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勒新自然法思想探析

摘要：富勒的新自然法思想在堅持法律與道德不可分的基礎上，將法律看成是一項目的性互動的事業。而這一事業的內在道德則貫穿于此事業形成與發展的始終。以此為核心，富勒新自然法思想的具體內容分別體現在法律事業所構成的基本環節、其從事者的角色道德，以及此事業要達到成功的目的導向和動態過程等四大方面。這種以事業觀為導向的新自然法思想，擴展了自然法學討論的范圍，較之于古典自然法思想有著較強的實踐性和可操作性。尤為突出的是富勒以官民之間的互惠、預期、承諾與合作等互動過程來把握法律的本質，其理論研究的獨特視角、方法和內容豐富了人們對法律現象的認識，其作用于法律職業共同體的法律道德意識，可以為構建法治社會提供理論和方法上的支持。富勒以法律事業觀為核心的新自然法思想，無論是對于法律本身的理解還是對于法學理論及法律實踐的發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

關鍵詞：富勒；事業；內在道德；程序正義

作者簡介：孫育瑋（1948—），男，黑龍江綏化人，上海師范大學法政學院教授，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從事法理學、法社會學、法文化學研究；吳涵孜（1982—），女，上海人，上海師范大學法政學院法學理論專業碩士研究生，從事法理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D9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2-0077-06收稿日期：2008-01-05

綿延不絕于西方法律思想史中的自然法思想曾在19世紀因分析實證主義法學的興起而一度衰落。然而，由于二戰期間舉世矚目的紐倫堡和東京大審判，以及關于戰犯艾希曼等人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的發生，提出了一個如何處置“合法作惡者”的問題，這就對19世紀以來在西方占主導地位的功利主義法學和分析實證主義法學關于“惡法亦法”的論斷，尤其是以哈特為代表的法律實證主義將事實與價值分離、實然與應然相割裂，主張研究作為客觀存在物的法這一觀點的正確性提出了疑問。人們不得不求助于正義、理性、人道等道德價值觀念，強調實在法必須與道德相結合。富勒的新自然法學思想便產生于這一背景，并在以他和哈特為主要代表的雙方長期論戰中形成和發展起來。針對哈特提出的法律的概念——將法律視為社會權威或社會力量的表現事實，富勒堅持認為法律應當被視為一項有目的的事業，從而將事實與價值、應然與實然相結合，將抽象的價值觀融入到具有高度實踐性的事業中去。只有充分遵循“內在道德”的要求，制定出來的才是正義的法律。由此，富勒將法律定義為“法律是使人類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治的事業”[1](P124-125)。

一、 基于事業觀的新自然法思想

富勒認為，正是因為哈特教授將法律看做是自動投射到人類經驗中的現成的事實資料，才導致他忽視了對法律的道德性要求進行分析。而富勒則堅持法律不是一成不變的既定的現實，而是通過人們的努力不斷塑成的事業，進而強調不能將法律與道德分離，法律是具有一定目的性的運動狀態。這一目的性已經明顯地蘊涵其中，富勒在將法律道德性與實證法概念相比較時明確提出他所秉持的法律概念，即“法律是使人的行為服從規則治理的事業”。

（一）作為成功事業的基本環節

按照富勒給法律所下的定義，可以看出他把法律當做一門實踐的藝術。富勒認為法律規則的制定并非難事，但是要真正在社會中得到良好的運行，卻有相當難度。因為作為整體運作的一個法律系統中各要素之間的協調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它需要來自以下各環節的相互配合和共同努力才能實現。

1. 互惠關系

富勒認為無論是道德上的還是法律上的義務同交換之間都存在一種聯系，這種聯系可以從建立在滿足自我利益基礎之上的互惠關系中找到。他指出，“社會是由一條無所不在的互惠關系紐帶綁在一起的。這一概念的蹤跡可見于每一種義務的道德當中，從那些嚴重依賴自我利益的義務的道德，到那些立基于‘絕對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的高尚要求”[1]（P25）。富勒發現“每當對義務的訴求需要為自己尋找正當化理據的時候，它總是會求助于某種類似于互惠原則的東西”[1]（P25）。公民遵守法律是基于他們對隱含于法律規定中立法者與守法者間互惠關系的認識。即使是在一個公民履行一項投票義務的實例中，也隱藏著源自于他同他的政府之間或是同他的公民同胞之間帶有互惠色彩的交易——他會考慮到：他的投票是否會被政府計算在內；若他的同胞們都像他那樣不去投票而產生的后果。但是，這種互惠關系并不是在任何時候都那么顯而易見的。有時，它會經由社會的制度和管理而變得更加微妙和隱秘。那么，要使所有隱藏于義務行為中的互惠因素都明晰可見，就要使一項法律或道德的義務對于那些受其影響的人們來說變得更好理解和更容易接受，富勒為我們指出了使義務概念具有最佳功效的三項條件：即導源于當事人之間自愿協議的互惠關系、等值地互惠式履行、具有充分流動性的社會關系。這是一種使法律的制定與運作符合類似于一種商貿關系的社會行為模式。

2. 合理預期

富勒認為，“立法者與守法者之間的相對穩定的互惠預期正是運轉正常的法律秩序這一概念本身的題中應有之意”[1]（P242）。一套運轉正常的法律程序是建立在此互惠預期之基礎上的。正如富勒指出的，基于互惠因素的義務行為有賴于對他人行為的某些預期的滿足。履行義務的公民往往對法律存有合理的期待。公民之所以會履行投票義務，是因為他心中存有一種預期，那就是他的投票應當會被納入計算。即使是一次“無條件投降”也并非真正不講條件，因為投降者一定存有一項期待，那就是他不是在用快速的死亡換取慢慢的折磨。也就是說，立法者若使人們對其行為形成不同的預期，就會影響到人們包含著互惠因素的義務行為。按照富勒對此類例子的理解，若這些正當的期待被立法者違背，就將造成公民對義務的拒絕履行。這就要求政府與公民對法治保有同等的忠誠，立法者不但要遵守它所表述并公布的規則，而且要“尊重它對不在明確公布之規則的控制范圍內做出的處理所創造出來的正當預期”[1]（P270）。

3. 無聲承諾

富勒強調，這種穩定的互惠預期來自于立法者在立法活動中所隱含的承諾——它必須使自己針對公民采取的行動符合自己向他們明確或暗示傳達的一般性規則。通過這種無聲的承諾，當權人士的任何一項行動都會被認為是被確定了的先例。富勒指出，“這種無聲證明可以在人們為了逃避它的控制而做出的不懈努力中找到”[1]（P252），由于人們傾向于在當權者的行為中讀出承諾所具有的力量。富勒舉例，當一位當權人士被請求在某個特定案件中“高抬貴手”時，他常會要求人們理解他的行動不能被認為是“確定了一項先例”。他擔心并試圖逃避的正是包含在法治之中的這一無聲承諾。因此，“下不為例”的約定在實踐中常被證明是無效的?？梢?，這種承諾已經成為社會現實的一部分，它可以在經驗上能觀察到的社會過程中體現出來。

4. 有效合作

富勒發現，基于上述互惠、預期與承諾，立法者與公民之間進行著匿名合作，且兩者之間營造出的有效互動構成了法律本身的一項基本要素。這是法律系統運作過程中的一個真正可以被稱做“社會緯度”的層面：立法者擔任著其特定的職務、角色、職能，他的行為必定需要協調于其他關聯角色，包括普通公民的行為。同時，法律規則的真正落實，也須依靠公民的道德觀念，依靠人們內心的自覺，僅僅依賴國家權力的強制并不能保證人們守法。在富勒所列舉的交通管理一例中，我們可以看到法律對自愿合作的要求就變得顯而易見。一項成功的交通法規的實施有賴于交通路線的規劃者、警察、行人等等的自愿且有效合作，他們中的任何一方的努力都會因為得不到其他各方的配合而變得毫無意義。由此，富勒得出結論：法律的成功依賴于公民與政府之間的自愿合作以及負責制定和實施法律的各政府機構之間的工作協調。當然，這種來自雙方的互動必須是有目的、有意義的。倘若受規則約束的人們知道規則制定不受規則約束，那么遵守規則也就變得無意義。相反，若規則制定者知道自己所制定的規則是針對精神病院中病人的那種不知所謂的舉動，那么他自己也會缺乏制定規則的積極性。也就是說，一套法律系統的運作有賴于立法者與守法者之間的一項合作努力——一種有效的、負責任的互動。

（二）作為內在要求的角色道德

富勒認為要實現上述基本環節的有效運轉，就必須賦予法律權威體系以必要的正當性。于是他順理成章地對法律系統的官方機構提出要求，尤為關鍵的則是立法者必須具備其相應的角色道德，這是促成法之為法的最低限度的保障，也是作為法律事業的內在要求。富勒將法律比做人際交往的路標，并指出，倘若立法者不關心他的角色要求，混淆或者誤置人們借以協調他們的行動的路標，導致“人們借以調整彼此之間的交互行動的物質性標志受到足夠嚴重的破壞，就會使那些未曾遭到破壞的標志也同時失去其意義，而人們在依靠它們的時候不會再感到安全可靠”[1]（P257）。這將會破壞人們對法律的總體信任和尊重，人們對法律的遵守就因此而失去心理上的保障。因此，那些其任務在于明確彼此之間權利與義務關系的法律條文工作的立法者負有更重的責任，那就是在一開始就把工作做好。即使是作為最基層的治安法官，他也必須能洞見到自己的權力來自于一項職務，而這項職務是一個更大的系統的組成部分。

這種基于信仰與尊崇“使人的行為服從規則治理”這一法律事業而必須具備的角色道德，也就是富勒所謂的“法律的內在道德”，它是指法律的解釋和執行的方式問題，從嚴格的法律意義上說，是一種特殊的、擴大意義上的程序問題，它所關注的不是實體目的，而是有關法的制定、解釋和適用等程序上的法治原則，是保證作為人們行動的路標正確、完好，使以規則治理人類行為的事業成為可能的道德。而這種“法律的內在道德”也就是富勒所稱的合法性要求的八項原則：法律的一般性；法律的公布；非溯及既往的法律；法律的明確性；避免法律中的矛盾；法律不應要求不可能實現的事情；法律的穩定性；官方行動與法律的一致性等。富勒指出，此八項要求必須作為一個整體來遵守，因為違反其中任何一項都可能會產生累加效應。

在提出這些原則的時候，富勒其實已經給出了存在著一種完美法律境界的預設，縱使不能達到也可以無限地去接近。他指出，知道和了解立法必須符合上述要求是很容易的事情，但要知道如何、在何種情況下以及按照什么樣的優先順序來實現它們，就有困難了。要滿足這些要求，就需要一種適當的角色感和智識，來矯正形式系統中的缺陷。此時，“人的能量必須被投入到特定類型的成就上去，而不僅僅是在警告之下不做某些有害的行為”[1]（P51）。由于這種內在道德，即立法者的角色道德要求的肯定性和創造性的品質，決定了它很難通過義務來實現?！八⒍ɑ旧现荒苁且环N愿望的道德。它主要訴諸于一種托管人責任感和精湛技藝所帶來的自豪感?！盵1]（P52）富勒指出，這種內在的角色道德正是為法律事業的一種很有分寸的、理智的目的——使人類行為服從于一般規則的指導和控制所服務的。此八項要求是達到法律目的的手段，它為我們界定合法性提供了標準，讓我們得以看到“一套法律制度作為一個整體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合法性的理想。我們可以看到法律的內在道德不是某種添附或強加到法律的力量之上的某種東西，而是那種力量本身的基本條件”[1]（P180）——法律是良法的前提條件。

（三）作為合作事業的目的導向

富勒認為，不僅具體的法律規則應當在上述法律內在道德的“目的”指引下理解，而且整個法律體系本身也應當如此來理解。法律制度絕對不是一個赤裸裸的客觀事實，而是一個有目的的事業，這一目的就是“使人類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治”，整套法律系統都是圍繞這一目的而運作的。它不僅涉及法律怎樣去表達實體內容，如何保障這個過程；也關涉到在經由一定程序制定出來的法律公布后，以怎樣的方式、采取何種途徑和步驟去實施法律，以達到法治，而非恣意或混亂。由此，我們看到富勒并沒有否認法律是一套規則，只不過他認為單純地依賴科學的方法將法律規則從社會經驗生活中抽象出來本身并不足以理解法律，而且對法律的理解是有害的。在富勒看來，如果我們不能理解法律規則所要實現的目的，就無法理解法律規則本身。“我們必須有足夠的能力將我們置于規則起草者的位置上，以便知道他們認為‘應當是什么’。正是按照這個‘應當’我們必須來決定規則‘是’什么?！薄胺勺鳛橹档萌藗冃е业哪撤N東西，它一定表達了某種人類的成就；它不可能是權力的簡單命令，或者是在國家官員的行為中才能辨識出來可以重復的行為模式。我們對人類法律的尊敬肯定會不同于我們對萬有引力這一法則的尊敬。如果法律（即使是惡法）要求我們要予以尊敬，那么這種法律一定表達了某種人類努力的一般方向，這種方向是我們可以理解和描述的，并且是我們在原則上可以贊同的，即使在某些時候對我們來說似乎喪失了自己的特征?！盵2]（P46-47）

（四）作為愿望努力的動態過程

作為一種具有目的性的事業，法律如何制定出來并如何運動成了富勒關注的焦點。他結合立法和司法兩個過程，動態地把握法律，直接將研究視角集中于人類活動的行為本身。他注意到法律是人們不斷努力實現某種價值的過程，一個不同的法律主體參與到不同的法律制度中實現某個目的的行動過程。他觀察到雙方當事人隨著某項合作事業的展開，實際上就是通過明確表述的言辭或默示性的行動來協商出某種規制彼此間關系的約束機制的過程：期間，每一方都根據他所認為的另一方認為合適的狀態來調整自己的言辭、表示和行動。如果把這種約束機制看成某種法律，那么這種法律就是一項有目的的努力所促成、并且因這種有目的的努力而保持活力的現實，也是一項通過當事人雙方對彼此目的的解釋而生成并存續的現實。他指出，這種現實并非一種堅定不移的存在，而是處于流變與不斷接受裁判狀態的存在。因此，在富勒看來，法律并不是像哈特所認識的那樣，是“在那兒”的客觀存在，而是一個“半存在”，是一個未完成的東西。法律不是已經存在于社會生活中的規則，而是一項實現過程中的“事業”，就是“使人的行為服從于規則治理的事業”。其成功取決于那些從事這項事業的人們的能量、見識、智力和良知而不是正式規則的指引，這就決定了其取得成功的程度差異是不可避免的。也正是由于這種依賴性，既意味著它注定永遠無法完全實現其目標，也意味著它可能取得不同程度的成功，這是“因為它賴以獲得完整生命的那種有目的活動可能取得不同程度的成功”[1]（P143）。在這個意義上，富勒指出，法律規則和法律制度可能而且的確不完全地存在著。他正是基于對法律“半存在”狀態的認識，提出了在分析那些為創造和管理一套法律規則系統所必須加以解決的基礎性問題時，有必要承認其中的不完善處和灰色地帶，它們有待于在法律的內在道德指引下去不斷完善。

二、 富勒對古典自然法的揚棄

（一） 對古典自然法的繼承

通過上述幾個環節的解析，我們可以看到富勒基于事業觀的新自然法思想偏重于實際層面的操作。但就其賦予法律的道德價值而言，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古典自然法的傳統。

古典自然法是在古代和中世紀的自然法的基礎上形成的一整套包括自然狀態、自然法、自然權利和社會契約在內的法哲學。其各種具體特征和主張——自然狀態論、國家契約論、天賦人權、法治主義等，都是建立在理性主義基礎之上，或者都是由理性主義派生出來的。這種理性的標準指向一種應然狀態，只有訴諸理性這種應然的指引，才可能制定出正義的實在法。由此，他們認為“自然法”一直是一個高于并指導國家制定的實在法的法律概念。實在法的效力來源于自然法，一切違背自然法的法律都是非正義的，因而也就不稱其為法律。其核心思想依舊是追求法律的道德價值，認為正義是衡量實在法是否為法的準則。

富勒的新自然法學正是在這種意義上繼承了古典自然法學的傳統，認為“應然”應當指導“實然”，強調法律與道德密不可分。只有充分遵循“內在道德”的要求，制定出來的才是正義的法律。富勒認為法律不應安于維持現狀穩定，法律（“義務的道德”）理應用來為引導人們走向“愿望的道德”鋪路。于是，他從應然角度預設了一個良法的完美境界，這種良法應當是“所有的規則都是絕對清晰明了的，它們彼此協調，為每一位公民所知，并且從不溯及既往”，并以此為出發點，擬定了良法應予遵循的八項準則，也即法律的“內在道德”。

（二） 對古典自然法的發展

富勒的新自然法學在繼承古典自然法學傳統的基礎上，在其研究視角、研究方法及研究內容方面有了更大的發展與突破，這也就是其“新”之所在：

1. 研究視角從靜態結果轉向動態過程

富勒將法律看做“使人類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治的事業”，這一定義已經表明了他是把過程、而不是把既定的法律規則或法律制度作為分析的對象。他注意到了通過立法者與公民間、公民之間基于互惠、預期、合作與共同努力的動態過程，特別是法律規則產生的程序過程。富勒在面對批評者進行回應時寫到，法律是一項協作型的事業，他批評那種作勢要避開法律的目的并且簡單地將法律現象視為社會力量的表現事實的觀點——此觀點認為可以在一個確定的立法權威這一事實中看到法律的現實。富勒強調，法律存在一個程度問題，即能用“成功與否”這類詞來形容它[1]（P172）。事實上，“告訴我們什么是法律的那個確定權威本身也是法律的產物”[1]（P172）。正是人們間的互動與協作，通過程序才賦予某權威機構一種權力，使其得以“說”出些什么。制定法律的能力本身也是一項有目的努力的成果，而不僅僅是一項自然事實[1]（P172-173）。從而，富勒將研究視角從靜態的法轉移到了動態的法，使永恒不變的自然法變為不斷行動中的法。

2. 研究方法從抽象標準轉向具體標準

富勒的這種新自然法是一種特殊類型的人類活動所遵循的自然法。這種活動也就是被富勒所稱的“使人類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治的事業”。他指出，無論從起源還是應用上講，這種自然法都是人間的，它們不是更高的法則，而是像木匠的自然法則，觸及人類活動中關鍵的層面，是一種程序自然法，即法律的內在道德。“它并不關注法律規則的實體目標，而是一些建構和管理規范人類行為的規則系統的方式，這些方式使得這種規則系統不僅有效，而且保持著作為規則所應具備的品質。”[1]（P114）由此，富勒在堅持追求法律道德根本目的的基礎上，探討了法律正義價值的構成要素，進一步提出達到法律目的的具體標準，即判斷實在法正義與否的八項標準，揭示了法律本身所具有的道德性，從而將抽象的價值觀變成具體和具有高度實踐性的事業。在富勒那里，“正義”一詞已不再是一種獨立的、高懸在國家制定法之上的抽象的概念，而是具有了試驗和實證的可行性與可操作性的看得見的具體標準。

3. 研究內容從實質正義轉向程序正義

富勒并沒有為法律提供任何實體性的道德要求，比如自由、平等之類的實體性價值，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所歸之于法律制度的目的是一種謙遜而冷靜的目的，即使人類行為服從于一般規則的引導和控制。在這里，對法律的道德要求或者目的不再是外在于法律的道德目的，而是內在于法律的目的。這樣的目的顯然不是古典自然法學說所說的獨立于國家制定法之上的目的的道德性，即實體正義，而是國家制定法本身所具有的手段的道德性，即程序正義。這就是富勒所謂的“法律的內在道德”，他將其系統地闡述為法制的八項原則，即“有關自然法的一種程序觀”，也稱程序自然法，是指在法律制度的建立和執行過程中應該遵循的原則，這些原則正是人們服從規則之治理這一法律事業自身包含著的內在邏輯，“也就是說，如果它的目標要得到實現，它就必須強加某些必須被滿足的要求”[1]（P175）。正是這些程序要求使法律成為可能的道德，但面對法律外在的實質性目的卻保持著中立性。

三、 基于事業觀的新自然法思想的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

從上述富勒基于事業觀的新自然法思想，可以看出其研究的視域已轉向法律及法律制度的實現過程。從法律理論的價值方面來看，法律理論作為一種法學意識形態，不僅是對法律現實的觀照與反映，而且對這種現實具有滲透性的影響與作用。這種事業觀的法律理論雖然招致了包括哈特在內的許多法學家的批判，但這一理論的提出無論是對于法律本身的理解還是對于法學理論的發展及法律現實的影響都具有不可估量的重要價值。

首先，富勒注意到作為一項法律事業所需要的社會基礎。他分析了社會民眾與立法者之間的互動、配合對于法及其運作的作用和影響。使人們更多地從“同意”或“自愿”而非“被迫”或“制裁”的角度去看待法律現象。法律制度是否能夠發揮其功能，法律能否良好地被實施和運行都取決于人們的同意或者至少是默許。法律的形成實際上是自下而上的，是基于人們合理預期范圍之內的同意性質的接受設計過程[3]。這種法律觀更注重法的社會內容、社會目的和社會作用，形成了人們對法律“強制力”觀念的否定意識，加強了應當而且必須成為法律的永久性社會基礎的民主觀念，為提高立法的民主性提供理論基礎。

其次，富勒提出的法律事業的內在道德為法律權威本身尋找了正當性，樹立了法律在人們心中的權威形象，加深了人們對“權威”本身“正當性”的信任。因為只有提升人們對于良法法律權威的信任感，“權威”的運作才不會被代之以混亂的無政府狀態而停止。這就為建立法治社會，培育人們的法律信仰奠定了基礎。

再次，富勒提出的不同于古典自然法正義原則的程序正義，即與實體正義保持相對中立的立法的八項原則，是法律這一事業要達到其目的所必須嚴格遵循的內在邏輯。這就為加強法律人受嚴格程序約束的法治意識，避免執法和司法上的專斷，為保持司法中立性、法律自治提供了理論支持。

最后，富勒看到了具有目的性的法律事業的發展過程，并提出了與此相應的職業角色道德，這就為提升法律職業群體的法律職業意識與職業道德素質提供了觀念支撐?！叭绻f法律人的法律觀塑造了法律人自己，那么在其影響所及的范圍內，他反過來塑造了他生活的社會?！盵4]法律人真的對法律采取一種可通過不斷努力而得到完善的合作型事業觀，并付諸實踐，那么就會在實踐中真正做到不斷提高、完善立法和公正司法，向法治社會邁進。

綜上所述，富勒作為新自然法學派的著名代表，認為“應然”應指導“實然”，應從法的價值和理想出發考察法律。他通過社會學特質的觀察去思考在官員和社會公眾互動過程中的法律現實，將法律定義為一種事業，為構建理想的法律圖景提供了一套更接近現實的價值尺度和標準，為批判、揭露法律現實的不合理之處，改進和完善法律現實找到一個完滿的參照系統。他賦予法律事業的道德力量和激情，包括立法者的公共責任與現代自由公民的倫理實踐，使現存的法律機器得以正常有效地運行[2]（P85）。他通過對法律概念的定義改變了人們的努力方向，使我們的法學工作已不再停留于認識法律現象，而是通過人們的努力使社會變得更好的事業過程。“法律不是已經存在于社會生活中的規則，而是一項實現過程中的事業。”正如當代美國法理學家M.P.戈爾丁的評論所言：“富勒并不研究‘理想的法律制度’，他的自然法學的核心在于‘制度設計問題’，而不同于法律實證主義者關心的‘既定’法律。這種自然法學使我們想到法律所‘給予’的在于發展，實在法僅是法律現象的一個方面，法律面臨著永遠存在的問題，人們的理性和努力應一直試圖解決這些問題。”[5]這些正是富勒基于事業觀的新自然法思想的生命力所在。

參考文獻

[1]富勒.法律的道德性[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2]強世功.法律的現代性劇場：哈特與富勒論戰[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3]劉星.法律“強制力”觀念的弱化——當代西方法理學的本體論[EB/OL].http://www.daima.com.cn/LW/4/daima2834/.

[4]強世功.哈特與富勒的論戰——一場表演，上[EB/OL].http://www.chinalegaltheory.com/homepage/Article_Show.asp?ArticleID=1123.

[5]戈爾丁.20世紀美國的法理學和法律哲學——主題和發展[J].美國法律教育刊物，1986（36）.

[責任編輯李宏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