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瀾滄
我曾經沿著瀾滄江中段跋涉過,江邊那蔽日遮天的原始森林,那一路“猴見愁”“鷹難飛”的博南、永昌古道(南方陸上絲綢之路的一部分),那“上有六龍迴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迴川”的盤山險路等等的驚險壯美自不待說,而最最迷人的還是那江中生起的彩云了。
一次出差,沿江步行了一整天,晚上在江邊的一處山民家借宿。第二天天麻麻亮,我便背起背包,告別了留下了我的呼吸、我的足跡、我的身影,以及我的心跳的江邊小木屋。辭別了一對慈祥而年邁的白族老爺爺老奶奶,踏上我新的征途,踏上了傍著瀾滄江逶迤曲折的羊腸小道。
此時,我眼前的一切:天穹、大山、森林、江水……都還沉浸在夢鄉中,一切都朦朦朧朧,如幻如夢。我輕輕地踏著小路上的露水,深怕我的魯莽會把這寂靜的世界驚醒。我一邊走一邊懷疑著自己是不是仍在小木屋中酣睡……可才一晃眼,對岸黝黑的山巒中已經洇成了一片深深的瓦藍色,山脊黝暗而崢嶸的輪廓也漸次在天邊顯露了出來。一瞬間,山峰已把狼牙般的剪影投射在狹窄的瓦藍天穹上。剪影下的山后。倏地閃出一道金桔色的光芒,萬縷晨曦,劃開了瓦藍瓦藍的天穹,把天地裝扮得五光十色,絢麗多彩了。我正貪婪地欣賞著這晨曦的美景,才一眨眼,天卻突然地亮了!天亮了,山也亮了,地也亮了。我轉眼面前的瀾滄江,可江面還沉浸在一片朦朧黝暗之中。我揉揉眼皮朝前望去,真的,瞧不見江水,卻又聽到江水嘩嘩的奔流;放眼眺望對岸,也瞧不清對岸山上的密林。卻又聽到林鳥山雀的啁啾,偶爾還有幾只早起的鷂鷹撲楞著寬大的翅膀掠過江面……才是片刻,天真的大亮了。我邊走邊凝視著江面,江面上還是見不到滔滔的江水,卻鋪滿著層層厚重的江嵐。
此時,山風輕拂,江嵐氤氳,飄蕩沉浮,如花如絮。不經意間,這輕柔的江嵐竟浮蕩到我身邊來了,我一伸手就將江嵐挽住,我攤開雙臂就能將江嵐擁在懷里,一種江邊稍帶江水的寒意、裹挾著山野腥澀味道的溫馨便注入我的心頭,深深的呼一口氣,吸進天地之精華,江山之精髓,渾身上下頓感舒暢輕松,身心都自由極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這如花如絮的江嵐。被漸次迅猛的江風扯成絲絲縷縷,在我眼前飄動、流逸、翻騰。驀地,絲絲縷縷的江嵐便合成了朵朵云霧,飛到兩岸山麓邊緣,又聚集成一團團彩云,折射出天邊燦爛的朝暉,映出絢麗的五光十色,將我籠罩在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光暈里。我看看自己,一身光怪陸離,竟然幻成了一個江邊的游吟行者。
此時,我才發現,不知何時江水顯露出來了,多么寬闊的江面啊,狹窄的地方至少也有兩百多米吧。我眼前的這一段江水似乎很安靜。寧靜以致遠。然而,我卻覺著,靜極卻是一種恐懼,它竟讓我的心房有些心悸般的顫栗。
拐過一道江灣,我見江流中凸現出幾方突兀崢嶸的巖石,突然堵住了大江前進的道路。江水憤怒了,發出了震天的怒吼。吼聲如雷,驚天動地,撼人心魄,那萬鈞之力,連滿山的森林也驚得嗖嗖顫抖。滔天激浪中。濺起浪花萬千朵,飛起七彩長虹萬千道。一霎時,整道江灣都被萬道彩虹籠罩著。忽地,彩虹紛紛揚揚,化作團團五彩祥云,在瀾滄江的空際間飄飄浮浮。哦,我這才悟到,云從山中起,山中必有江。而能生出如此輝煌的彩云,唯有瀾滄江雷霆萬鈞的磅礴大氣!
又有一回,我在瀾滄江東岸山半坡一個叫“水井”的小村落住宿過兩天。“水井”是個很小很小的村寨,全村只有十多戶人家,可卻擁有三、四個民族,有白族、彝族、傣族,記得還有漢族,他們世世代代在這小山村里和睦相處,過著平靜的日子。村里的通行語言是白語和彝語,但又都能講一點不太通順的常用漢語。其實,這水井村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水井。但井又無處不在。村頭寨尾,房前屋后,隨便挖掘幾鋤,就是一口滿溢著清澈甜潤泉水的水井。走長路的人都明白。水比干糧更重要。我是在趕了一整天的路,口干舌燥,喉嚨里好像燒著烈火的時候走攏水井村的。此時,我實在提不起如澆鑄了鉛鉈般的雙腳來了,腿一軟便癱坐在村前的地上。不一會兒。感覺到屁股下有點涼陰陰的,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身下那方寸之地果真是潮濕的。我好奇地用十個指頭有氣無力地刨了刨,一小塘清澈的水便從地下冒了出來!啊,水,水!我驚喜地掬起清澈的水,貪婪地灌進嘴巴,澆滅了喉嚨里的火苗,濕潤了嘴唇上的火皰,向干涸的身軀里注入了一滴滴生命的源泉……
當晚,一家白族鄉親將我留宿在他們的籬笆竹屋里。
這是怎樣難忘的一個夜晚啊。我和鄉親們圍著火塘喝著噴香的烤茶。侃談家長里短,侃侃寨子里的婚嫁喜事,歡笑聲常常從火塘邊飛出小小竹屋,融入瀾滄江的微瀾。飄飛進江上的夜嵐中。回旋在瀾滄江大峽谷里。
一位耄耋老人娓娓而談,講述了解放前夕水井村的往事……
那年,是天快亮前的一年,大概是1949年的夏天吧,反動政府派來一隊鄉丁到瀾滄江兩岸的村寨征丁征糧征稅。這水井村地處江東大山的半山坡上,站在村頭的高地上。可以望得到對岸的傈僳寨子,甚至大聲呼喊,對岸的鄉親都能聽得到。可要想從江邊爬到東西山坡上的兩個村子,都要爬上大半天。這些黃狗從江邊爬了大半天大東山,早已精疲力倦,口干舌燥,一進村就嚷著要水喝。其實,水井村的鄉親們早幾天就得到江邊傳過來的消息,說鄉丁要來強行“三征”了。十幾家的老人一合計,決定連天晝夜堅壁清野,糧食藏到老虎嘴的山洞里,各家各戶的小水井統統埋掉。年輕人和婦孺統統轉移到山后三家村,村里只留下一個“甲長”和走不動路的老倌老媽守著。那些鄉丁進得村來口渴得火燒咽喉,到處找水喝,可任何一家的石水缸都見了底,任憑這些黃狗翻籮砸缸,就是搜不出一顆糧一滴水來。狗子們便將“甲長”捆綁起來吊打了一頓,罵罵咧咧說三天后再來就新賬老賬一起算。
鄉丁們撤到山下江邊小江灣村時,已是傍晚時分,狗子們怕留在村里過夜遭到老百姓的暗算,便急于回到西岸的鄉公所去。他們也不顧江上起了濃云迷霧。硬用槍逼著小江灣村的傣族鄉親用竹筏將他們渡過江去。
傣族鄉親劃出了四條竹筏,一條筏上載著四五個鄉丁。筏子劃破了貌似平靜的江水。沖進江上的濃云迷霧中,順順當當地到了江心。此時,大江峽谷里刮起了狂風,江水一浪高過一浪地將竹筏顛來簸去。筏子上都快站不住人了,鄉丁們把毛瑟槍插在竹筏的竹縫里,雙手握住槍桿想穩住身子,但仍然顛來倒去的站立不穩。四位熟悉水性的傣家伙子一見時機已到,互相打了幾句擺依(傣)話,便一個個來了個鷂子翻身,一頭扎進江上的濃云迷霧中,隱沒到風高浪急的江水里。連個人影都見不著了。竹筏突然無人掌舵無人撐篙,在江心中被風浪旋得團團轉,鄉丁們嚇得魂不附體。鬼哭狼嚎地大喊救命。筏子轉來轉去。遇上了洶險的牛肚子漩渦,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卷進了江底……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另一位銀須雪發的老人提起火塘上正在滾開的一壺開水,“哧——”地一聲,沖進了烤得噴香的烤茶罐里。滿屋里都彌漫起陣陣醉人的香醇。老人先給我沏了一盅,我那時還很年輕,真的有些不敢當,再三推讓。老人有點生氣了,說“你們是共產黨,是工作同志,是公家人,是為百姓做事的。我們山上的人敬的就是共產黨就是工作同志呀。”說著又將缺了口的土陶茶盅推到面前。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只好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茶盅。我和老人都將茶盅高舉過額互為恭敬。我把茶盅送到嘴邊,輕輕地抿了抿茶水,一股熱呼呼的、暖人肺腑的深情厚意在我血脈里涌動……人民,什么是人民,平時好像非常抽象,可我眼前的就是人民,就是我們的人民,就是我們最最純樸、最最可敬、最最可愛的人民啊。人民,就是由這樣一個一個具體的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組成的群體。我好像突然明白了許多道理。
老人又呷了一口茶水,用蒼老的手背抹了抹被茶水浸濕了的胡須,接著上面的話說:同志呀,我們信天,信地,也信祖宗。這老天也真的是睜著眼睛呢……
說的還是1949年,那一年冬天,水井村突然來了五十來個腳穿山茅草鞋,身著靛青土布衣服,頭戴藍布八角帽,帽上縫綴著用布剪成的五角紅星的隊伍。山民們早就聽說過有這樣一支隊伍在江邊領著鄉親們打土豪、分糧食、反三征,但水井村的人就沒有見識過。隊伍突然到來,倒讓大家有些疑惑起來。他們是什么隊伍?他們來山村里想干哪樣?人們都采取了觀望的態度。
這時,天已傍晚,卻見他們對鄉親們秋毫不犯,而是在村外的土埂上掘井造灶做飯。吃完飯后,掩埋了水井,清掃了場地,又在村頭的指路石碑前用石頭壓著六塊“半開”(滇省銀元,一個半開值滇銀元半元,故稱半開)和一張字條,便朝著山后開拔了。村里的人弄不明白是回什么事,趕緊讓村里讀過幾天小學的一個“識字分子”來看看這條子上說些哪樣。村里唯一的“識字人”仔仔細細地瞧了好幾遍,才結結巴巴地念道“我們是人民軍隊,路過你村,做飯時用了村邊碼著的一些干柴火,留下三元半開(共六個)抵柴火錢。多謝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區縱隊第七支隊××團”。自從盤古開天辟地,村民何嘗見過如此仁義之師!村里的老少都后悔不已。一路小跑著去追趕,可已望塵莫及了。他們站在后山高峰埡口上,揮舞著破舊的衣服,目送著自己的子弟兵,祝禱他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早日打垮老蔣反動派。說來也巧,埡口上空不知何時飄來了一縷縷祥云,閃耀著夕照燦爛的光輝,莽蒼山河一片壯麗輝煌。晚霞燒天,明天一定是一個明朗朗的天!
老者說,后來聽說,這支五六十個人的小隊伍,貫徹了縱隊黨委關于“迂回周旋。機動出擊”戰略戰術的指示,機動地拖著國民黨軍的一個團在云霧彌漫的大山大江里轉悠,硬是在這云霧山中把國民黨的一個團拖累拖垮拖死。粉碎了國民黨“保安旅”“滇西北大圍剿”,保衛了滇西北解放區,對國民黨軍實現了戰略牽制。有力地配合了解放大軍進軍云南。
神啊,神兵啊,天助的神兵!
老者捋了一把雪白的胡須,侃侃地說,這瀾滄江的云啊,總是有情的,是看什么人變什么臉的。對于那些黃狗子,她永遠都是鐵面無情,烏黑著臉,布下濃云迷霧,讓他們走投無路,自投羅網;而對于好人,她永遠都是紫云高照,祝福他們吉祥如意,五谷豐登。瀾滄江的云是通人性的喲。
真的嗎?我有點懷疑。
又有一回我經過瀾滄江邊一個叫做坡腳的村寨,上了一段陡坡,我身邊的云朵正好與我同行。我激動了,伸出臂膀想挽住她們。可卻什么都沒有攬到。與我同行的云朵無處不在,她們讓我看得見,感覺得到,她們甚至親切地貼著我的肌膚,吻著我的臉靨,給我一種濕漉漉的溫馨感受,但我卻永遠也抓不著,挽不住她們。這是一種多么美妙而愜意的體驗啊。
羊腸小道靠山坡一邊的林子漸漸地密了起來,眼前的浮云也漸漸地聚集成厚厚的團團云彩,趁著山風的翅膀,朝著山峰上飛翔。我注目凝視,驚詫地發現這瀾滄江上的飛霞竟然閃爍著翡翠的光芒!綠色,生命的顏色,和平的顏色,和諧的顏色。新中國瀾滄江的云彩當然是綠色的。
啊,我由衷地贊嘆:綠色的瀾滄江!綠色的云!綠色的天!綠色的地!綠色的世界!
怒江飛云
怒江,這名字本身就讓人嘆為觀止。一位作家到了怒江邊,感嘆道:“怒江,被橫斷山扯直成南北垂掛。中原大地東西流淌的河,到云南都成了南北垂掛。瀾滄江、元江、瑞麗江……名字皆溫文爾雅。唯有怒江,像一枚拍案醒世怒不可遏的驚嘆號。”是呵,怒江有太多太多的憤怒,它低吼著,傾訴著,憤怒著,千年不息,萬年不斷。
就連怒江的云也是憤怒的。
我在怒江邊上跋涉過許多次,唯獨有一次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那是雨季的一天晌午。怒江大峽谷雨季的大雨是熱帶屬性的,大雨說來就來,一分鐘一秒鐘都等不得的。眼前才是湛湛藍天,萬里無云,驕陽似火,眨眼間,千山亂云飛渡,狂風橫掃山河,烏云壓頂山欲摧,暴雨傾盆而降!此時,我連找個避雨的地方都來不及,本能地蹲伏在江邊的小路上,由得劈頭蓋臉的天上之水澆得有如水秧雞一般,透心透濕,竟連腋下胯間都像溝壑般流淌著嘩嘩的雨水。全身沒有一絲一毫干燥的地方。雖說雨太大,然而我卻覺得,沐浴于這樣的大雨中,身上的一切污泥濁水,一切人世間的煩擾,都好像被雨水沖洗殆盡,靈與肉都為之一爽,淋漓痛快極了。可這天說晴也就晴了,也是一分鐘一秒鐘都不等待,雨住天朗,碧空如洗,潔凈、透明,藍得纖塵不沾,藍得讓人想一頭投入蒼天的懷抱。
我注目怒江江面,一場暴雨使江水變得更渾濁了。牛肚子般的巨大漩渦,翻卷出帶著赭色的褐紅波濤,真是江濤如怒,濤紅如血啊。然而,怒江頗有自己獨特的個性,江水的憤怒,波濤的洶涌,卻又是悄無聲息的。據江邊的同胞們說,無聲無息的憤怒才是最最厲害的憤怒。不論什么東西,比方說一個人或是一匹牲口,甚或是一輛大卡車,一旦落人怒江,只一眨眼,就被無聲無息的憤怒吞噬了,就被無聲無息的牛肚子漩渦將它們卷走了。魂灑江心,魄落江底,永遠也出不來了……真是怒江呵。
此時,我發現江面上正氤氳著絲絲縷縷的霧氣。初始時,薄如蟬翼,輕若鴻毛,難分難舍地緊貼著江面,它們顯得是那么的恬靜,那樣的平和,幾乎讓人感到全世界的安寧和諧。再注目凝視,發現這些薄薄的霧氣,似乎還有點讓人覺察不到的輕微飄動和蒸騰。緊接著,霧氣變濃了,迷迷漾漾,把江水給嚴嚴實實地掩蔽了。
眺望怒江,眼前已幻出一幅中國畫《峽谷初霽圖》:雨后初霽,藍天欲滴,江嵐迷漾,青山疊翠,江濤隱若,天地寂寥。把我帶進一種萬里江山總是情的意境中。
突然,江霧憤怒了,它們左右奔突,上下騰飛,時而分散,時而聚集,瞬間便組成新的云霧集團,離開江面,迅速與山林里逸出的山嵐會師,重組成更加龐大的云團。一忽兒又化成萬千條狂舞的金龍,緊貼著大峽谷兩岸的青山,裹著山野里蒸騰著的濕熱,夾著山茅野草的苦澀,挽著大江千年的憤怒,朝著峽谷上的天穹競相爬升、騰飛……
我追著騰飛的云龍。攀越上一處處山坡,想看看他們要飛到哪里去?可所有的云龍都在攀到山腰部位,手臂挽著手臂,肩膀扣著肩膀,在怒江兩岸的大山腰間,突然都凝固了,巋然不動,聚成了一座座巍巍云山,在寥廓蒼天的哨位上,俯瞰和守護著神圣的南疆山河!
我凝神注目怒江飛云,更驚喜地發現,我原以為巋然不動的云彩。實際上他們都有如怒江的江水,在急劇地飛旋著,撞擊著,憤怒著,云海澎湃,云濤拍天,但卻廖廓蒼茫,了無聲息!沉默的憤怒才是最最可怕的憤怒!
此時,我更驚訝地發現,怒江的云呈現出洇浸出殷殷熱血般的古銅色!古銅色的云!血色的云!這才是南疆紅土地上彩云的風采,這才是怒江飛云的獨特個性。
傍晚,殘陽如血,云霞如血,山河如血。
夜里,我在高黎貢山上一個傈僳族、白族雜居的山寨落腳。我和鄉親們圍坐在火塘邊,—邊喝著噴香的高山烤茶,啃著才從地里掰回來烤得清香撲鼻的新包谷,一邊侃著怒江邊上的發生過的種種趣事……
我們侃到了抗日戰爭時的故事,那是上個世紀40年代初的古老故事了……
日本法西斯豺狼侵吞了鄰國緬甸后,將血淋淋的魔爪伸進了我國南疆。一夜之間,邊陲色變,高黎貢山籠罩著滴血的太陽,怒江大峽谷刮起了腥風血雨。
此時,中國軍隊源源不斷地沿著大峽谷向前線運動。而從緬甸和我國邊關撤退回來的大批難民也正沿著大峽谷涌向怒江上唯一的鋼索大橋——惠通橋。大峽谷頓時一片丘慌馬亂。真是禍不單行,日本狗強盜的飛機又飛到大峽谷輪番轟炸掃射。一時間,同胞們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半條怒江洶涌著我國軍民的鮮血,變成了一條血的江河!
怒江被激怒了,翻江倒海,波瀾滔天,拍岸穿石,將這一筆筆不共戴天的血債銘刻在大峽谷兩岸的巖石上。銘刻在天地之間,銘刻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坎上。
怒江的云被激怒了,頃刻間,濃云迷霧,封鎖了整條怒江大峽谷,掩護著江邊的愛國軍民逃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難。在憤怒的怒江飛云中,日本飛機像一只只沒頭的蒼蠅,相繼撞在高黎貢山堅硬的巖石上,墜落在怒江憤怒洪流中,被翻滾著牛肚子似的漩渦吞沒……
也是那一年的早些時候,日本法西斯豺狼攻陷了新加坡。長驅直入緬甸,英印軍隊和人緬抗日的中國遠征軍在東圩(緬甸南部的一個工業城市)保衛戰中失去了聯系,致使日軍獲得穿插分割、各個擊破盟軍的戰機。盟軍不支,向北撤退,中國遠征軍突然孤軍奮戰,三面受敵,遠征軍總部命令部隊迅速撤退,向北穿過人跡罕至的野人山,然后在印度集中。其中,我第二百師一直被日軍最精銳的第十八軍團(“南京大屠殺”的日軍主力)緊追不舍,并在胡康河谷(緬語:魔鬼之谷)被敵人穿插分割,與遠征軍總部失去了一切聯系。師長戴安瀾毅然決然決定全師以營連為單位。各自為戰,分散突圍,然后到八莫(緬北重鎮)北邊中緬邊界分水嶺的尖高山會合后東進回國。戴師長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面。幾千中國官兵端起刺刀,吶喊著沖向敵人占領的山頭。日本狗強盜的機槍、步槍、迫擊炮、野戰炮等織成一道道密不透風的槍林彈雨,把中國士兵成群成片地擊倒。激戰一天,二百師傷亡過半。第二天,師長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價,從東山坡上撕開一道缺口突出去,回國,回國!回國就有希望,回國就是勝利。
突圍勝利了,但戴師長被法西斯罪惡的子彈橫掃過腹部,副師長鄭庭笈頂了上去指揮,邊打邊撤。日落時分,部隊終于擺脫了敵人的圍追堵截。官兵們舉著被戰火燃燒和洞穿的軍旗,抬著已昏迷不醒的師長,悄悄地行進在緬甸北部八莫西邊的原始森林中。
就這樣,在蛇蝎橫行的野人山中,遍體鱗傷、彈盡糧絕,兵員不到三千人的二百師。抬著生命垂危的戴師長,與增援上來十倍于己的日本法西斯強盜周旋,終于在五月底到達了中緬邊界。
這天傍晚,許是回光返照,殘陽如血,莽莽高黎貢山被晚霞燒紅了,眺望半壁殘破河山,猶如浸在血海里!戴安瀾師長突然清醒過來,他讓部下替他更衣整冠,仰望北方的彤云說了許多聽不清的話。在他身邊的官兵沒有一個能解釋師長在說什么,但都知道師長心中惦記著祖國。他想的是讓部隊回國啊。此時,山頂上的彤云越積越厚,越更彤紅,這是從怒江飛起的彤云啊,怒江飛云到高黎貢山迎接戴將軍來了。
殘陽落到了高黎貢山下,彤云暗淡,天地為之震驚,一代愛國抗日名將戴安瀾將軍從蒼天之上殞落了,英烈三十八歲,一代英魂過早地離開了人間。
噩耗傳遍全球,美國總統羅斯,福授予戴安瀾遺霜“國會勛章”(美國國家級的最高勛章,此前,沒有對任何非美人士授予過此勛章)一枚。翌年,毛澤東主席致電戴氏追悼會挽詩一首:
“海鷗將軍千古
外侮需人御,將軍賦采薇。
師稱機械化,勇奪熊羆成。
浴血東爪守,驅倭裳吉歸。
沙場競殞命,壯志也無違。”
周恩來副主席的挽詞是:
“黃埔之英民族之雄。”
壯哉,抗日英雄!壯哉,民族豪杰!
斗轉星移,怒江之西淪入魔爪已經兩度春秋。在這兩度春秋的日子里,滇西各族人民與中國遠征軍及盟軍同仇敵愾,向日本狗強盜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斗爭。
1944年8月20日,中國遠征軍和盟軍并肩作戰,向盤踞在怒江西岸制高點松山的日軍發起了總攻,鏖戰十晝夜,仍無法取勝。9月6日清晨,中國陸軍第八軍軍長李彌親率軍部的特務營直上松山主峰陣地,對日軍發起了沖鋒。特務營用火焰噴射器向敵人堡壘猛攻,松山頓時成了一片火海。軍長傍晚被人扶下山來,已是雙眼溢血,身負兩處重傷,雙足赤腳,滿臉硝煙戰火,呢子軍服已被炮火撕成筋筋吊吊,人的模樣都走了形;同一天,盟軍在滇西人民協同下已向松山掘進了幾百米的隧道。隧洞已經挖到了松山子高地下,并在這里埋了數以百噸的TNT炸藥,準備次日把松山夷為平地。9月7日中午。怒江飛起了一堵又一堵的濃云,把兩岸山腰以下的山河都嚴嚴實實地掩蔽了。下午三時,云濃如血,風卷云怒,雷電霹靂,松山一聲巨響,山崩地裂……
捷報從山上傳到全世界,松山日軍1200人,除1人逃脫外全部戰死,沒有俘虜;中國軍人8000人陣亡,萬余人負傷。18000中國軍人的傷亡取得了松山大戰的勝利,開始了中國士兵向日本侵略軍發起的滇西戰略大反攻,一直把所有侵略滇西的日本狗強盜攆出國境,打到了緬甸首都仰光。趕下了安達曼海。
那天傍晚,英魂的熱血染紅了夕陽,染紅了怒江的晚霞,染紅了怒江大峽谷兩岸的山山水水。
我站在高黎貢山的一座無名山峰之巔。深情地眺望著朝我滾滾奔來的大山之潮,注目著翻騰著萬里波濤的南疆廣袤紅土地,仰望著蒼空悲壯的晚霞,我猛然省悟:南疆是一塊中華民族用鮮血澆鑄的紅色土地,是華夏兒女用身軀筑成的銅墻鐵壁,是一座各民族浴血奮斗的無字歷史豐碑。啊,怒江飛云,中華民族以血和淚染紅的彩云喲。
金沙云暖
金沙江的云又別有一番風采。
金沙江從渾沌中走來,她挽著可可西里的廣袤與博大,擁著沱沱河的冷峻與冰凌。裹著巴顏喀拉山的磅礴與威嚴,涌著通天河的激浪與高歌,披著原始森林的翠綠與神秘,從北向南,一瀉萬里,直奔南疆。進到川藏黃金邊界,她把天地作鏡,用金沙裝點自己,看著遍身金沙點點,光彩照人,多美啊!于是,便將自己呢稱作金沙江了。
金沙江,好一個俊秀而磅礴的英名!
金沙江進入云南高原,卻遇到橫空出世的橫斷山脈十面埋伏和千里阻擊。恬靜的金沙江被激怒了,她聚集和積蓄了可令天崩可命地裂的巨大力量,以泰山壓頂之勢,雷霆萬鈞之力,掀起萬丈驚濤狂浪,呼嘯著,咆哮著,撞擊著,奔突著,沖決一切膽敢阻攔她前進的任何障礙!她粉碎了十面埋伏的危巖險隘,打退了巉崖峭壁的重重阻擊,摧枯拉朽,劈嶺斬山,把橫斷大山一劈兩半,鑄造出驚天地泣鬼神的金沙江大峽谷,撞開了震天撼地的“虎跳峽”!這是何等壯麗的沖鋒與拼搏。這是何其磅礴的精神和力量!磅礴的金沙江南下麗江壩,江水卻變得靜若處子,江水如鏡,竟將藍藍的天,白白的云,青青的山,綠綠的地,都攬進自己的胸懷。啊,金沙麗水,詩一樣的倩名,詩一樣的一方水土。
金沙江流淌到了一處叫石鼓的地方,突然拐了一個回頭彎,繞成一個半圓形,造就了天下聞名的“長江第一灣”。從此。朝北迤邐而上,快攏天府之國的四川邊界。又來了一個回頭彎,徑直朝麗江、大理回流,然后向東北方向流經四川“攀枝花”,在四川地界內稍稍打了一個盹,一覺醒來,揉揉睡眼,依依不舍地折回彩云之南。左手牽著云南,右手挽著四川,才北上長江第一城——四川宜賓。從此,改名“長江”,一瀉萬里,以浩浩蕩蕩的東流水,染綠了大江南北,造就了魚米之鄉,播下了金秋萬頃……然后,義無反顧地匯入了浩瀚大海。
這,就是中華兒女的母親河。
石鼓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天快亮時,屋檐下淅淅瀝瀝的雨水才歇息了。周圍靜悄悄的,只有遠處蕩漾著的金沙江輕微的濤聲。我忙一轱轆翻身起床,披著外衣就往石鼓渡口奔去……
我到達江灘時,約莫是上午八九點鐘。金沙江兩邊險峻的大山都是給云霧遮蔽了,就連靜謐的江面上也彌漫著氤氳的江嵐。我仰首望天,也是迷蒙一片,陽光迂回地穿透江山上的云霧,灑下了繽紛的晶瑩,幻著赤橙黃綠青藍紫,美極了,我回首顧盼石鼓,一片朦朧,一片炊煙,一片云霧,石鼓躺在寧靜平和的江灣土地上,這是一片天地人和諧相處的美境喲。金沙江的云霧彌漫在我的身旁,縈繞于我的心間,一種濕漉漉、暖融融的感覺從心底油然而起。我想起了一位偉大詩人在長征途中的馬背上吟誦的一句詩:“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當然,出自云崖的金沙江彩云也有深情厚意,她用自己溫馨的身心,溫暖著詩人和戰士寒冷的身軀。送他們繼續踏上漫漫的勝利征程。
七十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早晨。就是這位偉大詩人領導的鋼鐵隊伍中紅二、六軍團的兩萬神兵從天而降,在長江第一灣——石鼓灘上造灶搭鍋做飯,裊裊炊煙匯合著第一灣的晨嵐,籠罩著石鼓剛剛醒來的土地,溫暖了千年寒冷的江灘,溫暖了石鼓老百姓早已凍僵了的胸懷,金沙云暖暖人心啊。
飯后,紅軍大胡子將軍賀龍和軍團政委任弼時雙雙踺到江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指揮部隊。賀總揮動強壯的手臂,直指江北,下達了強渡金沙江的命令:“出發!明天天亮之前,全軍必須安全渡過金沙江!”賀老總略帶湖南桑植縣的口音響徹千山萬壑,回旋在石鼓黎民百姓的心中。軍令如山倒,一霎時,在五個渡口的江邊,納西、民家(白族)、藏胞和漢民早就準備好的舟楫、木筏,載著威武之師、仁義之師,趁著金沙麗水的云霧,劃破了靜靜奔流的江水,百舸競發,一天一夜,全軍兩萬人安全地渡過了天塹金沙江,把圍追堵截的蔣介石中央軍甩在了千里之外。紅軍的滾滾鐵流,大踏步前進在北上抗日的長征路上。
“天意,天意!”當年渡紅軍過江的一位白族老艄公的孫子告訴我,他老父親講,爺爺曾經回憶說,紅軍渡江前前后后的十來天,石鼓的天氣都是萬里無云,幾乎每天都見中央軍的飛機在石鼓上下的江面上空“嗡嗡嗡”的晃來晃去,像是一只只山林里亂撞亂飛的牛虻,在尋找山上的牛犢。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賀老總的部隊到達石鼓的前一天夜里,石鼓上下的金沙江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天快亮時i雨歇了。晨曦中的江面上升起了濃云迷霧,那是神霧仙云,那是伸掌不見五指的云霧啊。此時,雖然還能聽到金沙江云霧上的空中嗡嗡作響,可是老蔣的飛機害怕撞到兩岸的山頭上,不敢低飛,當然也就無法看到江面上的任何動靜。紅軍趁著這云遮霧障的天助,順利地渡過了金沙江。渡完紅軍的那天清晨,太陽從東山上冉冉升起,皚皚雪山在陽光中閃耀著燦爛的雪光,金沙暖云在雪山之巔飄揚,像一條條揮舞著的圣潔“哈達”,送別勝利前進的紅軍。
“天意,完全是天意啊!”老艄公的孫子感慨萬千。
這位偉大的詩人又說。長征是宣言書,宣傳隊,是播種機。長征宣告中國共產黨是正確的黨。光榮的黨,偉大的黨,是一定能領導中國人民將中國革命進行到底的黨。長征把革命的道理撒遍了金沙江兩岸,喚醒了沉睡了千百年的橫斷山脈,激活了深埋在波濤下的怒潮。長征把革命的火種留在了金沙江兩岸,各族人民將紅軍的火種復燃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革命的烈火燃遍金沙江兩岸。于是,這里出現了一支驃騎兵——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區縱隊第七支隊藏民騎兵隊。這支百多人的騎兵隊,橫戈躍馬,馳騁在滇西北巍巍群山間,配合七支隊的兄弟團隊,狠狠地打擊和粉碎了國民黨保安旅的“滇西北大圍剿”,為解放全云南省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勛。
今天,我站在石鼓畔,抬頭仰望著金沙江兩岸的崇山峻嶺,貼在山上的云霧漸漸淡了,向天空中升騰而去了。明媚的陽光穿過云彩,灑下了絢麗多彩的光束,把石鼓壩子裝點得一片爛漫,一片溫馨……
麗水金沙彩云暖啊!
云起何方
閱歷了三江飛霞,我在想,天下無處無云,為什么這彩云南的云特別令人心醉神迷?我又想起了一位游吟詩人走進滇西高原,先被這里的大山迷住了,又被這里的藍天傾倒了,更被這里的云彩陶醉了。一天清晨,他推開山間小屋的窗戶,漫山遍野的白云帶給詩人一片詩心,他吟詠道:
“一縷縷白云
涌進翡翠的竹窗
一朵朵白云
融進了我的心懷……
我伸出雙臂
將白云摟抱
我的身軀在云濤中
被輝耀得晶瑩透明
我的魂靈在云海里
被洗濯得純凈圣潔……”
這是多么迷人的詩句啊。詩人所謳歌的,乃是滇西高原的云。乃是云南高原的云。是啊,云南的云,可伴人遠征同行,能與人共舞長天,可與你同呼吸共命運,能和你共唱一首高亢嘹亮的云南山歌……
云南的云是需要細心去讀的。過眼煙云只會一掠而過,不能震撼你的心魄,更不能令你刻骨銘心,不能讓你肅然起敬。只有用心的閱讀,細心的體驗,才能認識云南云的秀麗壯美,才能理解云南的云的磅礴胸懷,才能體驗云南的云的崇高品格……
細心地閱讀云南的云,你就會看到,云南的云是從山中生成的,是從莽莽大山的山澗峽谷中騰起的。
那么,云南的山來自何方?
時間回溯到七億年前,蒼天造化,一聲驚雷,大地天翻地覆,造山運動方興未艾,茫茫蒼海異峰突起!莽莽雪山之神從雪域高原出發,向東方進發,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雪山之神所到之處,萬頃雪山拔地而起,千座雪峰傲天林立,“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好一派雪域圣潔春色!
雪山之神奔到喜馬拉雅山東南,突發奇想,一個90度的急轉,直插云之南!她們要奔赴南疆。閱歷一番神州西南邊陲這塊神奇而美麗的紅土地。
這就是南疆那方紅土地么?雪山之神激情地將雪白的“哈達”掛上了滇西北,“哈達”迎風飄逸,化成了萬仞梅里雪山!好一座巍巍神山,雄峙雪域東南,屹立西南前沿,猶如一尊雄偉的祖國護法神。雪山之神隨即又伸出雙臂,將萬里南疆緊緊摟抱,鑄就了蒼莽的橫斷山脈,布下了高聳云天的高黎貢山。綿延相連的茫茫云嶺,磅礴萬里的滾滾烏蒙,橫陳云南的莽莽哀牢,還有天無量、地也無量的無量大山……
從此,云之南成了大山的天下!站在高山之巔。高瞻遠矚,群山閃著深藍綢緞的光彩,山山連綿,一直朝著天地相連處延伸。乍一看,大山又仿佛是從天外天奔來。啊,云南之山天上來!一晃眼,壯闊的大山波瀾已經奔入眼底,起伏的大山驚濤已將你重重包圍。你已被激活成一朵小小的浪花……
雪山擁抱著南疆大地,喜悅的淚水奪眶而出。熱淚滔滔,匯成了滇西大峽谷中三江并流的金沙江、怒江、瀾滄江,涌成了洶涌澎湃一瀉千里的元江,逶迤滇桂粵三省的南盤江——西江——珠江……
從此,云南又成了大江大河的世界!立于高山之巔,極目眺望。千山萬壑之間,峽谷逶迤,縱橫大地,銀鏈千條,翡翠激浪,流光溢彩,似仙女散花,將萬串珍珠撒落南疆大地。啊,云南之水天上來!金沙江、南盤江一瀉萬里,養育了世世代代龍的傳人,怒江、瀾滄江奔流南下。滋潤著美麗而神秘的紅土地,哺育著南疆二十六個民族的成長……
云從山中起,云從谷里生!
是呵,只有這樣的山,只有這樣的水,才能產生那位游吟詩人見到的云南的云,令人心醉神迷的云南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