](P131)。
通過泛化的隱性意識形態和文化概念,西方馬克思主義,尤其是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將資本主義文化和意識形態的異化夸大成無孔不入的“無意識”結構,這種結構使人變成了阿爾都塞所說的“意識形態動物”。人成了意識形態的載體和承擔者,成了意識形態被動應答的客體。人只有作為一般意識形態的客體,才成為特定意識形態的主體。這種一般意識形態結構就是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在阿爾都塞看來,這種生產關系是沒有歷史的、抽象的先驗結構,它需要尋找自己的載體使自己運動起來,使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得以進行。這種載體就是發達工業社會條件下的意識形態屬民——個體,個體由于具有了這種結構而成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這一特定意識形態的主體。微觀文化批判只能恢復對這種“無意識結構”的意識,卻無法消除這種無意識結構。因為“無意識結構”的成因在于資本主義的現行生產方式和社會制度,它們是沒有歷史的,因而是無法抗拒的。資本主義制度借助科學技術以大眾文化的形式對人的日常生活進行了“全面管理”,這種管理深入了個人的心理和性格內部,使人喪失了批判和超越的意識,造成了一種批判的不可能性。因此,西方馬克思主義對自己文化批判的結果并無足夠的信心,這也決定了他們的悲觀情緒。而后馬克思主義正是在這種悲觀、失望的情緒的基礎上放棄希望,放棄對總體性解放的渴望,最后轉向非政治的美學批判和話語批判的政治犬儒主義。
三、后馬克思主義的話語政治
后馬克思主義或后結構主義多是以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概念的解讀為藍本來理解意識形態概念。許多后馬克思主義者認為,“正是由于葛蘭西,才實現了從作為‘思想體系’的意識形態到作為被體驗的、慣常的社會實踐的意識形態的關鍵性轉變,這種實踐因而也許既包括社會經驗無意識的、不能言喻的向度,又包括形式上的機構的運作”[8](P258)。作為思想體系的意識形態是依附于社會和階級的,并反映和維護一定的社會存在和階級利益,這仍然是總體性的意識形態,而作為“被體驗的、慣常的社會實踐”的意識形態則包含著非—階級的意識形態傾向和反總體性的傾向。
同葛蘭西相比,后馬克思主義者和后結構主義者更強調非—階級的意識形態。他們認為“非—階級意識形態要素運作于,例如,‘大眾—民主的’主體和法西斯主義意識形態構造的綜合之中,而且這些過程也許,歷史而言,要么獨立于階級,要么與階級相關聯,但在任何條件下都不會簡化為階級的意識形態”[8](P317)。由此可見,階級作為社會的結構、作為意識形態最終的依托受到了根本的質疑。意識形態從此擺脫了階級的束縛,成了多種“話語”能指批判漂浮的空間。意識形態同語言符號建立了聯系,此后,意識形態“把話語作為一切社會和政治生活的本質原則,從而拋棄了所有建立在經濟結構和階級分析基礎之上的社會決定論”[9](P94)。這導致了意識形態概念理解的后結構主義轉向。正是這種意識形態使我們生活在一個話語建構的“景觀社會”之中,在這個社會中我們對實在的體驗和感知將受到意識形態提供的幻象的建構,使我們難以區分現實和真實、景觀和實在。
我們認為,意識形態無論是作為系統化、理論化的統治階級的思想體系,還是作為彌散化、隱蔽的滲透著統治權力的無意識的日常文化實踐活動,都具有政治的含義和批判現實的內涵。而作為后馬克思主義或后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非—階級的意識形態概念已經失去了政治的特征和批判現實的內涵,其原因在于,意識形態在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和法蘭克福學派那里無論是作為總體性的宏觀結構還是個人心理和性格無意識結構,都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社會現實的反映,其現實基礎和階級關系的載體都是明確的。在后馬克思主義那里,意識形態的唯一載體是語言和符號,因為現實(社會、階級)已被語言和符號所穿越,現實成了(社會、階級)語言和符號隨機建構的偶然蹤跡。后馬克思主義者認為,人處在一個充滿斗爭的意識形態空間,在那里不同的意識形態話語和符號相互競爭,爭奪文化和意識形態領導權。人一會兒被扯向這邊,一會兒被扯向那邊,無所適從。所謂的“主體”不過是意識形態空間中一個暫時的能指符號,一個短暫的“縫合”,一個意識形態幻象和景觀,其背后一無所有,是沒有所指的漂浮的能指。這里,意識形態不是像結構主義那樣“建構”了人,而是“解構”了人。人成了意識形態空間中的“間隙”和“裂縫”,成了須被“縫合”的短暫的能指。而按照后結構主義的觀點,符號永遠處于“延宕”之中,人也就處在能指的不斷的滑動之中,成了虛無縹緲的指向性。人作為個體已被符號取代,成了須被填充的“空位”。正如齊澤克所說,社會、階級、人成了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和一種不可能性。
因此,在后馬克思主義那里,意識形態批判已經不可能了。因為主體已經死亡,已經被意識形態空間中的能指符號所“穿越”,主體僅僅表現為符號能指的短暫“縫合”。不經符號建構的主體僅僅是語言的“碎片”,語言符號成了一切。意識形態作為維護階級地位的經濟政治學概念在后馬克思主義者或后結構主義者那里,成了語言學和符號學概念。至此,意識形態批判喪失了它的最后一絲批判的力量。后結構主義的或后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批判溢出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邊界,走向了“反馬克思主義”。其理論關鍵在于,意識形態概念這一符號化的語言學結構脫離了它的唯物主義基礎——現實的生產關系。
四、實踐的解釋學視域內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
無論是總體性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法蘭克福學派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還是后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都有意無意地夸大了意識形態概念自身的獨立性,將意識形態對現實的反作用等同于意識形態對現實的決定作用,掩蓋了意識形態作為理論上層建筑被現實經濟基礎和生產關系決定的事實,使意識形態概念被神秘化了,意識形態成了沒有來源、沒有歷史的、永恒的“神秘結構”。它們都沒有注意到意識形態概念理解的解釋學視角和實踐、批判的視角,因而導致了各自的理論困境和理論局限性。這兩種視角在馬克思的思想中以潛在的方式蘊涵著,我們將其定義為實踐的解釋學思想。
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可以概括為實踐的解釋學,雖然馬克思沒有明確提出實踐解釋學的概念,但是我們完全可以從馬克思的文本中挖掘出實踐的解釋學的思想[10]。實踐的解釋學理論指出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形成的物質基礎和社會生產關系結構,強調了物質生產過程和工業實踐在批判意識形態理論中的決定性作用。
實踐的解釋學視域內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首先堅持對意識形態概念進行解釋學分析,發現意識形態概念的“前理解”,指出意識形態概念的基礎——現實的社會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其次,運用實踐的觀點揭示意識形態得以形成的過程,使意識形態這一似乎是“純理論”的、有自己的生命的概念再現其“生產”過程。對此,馬克思早有說明:“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的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11](P56)。
意識形態批判的實踐的解釋學視角首先采納了海德格爾解釋學理論的“前理解”概念。所謂的解釋學“前理解”是指任何理解過程都受理解的“前結構”或“前理解”制約,這種解釋學的理解的“前理解”或“前結構”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就是“前見”、“前有”和“前把握”,它表現為理解得以可能的前提,它是理解得以進行的“生存論結構”。理解不是要擺脫這種結構,而是要“正確地”進入這種結構,因此,“前理解”和“前結構”概念是解釋學理論的核心概念,理解就處在理解者和理解的“生存論結構”形成的“解釋學循環”中。因此,我們要想形成對意識形態概念的正確理解,必須揭示意識形態概念得以形成的“前理解”或“前結構”。
這種“前理解”和“前結構”形成了理解的視域,這種視域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它是隨著人的生存實踐發生變化的,因此 “前理解”和“前結構”是歷史性的結構,這決定了解釋學的理解是歷史的。同樣,對意識形態的解釋學理解也是歷史的,而不是無歷史的、永恒的、一般的。因此,解釋學理論理解意識形態概念的合理性就在于堅持了對意識形態這一“神秘結構”的歷史意識,它糾正了以往對意識形態理解的歷史無意識。
但是由于解釋學的理解理論是以個人的生存實踐來理解“前理論”和“前結構”的歷史性的,因此,它無法真正理解意識形態概念得以形成的社會歷史基礎,更無法理解由工業物質實踐造成的意識形態概念的歷史性。這也正是我們提出實踐的解釋學的理由和根據,也是馬克思的實踐的解釋學超越海德格爾解釋學理論之處。實踐的解釋學同以個人生存實踐為基礎的生存論解釋學相比,強調了理解的“前結構”是由一定的社會歷史實踐(主要表現為工業實踐)形成的,并由一定的社會歷史實踐(工業實踐)改變的。工業實踐是形成和改變一定社會經濟基礎的決定性物質力量,它最終決定了意識形態得以形成的基礎和結構。
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科學性正是建基于解釋學和實踐的批判方法之上的,理解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概念必須采取解釋學和實踐的、批判的視角。解釋學理論使我們理解了意識形態存在前理解——一定的社會物質前提,對意識形態的成因進行唯物主義的科學分析,揭露意識形態存在的生產關系和社會制度。因此,解釋學是對意識形態的前提性批判,其目的在于彰顯意識形態存在的社會物質條件,恢復處在這種結構中的“意識形態屬民”的反思意識。然而,僅僅理解了“人是意識形態的動物”還不夠,這僅僅是在“解釋世界”,重要的是“改變世界”,對這種意識形態進行批判。通過工業實踐改變意識形態的存在基礎——物質生產關系,擺脫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控制和統治,使人成為自由自覺的類存在物。理解馬克思的意識形態解釋學方法和批判方法的本體論基礎就是人的現實物質生產和工業實踐。由此,我們可以把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概念理解為實踐的、批判的解釋學概念。
馬克思關于意識形態的概念的理解得到了英國馬克思主義研究專家大衛·麥克里蘭的贊同。他也認為對意識形態概念的理解必須補充解釋學的視角,意識形態概念受理解的“前理解”或“前結構”的制約和意識形態概念無法擺脫理解的“解釋學循環”。不僅如此,還必須批判這種視角當中隱含的相對主義傾向。“在批判意識形態之前首先了解它,并對它本身的前提采取自我反省的態度。把意識形態與對控制和統治的分析相聯系,以此保持意識形態概念的批判潛能,從而把意識形態從與解釋學循環相關的相對主義迷宮當中解放出來。”[12](P123)顯然,麥克里蘭認為,對意識形態的理解必須分析意識形態的前提和“前理解”,采取解釋學的視角。解釋學的視角有助于理解意識形態的解釋學前提,理解它得以存在的歷史合理性。但這又容易導致相對主義和多元論,因此,必須補充以批判的視角,將意識形態與控制和統治的分析相聯系。意識形態概念分析的解釋學視角和批判視角是相互補充的,互為前提的。不過,與馬克思相比,麥克里蘭似乎沒有強調實踐在意識形態批判中的作用。
實踐的解釋學揭示了意識形態概念的(具有掩蓋和維護作用的思想、意識和觀念等等)現實社會前提和實踐基礎,它揭示了意識形態的附屬性和對社會存在的依賴性,因此,意識形態作為意識的形式只能是第二性的,社會存在才是第一性的。意識形態作為思想“上層”建筑必須建立在一定的社會存在“基礎”上,解釋學的反思必須揭示意識形態所掩蓋的“基礎”,這本身就是批判。因為思想、觀念和意識一旦從這一“基礎”獨立出去,就會成為沒有來源、沒有歷史、沒有基礎的、仿佛是先驗的意識形態王國。不僅如此,這先驗的意識形態王國反過來支配現實并決定人們對現實的理解,使人們形成一種“顛倒”的世界觀。現實就成了意識形態化的、觀念化的現實,現實成了意識形態建構的“幻象”。社會意識決定了社會存在,觀念成了一切。這正是阿爾都塞的“一般的”意識形態得以形成的邏輯。
解釋學揭示了意識形態得以形成的物質基礎,從而在理論上“理解”了意識形態。但這還不夠,還要從實踐上推翻意識形態的物質基礎,達到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徹底批判。這就要求解釋學理論向實踐轉向,解釋學理論僅僅局限于理解和揭示意識形態形成的機制,達到認識上的“去蔽”,是一種理論形態的批判。實踐的解釋學則主張對意識形態的物質基礎進行推翻,它是一種行動中的“徹底”批判。它將資本主義意識形態“連根拔起\",掀翻資本主義這一特殊的意識形態基礎。在此意義上,實踐的解釋學一方面通過解釋學對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的社會基礎的分析,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解釋學的“前理解”結構——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另一方面通過工業實踐改變資本主義的社會基礎,實現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徹底批判。馬克思對意識形態批判的理解是一個解釋學的“揭露”和實踐的“推翻”相結合的實踐的解釋學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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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