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自成起義軍之所以能夠深得民心,主要是因為受益于其在崇禎十三年以后推行的減輕賦役負擔、賑濟貧窮、嚴明軍紀和平買平賣四項政策,而非土地政策。李自成起義軍提出了“均田免糧”口號,而根據明清時期“均田”的含義、李自成的思想體系以及起義軍推行的土地政策來看,此處“均田”不是指平分土地。明官府也曾注意到當時的社會矛盾,實行過與李自成起義軍相類似的政策以自救,但終因階級利益所礙未能徹底推行,從而走向敗亡。研究李自成起義軍的上述政策,對重新客觀審視晚明時期的社會狀況和明末農民起義所達到的政治水平具有重要價值。
關鍵詞:李自成起義軍;政策分析;土地問題;均田口號
作者簡介:南炳文(1942—),男,河北廣宗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明清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48.30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2-0125-09 收稿日期:2007-11-16
李自成起義軍為什么在明末農民起義的各支武裝中能夠成為成就最輝煌的一支呢?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這支起義軍在崇禎十三年以后實行了若干深得民心的政治、經濟政策。這些政策解決了當時老百姓深感其苦的某些社會問題。研究這些政策,有助于了解這些政策提出時的社會狀況,有助于了解這次起義所達到的政治水平。
一、李自成起義軍的四項惠民政策
1.減輕賦役負擔
李自成起義軍在賦役方面宣傳的口號,主要是不征賦役或幾年內不征賦役。如有“免糧”[1](傳卷31,《李自成傳》)、“迎闖王,不納糧”[2](卷309)、“三年不征”[3](卷2)、“五年不征”[1](紀17,《毅宗烈皇帝紀》)等記載。起義軍為擴大影響所傳布的歌謠也是屬于這方面的內容。如有“吃他娘,著他娘,吃著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4](卷8),“吃他娘,吃著不盡迎闖王,不當差,不納糧”[5](卷9),“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6](卷23),“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7](卷63)。此外,有少數記載說明起義軍還宣布減輕賦役。而從實際情況看,起義軍確實沒能廢除賦役的征收,只是所征有所減輕。關于征收賦役的記載,如崇禎十六年六月剛剛拿下西安后,李自成就“定令以明年正月起,每糧一石,派草六千斛,解送省城;搬運之費倍之”[8](卷6)。關于所征較輕的記載,如在河南輝縣,原來明朝每畝錢糧實際征收額達到“一錢三分至二錢余”[9](卷8),而李自成起義軍在這里“每地一畝派銀五分”①,兩者相差數倍。起義軍并沒有完全廢除賦役的征收,只是所征較輕,這是可以理解的。由于起義軍要進行戰爭,軍費開銷浩大,只靠接受攻克地區的明朝倉庫以及籍沒、征發、“拷取”縉紳富室的財物是滿足不了需要的,而且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故實行正常的賦役征收就勢不可免了。總括李自成起義軍的宣傳口號和實際做法,估計其賦役政策可能是有些地方暫免一段時間,或三年,或五年,有些地方則按較輕的稅率進行征收。
李自成起義軍之所以在崇禎十三年以后提出這種賦役政策,是由于當時人民群眾所最感痛苦的問題正是明政府強加給他們的沉重的賦役負擔。天啟崇禎之際起義之所以爆發,沉重的賦稅剝削就是重要原因之一。起義爆發后,明政府既需要興兵鎮壓,又要防范滿洲貴族的入犯,兩面作戰的處境使明朝政府不得不冒著危險,繼續加征賦稅。崇禎三年,在萬歷末年加派遼餉五百二十萬、每畝合九厘之外,根據兵部尚書梁廷棟的意見,戶部尚書畢自嚴奏請每畝“再增三厘,于是增賦百六十五萬有奇”[2](卷257,《梁廷棟傳》)。崇禎八年,“總督盧象昇請加官戶田賦十之一,民糧十兩以上同之,既而概征每兩一錢,謂‘助餉’”[10](卷2,《田賦》2)。崇禎十年,兵部尚書楊嗣昌“議大舉平賊。請以陜西、河南、湖廣、江北為四正,四巡撫分剿而專防,以延綏、山西、山東、江南、江西、四川為六隅,六巡撫分防而協剿,是謂十面之網。……因議增兵十二萬,增餉二百八十萬。其措餉之策有四:曰因糧、曰溢地、曰事例、曰驛遞。因糧者,因舊額之糧,量為加派,畝輸糧六合,石折銀八錢,傷地不與,歲得銀百九十二萬九千有奇。溢地者,民間土田溢原額者,核實輸賦,歲得銀四十萬六千有奇。事例者,富民輸資為監生,一歲而止。驛遞者,前此郵驛裁省之銀,以二十萬充餉”[2](卷252,《楊嗣昌傳》),“當時謂之剿餉”[11](卷36,《明末遼餉、剿餉、練餉》)。崇禎十二年,為了抽練邊兵、操練“民兵”,又加“練餉”,“剿餉外,復畝加練餉銀一分,共增七百三十萬”[10](卷2,《田賦》2)。無休止的加派給人民帶來的負擔急劇增大,成為當時最嚴重的社會問題。崇禎八年,侍讀倪元璐就曾談到這一點,“今民最苦,無若催科”。右僉都御史、山西巡撫吳甡把它看做山西群眾的三苦之一:“晉民有三苦。一苦兇荒,無計糊口。一苦追呼,無力輸租。一苦殺掠,無策保全。由此悉為盜。”[2](卷252,《吳甡傳》)
由于李自成起義軍減輕人民賦稅負擔的政策適時解決了當時人民的最大痛苦,因而深受人民的歡迎。如《明季北略》載:“(李)巖遣黨偽為商賈,廣布流言,稱自成仁義之師,不殺不掠,又不納糧,愚民信之。唯恐自成不至,望風思降矣。”[6](卷13,《李巖歸自成》)同書另載:“自成馳檄黃州,指斥乘輿,偽托仁義,以誘遠近。偽示有三年免征、一民不殺之語,愚民皆感之。李巖復私作民謠,令黨誦之云:‘穿他娘,吃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以故所至風靡。”[6](卷19,《李自成屠黃陂》)《平寇志》記載:“賊遣偽官于山東、河南州縣,先遣牌至。士民苦征輸之急,痛恨舊官,借勢逐之,執香迎導,遠近若狂。無恥舊官,或置酒交代而去。李巖等造為謠言曰:‘吃他娘,著他娘,吃著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河南以北,遠近傳播,不逞者延頸思亂。”[4](卷8)
2.賑濟貧窮
李自成起義軍將從明朝官府和紳富手中沒收、征發或拷取來的部分財物,用來賑濟窮苦的老百姓。如《平寇志》載:崇禎十四年攻下洛陽后,李自成起義軍“發府谷與藩邸巨室米數萬石,賑濟饑民”[4](卷4)。再如《北事補遺》載:“‘賊’無他伎倆,到處先用賊黨扮作往來客商,四處傳布說:‘……且將富家銀錢分賑窮民。’”[12](卷6)這種賑濟貧民的政策,在崇禎十三年以后是非常適時的。
廣大勞動人民因為極端貧困、生活無計,才于天啟崇禎之際揭竿而起。此后他們的境況并未得到改善。如前所述,稅收仍在一天天加重,天災在崇禎年間也發生得異常頻繁,僅據《明史·莊烈帝紀》記載就有如下災害:
崇禎元年:“(七月)浙江風雨,海溢,漂沒數萬人”,“陜西饑”。
崇禎二年:“久旱”。
崇禎三年:“久旱”。
崇禎四年:“冬,延安、慶陽大雪,民饑”。
崇禎五年:“京師大雨水,壬申,河決孟津”。
崇禎七年:“登、萊饑”,“山西自去年不雨,至于是月(三月——筆者注),民大饑”。六月,“河決沛縣”。
崇禎九年:“(二月)山西大饑,人相食。乙酉,寧夏饑”。三月,“南陽饑”①。
崇禎十年:三月,陜西災。“是夏,兩畿、山西大旱。秋七月,山東、河南蝗,民大饑”。
崇禎十一年:六月,“兩畿、山東、河南大旱”。“九月,陜西、山西旱, 饑”。
崇禎十二年:“六月,畿內、山東、河南、山西旱蝗”。
崇禎十三年:“是年,兩畿、山東、河南、山、陜旱蝗,人相食”。
崇禎十四年:“六月,兩畿、山東、河南、浙江、湖廣旱蝗”。七月,“臨清運河涸,京師大疫”。
崇禎十六年:“京師自二月至七月大疫”。
連年不斷的自然災害,將人民推到了死亡邊緣,再加上戰爭連年,更加深了人民的痛苦。在崇禎年間,全國許多地區,尤其是處于戰爭中心、災害又十分嚴重的華北和中原一帶,一片荒涼蕭索的景象。如《平寇志》記載,崇禎九年“汝潁光固開歸,關廂市集盡空,雞犬無聲,村谷殘民夜伏豐草茂林中,采野穗為食,田隴間亂木成拱,虎狼千百群行,杳非人境”[4](卷2)。 《平寇志》記載崇禎十年的情況,“秦晉燕豫楚蜀,田皆汙萊,疾耕以供縣官者,江南兩浙耳”。“河洛赤地數千里,多不耕之土,無輸納之民。”[4](卷3)河南省內黃縣蘇王尉村的《荒年志》碑記載,崇禎十三年,內黃縣“窮者餓極,凡遇死人,爭剜肉以充腹,甚至活人亦殺而食。垣頹屋破,野煙空鎖,母子分離,赤地千里”。在這種情況下,饑寒交迫的貧苦勞動人民迫切需要賑濟以渡過難關。由此可見,李自成起義軍在這時執行賑濟貧困的政策十分符合老百姓的愿望。
史料里記下了李自成起義軍由于實行賑濟貧窮的政策而大受歡迎的情況,《懷陵流寇始終錄》載:李自成起義軍“以所掠施貧民,造為謠言,仁義之聲傳播”[13](卷13)。《綏寇紀略》記載:李自成起義軍“過城不殺,因以所掠散饑民,民多歸之,號為李公子仁義兵”[14](卷9)。
3.嚴明軍紀
李自成起義軍自崇禎十三年以后,非常注意軍紀。《明季北略》載:“(李)巖密遣黨作商賈,四出傳言:闖王仁義之師,不殺不掠。”[6](卷23)《石匱書后集》載,在河南城下“‘賊’秋毫無犯,自成下令曰:殺一人者,如殺吾父,淫一女者,如淫吾母”[7](卷63)。《平寇志》載:在湖北李自成發布檄文,宣布“急興仁義之師,拯救涂炭。今定承天、德安,親臨黃州,遣牌知會,士民勿得驚慌,各安生理。各營有擅殺良民者,全隊皆斬”[4](卷6)。《平寇志》載,李自成起義軍進入北京后,“遍貼安民榜云:大帥臨城,秋毫無犯,敢有擅掠民財者,凌遲處死。有二‘賊’掠緞鋪,立剮于棋盤街。民間大喜,安堵如故”[4](卷9)。
在兵荒馬亂的年月,軍隊擾民是很容易發生的事情。當時的明朝官軍就是如此。《石匱書后集》記載:“明季以來,師無紀律,所過鎮集,縱兵搶掠,號曰‘打糧’,井里為墟。”[7](卷63)有的還殺老百姓的頭拿去“獻功,以愚主將,主將以愚監紀,監紀不知,遂奏其功。此弊踵行久矣”[6](卷16)①。當時官軍中還出了不少有名的縱軍為惡的將領,左良玉就是其中之一。《平寇志》載:崇禎十年二月左良玉被調到潛、太“入山搜捕”起義軍,“良玉新立功,驕蹇不奉調發,憚入山險,屯舒匝月,擁降丁萬余、婦豎數千,為營環數十里,所至排墻屋,汙婦女,掠雞豚,村集為墟”[4](卷3)。而李自成起義軍卻紀律嚴明,秋毫無犯,與官軍形成鮮明的對照。
由于李自成起義軍軍紀嚴明符合廣大人民的利益,從而得到民眾的衷心擁護。《明季北略》記載說:“癸未(崇禎十六年),李自成、張獻忠益熾,上不時召對群臣。馬世奇對曰:‘今闖、獻并負滔天之逆,而治獻易,治闖難。蓋獻,人之所畏;闖,人之所附。非附闖也,苦兵也。一苦于楊嗣昌之兵,而人不得守其城壘;再苦于宋一鶴之兵,而人不得有其室家;三苦于左良玉之兵,而人之居者、行者俱不得安保其身命矣。賊知人心所苦,特借剿兵安民為辭,一時愚民被惑,望風投降。而賊又為散財賑貧,發粟賑饑,以結其志。遂致視賊如歸,人忘忠義。其實賊何能破各州縣?各州縣自甘心從賊耳。’”[6](卷19,《馬世奇入對》)官軍由于軍紀敗壞而敗給李自成起義軍的典型事例,當屬崇禎十五年十二月的襄樊戰役。《平寇志》對此有生動的描寫:“左良玉自朱仙鎮南渡,久屯襄陽,諸降卒附之,擁眾二十萬。其餼于官者僅二萬五千余,皆因糧村落,襄人不堪。闖賊合曹、回、革、左四十萬,席卷泌陽、唐縣而西。良玉營襄陽近郊,大造戰艦于樊城,將避敵入郢。襄人怨之,焚其舟。良玉怒,掠荊襄巨賈船,載軍資婦女,身率諸軍營樊城高阜。樊城西多淺灘,令副將惠登相截羊皮灘,游擊于躍鱗截鐘家灘。慮賊繞他道躡其后,沿途伏雷、暗弩甚設。時賊勢大,襄洛之民,牛酒迎賊。戊辰,賊騎數萬至樊城。良玉乘高飛炮,擊殺千余騎。賊趨羊皮諸灘,不得渡。樊民怨良玉,導賊避伏機,繞道至白馬渡,臨河欲濟。良玉驚徙,合鄖撫王永祚兵拒之。賊驅樊民架扉負大炮渡灘,以騎壓其后,步騎相逼,不得前卻。兩軍鳥槍、弓弩注射,橫尸江面者數千。卒不能遏。良玉懼,拔營南走,賊亦不敢逼。既渡,攻城,王永祚奉襄、唐二世子,跳城走岳陽、武昌。己巳,襄陽陷。”[4](卷5)
4.平買平賣
明代商品經濟相當發達,明官府對工商業卻大肆摧殘。比如當時有供應政府物品的所謂行戶名色,對此連南明皇帝也不得不承認,“實地方害民之惡政”。對于這種行戶,稍微手輕一點的官吏,“尚以官價買之,比市價十去五六”。官吏中之“全無良心者,直標票取寄。吏書緣之,奸孔百出”[15](卷6)。與明朝政府相反,李自成起義軍在崇禎十三年以后明確提出對工商業給予充分保護。《石匱書后集》記載,李自成起義軍在河南“撫流亡,通商賈”[7](卷63)。《北事補遺》記載,李自成起義軍“到處先用‘賊’黨扮作往來客商,四處傳布,說‘賊’……平買平賣”[12](卷6)。《明季北略》載: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五日,李自成“行牌郡縣云:‘知會鄉村人民,不必驚慌,如我兵到,俱公平交易,斷不淫污搶掠’”[6](卷20)。李自成起義軍推行的這種工商業政策理所當然地受到工商業者的擁護。李自成起義軍包圍開封時,有個“鍛者孫忠,私造鐵箭鏃數百,懷之出城,為門軍搜出,懷手摺一個,稱‘賊’為天兵老爺”[16](《奸民通賊》)。這個鍛者的行動,反映了當時大多數工商業者心向李自成起義軍的情形。許多工商業者還參加了起義軍,有的還做了起義軍的首領,《北事補遺》載:“‘賊’兵嘗曰:我主原是個打鐵的,今后軍都督府張家,原是個補鍋的”[12](卷6)。
以上是筆者認為崇禎十三年以后李自成起義軍所大力推行的深得民心的四項政策。在這里,筆者未提及土地方面的政策。為什么這樣呢?筆者以為,李自成起義軍并沒有把土地問題當做一個重要問題來特別加以處理。
二、關于李自成起義軍的土地政策和“均田”口號
關于土地問題,崇禎十三年以后,李自成起義軍不是沒有涉及到,但由于記載的缺乏,李自成起義軍土地政策的全貌已經看不到了,只能看到一些片斷。現在能看到的李自成起義軍處理土地問題的政策共有兩個:一是讓原業主認耕自己的土地。大家所熟悉的丁耀亢《出劫紀略》所述的情況就是如此:“產不分久近,許業主認耕。”二是將土地由起義軍占用,搞軍事屯田。如李永茂《樞垣初刻》記載,起義軍在鄂豫交界的南陽襄陽地區,曾“占民業而樹偽官”,“占襄陽地土耕種”,“劉賀二‘賊’將南陽迤南并西北樓寨莊田,俱已占完”[17](《襄陽再陷疏》);《平寇志》記載,起義軍“留后營屯種于襄城、郟縣”[4](卷7)。這里農民軍所占用的土地,未加明確說明原來屬于什么土地,只有“占民業”三字提供了一些很模糊的線索。經過仔細分析可看出,農民軍所占用的土地不會是一般老百姓的土地。因為第一條“許業主認耕”不允許占一般老百姓的土地。它可能是沒收罪大惡極的官僚、富室的土地①,或者是接受明藩王的地產②,或者是占用無主土地。但從史料看,這些都是在局部地區實行的,并沒有在其全部占領區內普遍推行。在他們的宣傳口號中也基本上看不到涉及土地問題的內容。有人說,“均田”口號是指平分土地,筆者認為這是不符合實際的。
關于明末李自成起義軍提出“均田”口號的記載,在史料中只有三處,都出現在查繼佐的《罪惟錄》一書中。其一為紀十七《毅宗烈皇帝》: “崇禎十七年甲申春正月……李自成僭號大順,改元永昌,分兵五道,開關東下。自成性極殘,偽黨牛金星教以慈聲惑眾,謂五年不征,一民不殺, 且有貴賤均田之制。于是人無固志,山西郡縣望風解。”其二為列傳十二中《朱之馮》:“‘賊’躪山西,遂至宣府,……而‘賊’走間,盛稱‘賊’均田赦賑等狀。”其三為列傳三十一《李自成》:“李巖教自成以虛譽來群望,偽為均田免糧之說,相煽誘。”
一個“均田”名詞,出現過三次,而都沒有具體解釋。這樣,其確切含義就成了一個謎。筆者之所以否定平分土地之說,其理由如下。
第一,明清時“均田”一詞共有三個含義,它們皆非“平分土地”。眾所周知,語匯的含義是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遷的。要確定某個語匯的含義,必須把它放在具體的歷史時代中去了解。因此,要確定明末農民起義過程中“均田”口號的含義,就要切切實實把它作為一個“歷史”概念,放到其存在的歷史時期即明清時期去理解,之后才能談得上研究其特殊含義。當筆者按照這樣的思路進行考察的時候發現:在明清時期,“均田”一詞的含義相當復雜,歸納起來,主要有三種內容。
1.指北魏到隋唐的均田制
在明清的文獻中,人們在探討土地占有問題的解決辦法時,經常提到“均田”二字。如解縉《太平十策》提到“參井田均田之法而行之”[18](卷11);張瀚《松窗夢語》說到“均田、限田,行于創業之初甚易,行于今日甚難”[19](卷4,《三農紀》);黃宗羲《明夷待訪錄·田制》講過“又何必限田均田之紛紛”[20]。顏元談過:“如天不廢予,將以七字富天下:墾荒、均田、興水利。”[21](卷66,《儒林傳》)這些例子所講的“均田”都是指北魏至隋唐時期實行過的均田制。為了節省筆墨,這里僅引解縉《太平十策》中的具體記載作為證明:
為今之計,參井田均田之法而行之,不以拘拘于方里而井,勞民動眾,設溝治途,而事事合古也。……每丁受田若干畝,廬舍、邑居、池井、畜牧、山林、蔬果之地若干畝,樹藝各隨其土之所宜。一里之人,各治其私田若干畝,而共耕公畝若干畝,山林、畜牧之地亦如之。民年二十受田,老免及身后還田,賣買田地則有重刑。……如此貧富何患其不均,……先將古人井田均田小宗之法……類聚考訂,刊行天下,長幼習讀。[18](卷11)
解縉參照古代的井田、均田法為當時的統治者提出了一種有授有還、不準買賣的土地國有制。很顯然,他在這里所參照的“均田”法,就是北魏至隋唐所實行過的那種均田制度。除此而外,決不能做其他解釋。
2.按土地的多少、高下均平賦役負擔
“均田”兩個字的“均平賦役”含義,在歷史上很早就產生了。西漢時揚雄在其《方言》中說:“平均,賦也。燕之北鄙、東齊北郊,凡相賦斂,謂之平均。”這里“均”已和“賦役”有聯系了。不過這還不是“均田”,而是“平均”,還不是“均平賦役”而是“賦役”。“均田”一詞真正具有均平賦役的含義,是在唐朝后期。當時元稹寫過一個“同州奏均田狀”,其中所講的內容就是關于均平賦役的事宜。如:“右件地并是貞元四年檢量,至今已是三十六年,其間人口逃移,田地荒廢,又近河諸縣,每年河路吞侵,沙苑側近,日有沙礫填掩,百姓稅額已定,皆是虛額征率,其間亦有豪富兼并,廣占阡陌,十分田地,才稅二三,致使窮獨逋亡,賦稅不辦。州縣轉破,實在于斯。臣自到州,便欲遣官檢量,又慮疲人煩擾。昨因農務稍暇,臣遂設法,各令百姓自通手實狀。又令里正書手等,傍為穩審。并不遣官吏擅到村鄉。百姓等皆知臣欲一例均平,所通田地,略無欺隱。臣便據所通,悉與除去逃戶荒地及河侵沙掩等地,其余見定頃畝,然取兩稅元額地數,通計七縣沃瘠,一例作分抽稅。自此貧富強弱,一切均平征斂賦租,庶無逋欠。三二年外,此州實冀稍校完全。”[22](卷651)五代十國時期,周世宗柴榮搞過一個均田圖,其中講的也是關于均平賦稅的問題。明清時期,關于“均平”指稱均賦稅的情形就更多了。明人章潢《圖書編》說:“蓋古之所謂均田者,因人而授之田,而無不耕之夫。顧賦有定籍,法不可以盡壞;人有定業,勢有難以遽奪,是未可行也。今之均田云者,無亦欲因田以平其賦,使無不稅之田乎。”[23](卷87,《均田論》)這是明顯的一例。《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蘇松·嘉定縣志·徭役》記載,萬歷二十九年縣令韓浚認為:“均田則可以均役,一縣之田,勢不可得均,而就所在一扇之中,計田若干,應編排年若干,一以田為準。于是貧者得以息肩”[24](原編P19)。《皇明經世文編》中黃廷鵠《役法原疏》談到:“欲蘇編役之害,則有均田之法在。……要使斂役之法,必以田為綱,每一役名下,即注承役田計若干畝,大戶獨名,細戶朋名,亦使民自僉同會議,而長吏唯與之平亭焉。”[18](卷503)《清史稿》記載,康熙元年令蘇松兩府實行均田均役法,其具體內容為:“飭撫臣通行兩府,按田起役,毋得憑空僉報,以滋賣富差貧之弊”[25](卷121)。這些記載也都說明了明清時期“均田”一詞是有按照占有土地情況均平賦役負擔的含義。因為根據土地的多少、高下來均平賦役負擔的“均田”,其前提是必須搞清每戶占有土地的多少、種類和質量高低;“清丈土地”成為這種“均田”的一個重要方面。因此在明清的文獻中,有時專門把為均平賦役而進行“清丈土地”的活動稱為“均田”。如《天下郡國利病書》所引錄《鎮江府志》記載的“均田法”就是指清丈土地、搞好有關圖籍,以使賦役負擔趨于均平[24](原編P80-81)。嘉慶《濬縣志》卷19載有《大明濬縣均田善政碑》所講的楊麒嘉靖初在濬縣所搞的“均田”內容也大致如此。在這種場合下使用的“均田”,似與指“均平賦役”的“均田”有所區別,但實際上是一回事,其區別不過是一個著眼于這件事情的手段,一個著眼于事情的目的和歸宿。因此,兩者不可分割,我們不必根據兩者的著眼點的區別,將指稱“清丈土地”的“均田”看成是獨立于指稱平均賦役的“均田”的另外一類。
3.讓紳富按資產捐納財物以賑貧困,養鄉勇
《國榷》載有兵科都給事中曾應遴的奏疏,他說:“今之紳富,皆衣租食稅而吸百姓之髓者也,平日操奇贏以愚民,而獨擁其利,臨事欲貧民出氣力相護,無是理也。……略借均田之法,使富者稍捐以賑貧,亦救民撥亂之策也”[26](卷100)。按照這個記載,當時“均田”具有讓富者“稍捐以賑貧”的一個含義。但是,關于富者的具體捐納方法并未說清。《國榷》所記的這個奏疏經過了刪節;《崇禎長編》也載有這個奏疏,而且比《國榷》所記較詳,其中關于“均田之法”的語句是:“然后強者(按:指老百姓中的身強力壯者)各籍鄉勇,察照紳富歲入、地畝,照例捐租,名為均田,官籍其數上聞,而歲征其籽粒,以犒鄉勇,而賑貧乏”[27](卷2)。這就是說,富者的捐納辦法是依據其“歲入”及“地畝”的多少,把一定的財物以“捐租”的名義捐納出來,“歲入”及“地畝”合在一起實即紳富的主要資產。在這里依據其歲入及地畝的多少,也就是依據紳富的資產數量。“地畝”是確定“捐租”數量的依據之一,這當是這個捐納辦法之所以用“均田”命名的原因。這里將“照例捐租”也稱為“歲征其籽粒”,又講“捐”,又講“征”,這是從不同的角度著眼而產生的,從紳富方面著眼則為“捐”,而從官府方面講則為“征”。從《崇禎長編》的這個記載看,靠這種“均田”法讓紳富拿出的財物有兩個用途,一是“犒鄉勇”,二是“賑貧乏”。“鄉勇”是“籍”老百姓中的“強者”即身強力壯者組織起來的,而老百姓都是“窮民”,對他們的犒賞,也包含有賑濟貧窮的意義。因此,通過這個“均田”法所獲得的財物,最主要的就是用在“賑貧乏”之上。《國榷》里在刪節這個奏疏時,只提到“賑貧”一個用途,正是抓住了它的主要精神。綜合《國榷》和《崇禎長編》的記載,可以看出在明清時期“均田”的第三個含義就是讓紳富根據其資產的多少,捐納(從官府方面著眼為“征收”)一定的財物用來賑濟窮困的老百姓,并充作供應鄉勇的軍餉。
至此,明清時期“均田”一詞的一般含義已經弄清了。其三個含義中,只有第一個是講地權問題的。但它是一種封建國家土地所有制,在使用土地的數量上,它規定只有身份相同的人才是相等的,身份不同的人之間差別極大,文武官員和擁有勛爵的人可以得到大量的職分田、永業田。可見它與平分土地大不相同。既然明清時期“均田”一詞的一般含義中沒有平分土地的內容,就不能看到與李自成起義軍有關的“均田”兩個字,就望文生義地解釋為“平分土地”。
第二,李自成起義軍實際執行的土地政策沒有可以稱為“平分土地”的表現。前文述及,李自成起義軍的土地政策分別為起義軍占用一部分進行屯田及讓原業主認耕自己的土地。這兩項政策不僅說明不了李自成起義軍曾經實行過平分土地,而且相反,它們表明李自成起義軍的土地政策是跟平分土地不相容的。起義軍的軍事屯田政策沒有把未參加起義的一般農民和土地結合起來,這當然談不上平分土地。其讓“業主認耕”土地的政策,承認了土地主人對其原有土地的所有權,也跟平分土地不相干,并且兩者不可并存,因為倘要平分土地,就須否認原業主的所有權,否則就不可能平分土地。既然起義軍宣布的是“許業主認耕”,那就是否定了改變土地所有權的行為,其中包括否定了平分土地的做法。根據《出劫紀略》的記載,在起義軍宣布這一政策之后,“窮棍”曾經利用它奪占了地主的一些土地,但這不等于平分土地。另外,它是農民自己的行動,與起義軍宣布的政策也不是一回事,嚴格說來,這種行動是違背起義軍所宣布的政策。因此,即使農民的這次行動導致了土地占有的趨向平均,也不能因此而認為平分土地就是起義軍的政策。起義軍所宣布的土地政策就是這樣地與平分土地不相干,甚至不相容。可見,看到與李自成起義軍相關的“均田”兩個字,就望文生義地解釋為“平分土地”顯然是偏頗的。
第三,就李自成的思想體系講,他也不可能提出平分土地的主張。土地是封建社會里最重要的財產,欲提出平分土地的主張,就必須有明顯的平均主義思想作為前提。就歷史實際來看,太平天國是提出了平分土地主張的,當時為什么可以提出呢?顯然是由于太平天國的領導者根據中國的社會實際,又吸收了基督教中的某些思想成分,提出了非常明確的相當完整的平均主義思想體系。而這種明確而完整的平均思想體系,在李自成起義軍那里是見不到的。
農民階級在封建社會里,由于是被壓迫者、被剝削者,對現狀是不滿意的,他們可以產生并明確地提出否定封建社會等級森嚴、貧富懸殊的思想要求,這種思想要求的最高表現就是經濟上的平均主義和政治上的平等要求。但是,由于“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的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統治階級支配的”[28](P52)。所以在封建社會里,農民的思想也可以受封建思想的影響,不去提出否定封建制度的思想,其中包括不提經濟上的平均主義主張和政治上的平等要求。這樣,在各次農民起義中,情況就會不一致,有的可以提出平均主義和平等要求,有的則不一定,這種區別是因其具體條件而轉移的。這個因具體條件而轉移的情形比較復雜,當專文討論。這里我們僅能從事實上來說明,在明末李自成起義中,在其整個思想體系中,并沒有提出明顯的平均主義思想。
李自成在崇禎十四年打下洛陽后,曾對洛陽群眾說過這樣一段話:“王侯貴人,剝窮人,視其凍餒,吾故殺之,以為若曹,令饑者以遠近就食。男子二十歲以上愿從軍者月食四十金, 敢能為將者倍之,從我可富貴,無為交手死”[14](卷8)。這里的“從我可富貴,無為交手死”幾個字,很值得注意,這是李自成號召群眾的一段宣言,而在這個宣言中,他給群眾指出的前途既有“富”,又有“貴”。顯然,這跟平均主義和平等要求是不一致的。這有力地說明,李自成沒有把平均主義作為其斗爭的一個目標來提出。
正是由于李自成沒有提出平均主義的思想,所以在實際活動中,起義軍就沒有消滅財富占有不均的現象。不用說社會上的一般老百姓,即使在起義軍內部也是如此。《平寇志》載:李自成起義軍“以馬為家,大頭領有六七十騎,或百騎,小頭領亦有二三十騎”,“掌盤子(頭領)死,即擇營中眾人所推者立之,……其馬匹留與其子”[4](卷6)。這個記載說明,在李自成起義軍中,馬是當作私有財產的,而且占有不平均,這反映出了李自成起義軍中沒有消滅貧富不均的現象。《平寇志》的這個記載,屬于起義初期和中期的情況,至于起義進入高潮,特別是進入北京后,這種不均現象就更嚴重了。此類記載較多,這里不必贅引。
既然李自成沒有提出完整而明確的平均主義思想,他就不可能主張對封建社會里最主要的財產——土地進行平分。既然沒有平分土地的主張,他就不可能提出以平分土地為內容的“均田”口號。可見,從李自成的整個思想體系來判斷,把與李自成起義軍有關的“均田”口號解釋為平分土地是不適宜的。
第四,將“均田”解釋為“平分土地”,將造成原始文獻不可通讀。《罪惟錄·朱之馮傳》里說:“而‘賊’走間,盛稱‘賊’均田赦賑等狀”[1](傳卷12)。玩味文義,這里的“均田”應該當做一種曾經實行過的制度來理解。“狀”者,情況也。所謂“盛稱‘賊’均田赦賑等狀”,用白話說,就是大力宣揚起義者進行均田、赦、賑的情況。顯然只有實行過,才能有“情況”可宣揚。由這點來看,我們更可以判斷李自成起義軍的“均田”口號,絕不能作“平分土地”解釋。因為如上所說,李自成不曾實行過平分土地,倘要將其“均田”口號硬解釋為平分土地,就與查繼佐的這個記載相沖突了。而由于李自成的“均田”口號,只有查繼佐的《罪惟錄》有記載,對其解釋無論如何是不能與查繼佐的記載相沖突的,否則,那就無異于完全否定了李自成的均田口號的存在①。
上述說明,李自成起義軍在實踐上涉及土地問題不多,宣傳上也不見涉及,在其所要解決的各種社會問題中,土地問題并非是放在前幾位的。
土地問題是封建社會的一個重要問題,明末農民最初發動起義的根源之一是土地的高度集中。可是為什么李自成起義軍在崇禎十三年以后沒有把解決它放在重要位置上呢?筆者認為:關鍵的問題是要注意時間。明末農民最初發動起義的根源之一雖然是土地的高度集中,但是到了崇禎十三年以后,情況卻改變了。連續十幾年的戰爭、災荒,造成了人口的大量流亡和死亡,荒蕪的土地隨處皆是,缺少土地的矛盾從而相對緩和,而缺乏糧食等生活必需品的問題卻空前嚴重起來。此外,崇禎十年、崇禎十二年剿餉、練餉的相繼加派,使賦稅剝削問題也急劇突出,甚至使得人們由于害怕催征賦稅而不敢占有土地。如《履園叢話》載:“前明中葉,田價甚昂,每畝值五十余兩,至百兩,然亦視其田之肥瘠。崇禎末年,‘盜賊’四起,年谷屢荒,咸以無田為幸,每畝只值一二兩,或田之稍下,送人亦無有受諾者。至本朝順治初,良田不過二三兩。”[29](卷1,《舊聞》)這個記載清楚地說明了崇禎末年,土地價值的降低。這并不是孤證,現存河南省內黃縣蘇王尉村的《荒年志》碑,同樣記載了這種情形,其中記載崇禎十三年內黃縣“斗麥價錢六百文,斗米價七百文,斗豆價四百文”,崇禎十四年,“至五月,家家遭瘟,人死七分,當時有地無人,有人無牛,地遂荒蕪。賣地為食者,每畝價止三百文。唯物類大貴,斗米價值一千七百文,高梁價九百文,斗麥價一千六百文,斗豆價一千五百文,獨蕎麥唯正當種時,每斗價三千五百文,牛犋每支三十千”。不用拿時價最高的蕎麥的單價去折合,即便用時價一般的米麥去折算,一斗糧食也可買地五畝以上。在這種情況下,土地問題在李自成起義軍制定政策時,被放在次要位置,便是十分容易理解的事情。
筆者將崇禎十三年以后的土地問題說成是不太尖銳的問題,并非是全然否定它的存在。崇禎十三年曲阜圣裔孔尚鉞和工部主事李振聲關于緩和土地過分集中現象的建議,說明這個問題在一些地區仍舊是存在的。孔尚鉞建議說:“夫民不饑寒則不思亂,人人有土則不饑寒。從古以來,人民有日生之象,土地無日長之理,此數盈而彼數歉,不均之嘆,處處有之。富者動連阡陌,貧者地鮮立錐,饑寒切身,亂之生也,值此之由。合無令本地有司以理勸諭本地鄉官,于地之太多者,或放其贖還,或容其佃種,而量收子粒。此亦周家井田之意,以八家養公田百畝,而八家之性命亦賴此以全活。所謂均無貧,亂萌其少息乎!”[30](P972)《明季北略》記有李振聲的建議:“工部主事李振聲請限品官占田,如一品田十頃,屋百間,其下遞減。”[6](卷16,《李振聲請限田》)但不管怎么說,這個時期土地問題已經排不到最迫切的地位了。前引倪元璐在崇禎八年就把“催科”問題,說成是“今民最苦”的記載,以及山西巡撫吳甡將兇荒、追呼、殺掠當成山西人民“三苦”的記載[2](卷252),就說明了這種情形。不能因為土地問題的相對緩和就無視其存在;同樣,也不能因為其存在就一定把它說成是非常突出的問題。
筆者指出李自成起義軍在崇禎十三年以后沒把土地問題大張旗鼓地當成一個重點問題加以處理,也并非是全然不承認李自成起義軍曾經處理過這方面的事情。筆者講其土地政策的兩種情形,便是肯定其曾解決這種問題。筆者的意見只是不要把這方面的問題過分強調、渲染,否則就不符合事實,不利于弄清這支起義軍的真實情形。
三、明朝官府遲到而力度過小的惠民自救舉措
在分析崇禎十三年以后李自成起義軍深得人心的幾項政策時,還有一個現象應該引起注意,即起義軍的這些政策,明朝方面,特別是其中具有政治眼光的人早已注意到,也實行過,但實行得非常被動、緩慢而極不徹底。
1.關于賑濟貧民。崇禎四年正月,曾“命御史吳甡赍金赴陜西賑饑”,賑濟總數為銀十萬兩。崇禎五年四月,又曾“發帑銀五萬,命御史梁炳賑饑陜西”。但需要賑濟而不去賑濟的情況也很多。如崇禎三年七月,“御史王道真上言‘寇起于饑,請發餉易米,一從保德河路,一從洛宜陸路,分賑饑民,庶收拾人心,解散余黨’”。對于這個報告,皇帝的回答是“不報”[4](卷1)。由于賑濟數額太少,無異于杯水車薪,因此起義之勢日甚一日。崇禎三年六月,兵科給事中劉懋的一個奏疏就反映了這種情形:“當事以不練之兵剿之,不克,又議撫之。其剿也,斬獲皆饑民也,真‘賊’咸飽掠以去。其撫也,非不稱降,聚眾無食,仍出劫掠,名降實非降也”。《平寇志》的作者管葛山人的一段評論也反映了這種情形:“秦盜之發難也,二三戍卒畏捕誅,亡走山谷間,饑人攘袂而攫食,馬廝驛徒群噪而附之,非有輟耕太息下第失職之夫,思憤鷙為天下雄也。有良吏焉拯兇而弭害,蠲租以賑之,俾餒者得食,亡者言旋,即有不逞登高而呼,亦奚應之有哉!不此之虞而禍亂是崇,雖有荒瘵,莫之省憂,宜乎一決之不復振也。”[4](卷1)
2.關于減免人民的賦稅負擔。明朝統治者曾于崇禎十五年“免直省十二年以前稅糧,有司混征者罪”。“六月,免開封、河南、歸德、汝州去年田租。”[6](卷18,《免稅修刑》)但其減免賦稅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在起義的前期, 其政策是一般不準減稅。崇禎六年“五月壬辰朔,山西巡撫許鼎臣以流‘寇’恣掠,請蠲積逋,并豫免數年額賦。不許”[4](卷1)。崇禎八年三月“丙辰,科臣劉含輝請蠲免陜西八年以前逋負。不許”[4](卷2)。這一時期不僅一般不準免稅,而且稅收在一天天增加,前面所述的剿餉、練餉的加派就是證明。直到崇禎十七年三月六日,明朝滅亡前十幾天,官府才下令停止“剿餉”,滅亡的前一天(三月十八日),才被迫“盡罷加派新舊餉”。
3.關于軍紀。明朝方面從上到下都曾注意到整頓軍紀。如崇禎十三年五月,黃梅貢士吳卿在講到官軍屠殺老百姓冒充軍功之弊時,提出這是“所當痛懲也”[4](卷3)。崇禎十五年五月,由于鳳督高光斗“縱兵剽掠”,應天巡按鄭崑貞曾對他進行彈劾。崇禎十五年七月,試御史王孫蕃彈劾“太監劉元斌監禁軍南討,擁兵不戰,班師過山東,焚劫淫污,殺良冒功,欺蔽不法”,還得到了皇帝的表揚,“加職一級”[4](卷5)。但是,軍紀問題卻始終不能徹底解決,直到崇禎十七年三月初六日,崇禎皇帝在一個上諭里才不得不承認“將懦兵驕,焚劫淫掠”是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4](卷8)。
4.關于平買平賣。在崇禎十七年三月初六日的上諭中,崇禎皇帝宣布“召買悉行蠲免”[4](卷5),表達了注意不侵犯工商業者利益的思想,但為時已晚。
李自成起義軍所著重宣傳和推行的四項深得民心的政策,是針對著當時最嚴重的社會問題而提出的。明朝方面能夠有人注意到,并在一定程度上加以實行,說明他們對當時的社會矛盾也有一定程度的認識。但他們不能徹底實行,起碼與起義軍相比,在實行的程度上差得多。這反映出他們與起義軍的本質差別。起義軍能夠比較徹底地執行這些政策,說明起義軍是改造當時社會的革命力量,而明政府不能比較徹底地執行這些政策,說明它已無能力解決當時的社會問題。
明朝方面為什么不能解決當時的社會問題呢?筆者認為,其根源在于解決這些問題,就要妨礙他們的利益。要賑濟貧苦的老百姓,就需要有錢;要實行減免賦稅的政策,則需要另找進財之路以應付經費、供應其生活上的揮霍;要整頓軍紀,也需要有錢來保證,因為當時官軍之所以搶掠嚴重,其中重要的一點原因是為了供給軍餉。如《玄覽堂叢書》中馮夢龍《甲申紀事》序說:“今未具餉而先聚兵,兵既聚而餉不足,于是倡為打糧之說,公然掃掠民間。”用平買平賣來代替對工商業者的隨意掠奪,更需要有另外一筆錢來作經費,否則就滿足不了他們的需要。這些錢都從什么地方出呢?貧苦的老百姓是賑濟對象,自然不能夠由他們負擔,剩下的就只能是靠富室縉紳捐助。這樣,明朝政府如果實行這些政策,就等于是自己損害自己的利益。個別眼光較遠的人還可想得通,但絕大部分紳富是極其自私自利的,自然不會贊同。史料中記載了許多這方面的生動例證,僅舉一例:崇禎十七年三月,明政府在臨滅亡以前“設黃綾冊募百官蠲助,限額浙江六千,山東四千,余各有差。魏藻德首輸百金。陳演既放,未行,召入再三勉諭,自訴‘清苦,無以應,止有帽套一頂,當鬻之為軍國助’。復征勛戚大臣,上等以三萬為率。無應者,唯太康伯張國紀輸二萬。帝遣太監徐高諭嘉定伯周奎,宜為戚臣首倡,奎謝無有,高泣諭再三,辭益堅。高怫然起曰:‘皇親如此,國事去矣,多金何為!’奎疏勉捐萬兩,帝少之,勒二萬。奎密啟求助于中宮,中宮勉應以五千兩,令奎以私蓄足之。奎匿中宮所畀二千兩,僅輸三千兩。太監曹化淳、王永祚等,有捐至三五萬者。王之心富甲諸珰,上面諭之,僅獻萬金。合百官、勛戚、內臣所蠲,共得二十萬。諸奄俱大書于門曰:‘此房急賣。’復雜出玩好,陳于市以求售。后之心為‘賊’拷掠,追銀十五萬,金玉他物稱是。周奎鈔得現銀五十二萬,珍幣復數十萬”[4](卷8)。可見,統治階級中的大部分人在事關自身利益的情況下,只考慮自身的私利,從而決定了他們不能比較徹底地實行解決當時最嚴重的社會問題的各項政策。
至于起義軍方面則是另外一種面貌,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成員是出身于社會的最底層,讓紳富捐助財物,對他們毫無所損,相反,對他們還有極大利益。因為這樣做可以得到廣大貧苦群眾的擁護,使自己壯大力量,立于不敗之地。這便是起義軍方面得以實行上述解決當時最嚴重的社會問題的各項政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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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