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2年至1923年間,趙式銘寫了《戲為長截二首,簡惺庵先生》詩。其一為:“我居后巷君前巷,徑草沿緣不斷青。留與鄉人談故事,城南一角有雙星。”其二為;“金華山色兩肩齊,軒輊鄉人好品題。慚愧吾師評二妙,筆端渾不判高低。”對于熟悉周鐘岳和趙式銘的人來說,這兩首詩并不難解,但外地人對詩中涉及的人和事不一定都能理解。周鐘岳(公元1876年~1955年),字生甫,號惺甫,又號惺庵;趙式銘(公元1873年~1942年),字星海,號弢父。他們二人都是劍川白族,同住金華山下劍川縣城的南門忠義巷,東西僅一墻之隔;他們都是劍川宿儒段野史的啟蒙弟子,受到趙藩的指教和提攜。即周鐘岳所說:“予與弢甫自總角即受學于先師段野史先生,既而復從趙文懿(趙藩)師。”因此,詩中就有“城南一角有雙星”、“金華山色兩肩齊,軒輊鄉人好品題”、“慚愧吾師評二妙,筆端渾不判高低”句。雖說,詩人自謙“戲為長截(七絕)”,但反映的卻是實情。“雙星”,有雙關之意:一是惺庵和星海,名字中都有“星”字;一是兩顆耀眼的星宿。據趙式銘《清庚子辛丑恩正兩科鄉試》一文云:“(亡友羅星嶠)與予及周君惺甫為文學交,一時有‘三星’之目。”可惜,羅星嶠英年早逝,僅留“雙星”。確實,周鐘岳和趙式銘是20世紀30年代劍川乃至大理的兩顆耀眼的星斗,加上他們的老師趙藩,劍川人才之盛,著稱于世,令世人矚目。這種群星璀璨的局面,可以說是白族歷史文化中最為奇特的“劍川現象”,它的出現,值得總結。
“瘠土之民莫不向義”
周鐘岳、趙式銘和他們的恩師趙藩稱得上劍川杰出歷史人物中的佼佼者,他們的出現必然有其特殊的歷史原因。按一般的說法“物華天寶,地靈人杰”是規律。然而,盡管有巍峨壯麗的老君山,有風景優美的劍湖,但總的說來,在大理州的各縣中,劍川的自然條件并不算是好的。康熙《劍川州志》載:“因地土磽瘠,又近雪山,寒氣侵逼,五谷少成,收獲亦在鄰郡之后。”所以,在這里“物華天寶”從何說起?不過,大量的事實證明,影響文化的生態因素并不全是優越的,這正如《國語·魯語》所載:“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大理縣志稿·食貨部》亦有類似的表述:“吾邑境土瘠而且狹。地方既不以養生,不得不競爭趨于藝學。故衣服、帽靴、紡織,以及金、銀、銅、鐵、木、石諸品物為境內之一大輸出。”在《社交部》中又說:“窮則思變,于是合群結隊旅行四方,近則趙、云、賓、鄧,遠則永、騰、順、云,又或走礦廠、走夷方,無不各挾一技一能。”自然條件相對優越的大理縣尚且如此,“土地磽瘠”的劍川更不必說了。對此,康熙《劍川州志》又說“(劍川)業農者能兼習工藝”。劍川百工匠藝中,尤以木工為精。故清張泓《滇南新語》云:“劍土磽瘠,食眾生寡。民俱世業木工,滇之七十余州縣,及鄰滇之黔川等省,善規矩斧鑿者,隨地皆劍民。”歷史上自南詔以降,劍川一直處于戰略要地,是滇西北的交通要沖,北可進藏區,西可經云龍、永平、保山出緬甸,即“劍處滇之極西,為進藏門戶”。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從劍川經“茶馬古道”可以暢達“蜀身毒古道”。明代劍川州治“柳龍充”在洪武年間即為“閭閻輻輳,商旅雜遝”的城郭。這些交通便捷的條件,使自然環境貧脊的劍川并不封閉,它促使木工匠們能夠方便地游走向四方。從而造就了張泓所說的形勢:“近則仲夏孟冬栽獲兩歸,遠則以收獲為期必一返,獲畢乃往。是以劍川之耘耨樵牧盡屬村嫗。男既遠游,女當門戶。催糧編甲亦婦代夫役,皆能練事無誤。”常年遠游他鄉,可以增長才智,促進文化交流;女當門戶,可以使男子潛心技藝,安心外出。這種特殊的家庭經濟結構,在佛教密宗阿吒力及儒學廣泛傳播的氛圍中,很容易催生耕讀傳家的濃厚文化傳統。即如《劍川州志》所說:“子弟成童即肄詩書,以不學為恥。”明崇禎十二年(公元1639年)二月十四日,徐霞客在劍川金華山下曾見到道宮中有一何氏書館,“何鄉紳之子讀書其中。宮中焚修者非黃冠,乃瞿曇(和尚)也”。可見當時在劍川,設館授徒之盛,成為城鄉普遍風習。周鐘岳、趙式銘的啟蒙老師段野史,就是典型的知名塾師。
另外一點,如前所述,劍川在地勢上有其獨特的區位優勢,即如張子齋先生所說的:“劍川地貌位置扼南北之要,控白族聚居區之北方門戶,自古即為遐邇各族人民經濟文化交流之重地。”這里位居白族文化圈和納西文化圈的結合部。自明代以來,這兩個文化圈都頑強地汲取中原文化以豐富自我,因而文化積淀十分深厚,且各具特色。劍川作為結合部,必然受到兩方面渲染和滲透,形成其文化的豐富和厚重。這也正是歷史上劍川文化發展非凡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莫教桑梓翦龍荒”
有人說,趙藩、周鐘岳、趙式銘是白族傳統文化的受益者和弘揚者,這是很有道理的。
在大理白族自治州白族人口最多的是大理、洱源、劍川、鶴慶和云龍4個縣市,而白族占人口比例最高的是劍川縣,達91.6%。而且,在大理州白族人口最多的縣城也是劍川金華鎮,城里的居民世世代代都操白族話,而其他各縣均以漢族為主,流行漢話。這是劍川人口分布上的顯著特征,不能不說是影響其文化的另一重要因素。
一般說來,與其他白族一樣,劍川歷史悠久,白族勤勞質樸,有奮發向上的開拓精神和堅忍不拔的創業思想,這樣的表述并沒有錯,但畢竟缺乏特異性。比如說,劍川人包括一般老百姓,接受漢文化的程度遠遠高于其他地方。在劍川白語中漢借詞最多,過去居民中通古漢語能讀“四書五經”的為數不少。劍川城內各家各戶大門上自撰的春聯和品楹聯的傳統曾使來大理訪問的著名作家李準嘆為觀止,他說:“在劍川,我忽然發現對聯那么好,真是全國第一。據說,這里婚喪嫁娶都有對聯,而且全是自家創作,不要書店里賣的,真了不起。如果沒有劍川的這些對聯,就產生不了大觀樓全國第一長聯。”然而,另一方面,劍川人的民族性很強烈,很不容易與外來文化趨同而失去自我特色。這里的民間文學很興盛,一年一度的石寶山歌會期間,在典雅的石寶山石雕佛像前,成群結隊的民間歌手們旁若無人地大唱白族情歌。在縣城,白族話成為大眾語言,即便是縣里的會議,大都通用白語,除非有外人參加。
這里有必要強調一個特點,這就是劍川人的“桑梓情結”。盡管為了生計,男人們不得不遠走他鄉,然而劍川男子們對賴以生存的土地還是產生少有的依戀和歸思,也就是根深蒂固的安土重遷觀念。流傳于劍川鄉里著名白族民間長詩《鴻雁帶書》,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外出謀生游子“鄉情如絲扯不斷”的思歸之情,催人淚下。同樣,我們可以在近代人趙藩、周鐘岳、趙式銘這樣大師典雅的漢文詩歌里,能夠感受到類似的“桑梓情結”。在家鄉時,他們“兒不嫌母丑”,絕不因為故鄉的貧瘠而生怨氣,反而滿腔熱情地謳歌故土風物,如周鐘岳《游近郊諸勝雜詠》中的“噴泉作霖雨,激石流平川。成茲潤物功,一勺山中泉”句。公元1926年,在外地謀職的周鐘岳面對軍閥混戰的局面時,不禁涌起思鄉之情,寫下《晉寧紀游雜詠十首》,“其三”感慨:“孰云北勝孰南強,鄂贛湘閩盡戰場。滇海幸存釣魚地,莫教桑梓翦龍荒。”公元1899年冬天,趙藩由四川歸里養親,周鐘岳呈詩《趙樾村先生請養回里,賦呈一首》:“一州作牧著賢聲,儒術原兼濟物情。競說文翁能化俗,旋聞平子竟歸耕。莼鱸味好縈鄉思,琴鶴裝輕便客程。所喜高堂親健在,三巴引領有蒼生。”這也是詠鄉情之作。當然,周鐘岳他們的“桑梓情結”絕不是狹隘的民族情緒,而是包含著高尚的愛國憂民之情的。這正如余時英在《士與中國文化》一書中所說:“根據西方學術界的一般理解,所謂‘知識分子’,除了獻身于專業工作以外,同時還必須深切地關懷著國家、社會,以至世界上一切有關公共利害之事,而且這種關懷又必須是超越于個人(包括個人所屬的小集團)的私利之上的。所以有人指出,‘知識分子’事實上具有一種宗教承擔的精神。”這近似于孔子所提倡的“士志于道”。周鐘岳在頌其恩師段野史先生的《德教碑》中寫道:先生曰:“惟茲經學,吾道大藩,圣賢豪杰,孰逾其垣。”此道即是使趙藩能寫出廣受世人稱道的武侯祠“攻心”“審勢”楹聯,后來又從清朝高官營壘中反戈成為辛亥革命勇士的精神基礎;也是使周鐘岳能夠成為辛亥革命、護國運動的直接參與者和推動者,為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立下了功勞的精神基礎。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民族精神。
“合為讀書留種子”
趙藩曾為劍川的惜字會寫了一副很有意義的楹聯:“如愛兒孫,合為讀書留種子;可憐蟲豸,也憑食字作仙人。”這真是絕妙聯,意味深長。也只有趙藩才能想得出“為讀書留種”之樣含義深刻的句子,我們不能將這句話僅僅理解是教育子孫讀書而已。趙式銘在《石禪老人(即趙藩)喜稱引人才》一文中說:“石禪老人喜稱引人才。平生所推轂士大夫甚眾。予叨居親末,又贄門下,故推獎尤篤。”前輩人者著力獎掖后學、提攜人才,使文明的薪火一代一代相傳,這就是“為讀書留種子”的真諦,是一種民族生存的強烈責任感,也是“劍川現象”最主要的內涵之一。
確實,趙藩對后學的獎掖和提攜堪稱典范。他對家族中后輩趙式銘的關懷是情理中的事,但對周鐘岳的傾心關照則是一種高尚情操。據張旭先生《趙藩與周鐘岳》一文載,趙家與周家祖上在清咸同年間因紅白旗之戰結下了深仇大恨。但公元1899年,當趙藩從四川卸任回鄉,得知年僅24歲的周鐘岳最有才氣時,他不計前嫌,著意栽培,甚至帶出去闖天下。因此有人說:“沒有趙藩就沒有周鐘岳。”這種唯才是愛的精神是對他“為讀書留種子”的注釋和實踐。
有一種現象不可忽視,這就是對教師的摯愛,即深入人心的尊師重教傳統。這種傳統,劍川遠遠勝過其他白族地區。不論是段野史,還是趙藩、周鐘岳,或趙式銘,都曾身體力行,將從教當作神圣的事業。趙藩在四川擔任學務總監,創辦起四川大學的前身四川師范學堂等多所新政學堂不必說。段野史先生不為利誘、不為物奪,原在軍職,但不欲以軍功顯,退而以經學教授鄉里,白首窮厄,卒不少悔,最終留下周鐘岳這樣的勁苗。周鐘岳從政,趙式銘從文,但他倆均須臾不離教育,為振興教育出大力。因此,很多年之后,他們都能夠記起恩師段野史先生,分別撰寫文章謳歌贊揚;趙藩去世后,趙式銘寫了《哭石禪師四首》“以擄痛”,周鐘岳則有《哭石禪師四十首》追思恩師“不徒私誼為門墻”的高風亮節。
拋棄“文人相輕”乃至文人相忌妒的惡習,相互切磋,情同手足,這又是劍川人“為讀書留種子”的另一重要傳統,是“劍川現象”中人才輩出、杞梓蔚然的決定性條件。我們讀周趙二學友的詩文時,會被他們之間相互切磋、相互激勵的情誼所深深感動。周鐘岳在序趙式銘《希夷微室詩抄》時,極為推崇趙式銘的詩歌,說“其為詩涵演宏肆,樸屬深微,奄有眾長,不囿一體”,“意匠經營,不肯茍作”。并說:“顧能馳聲壇坫,獨樹一幟者,屈指海內,寥寥不過十數人。弢甫為人,不喜表襮,其所作今尚未大著于時。然異時論詩,則所謂十數人者,弢甫必居其一。”而對于周鐘岳的詩,趙式銘更是反復體味,然后寫出言簡意賅、別出心裁的評語,如“回合有情”、“道味盎然”、“欣慨交并”、“隨手拾掇,都成異采”、“具此胸襟,故有一番作用”、“四十字無一懈語”、“一起得勢,后路緊接,到底一氣”、“六首于朝野失策概乎言之,談滇事者可以鑒也”、“蓬婆、滴博,杜、韓皆用之,而此就樓上看出,便與古人迥別”等等,肯切中的。這種情誼,可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劍川為“文獻名邦”之一。“文獻”一詞最早見于《論語·八佾》:“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朱熹《論語集注》中解釋:“文,典籍也。獻,賢也。”即文指典籍,獻指人才。我們前面所談的三點“劍川現象”只是造就劍川成為“文獻名邦”的主要因素,當然可以列出很多條。時代在前進,事物在發展,隨之而來,有些條件會轉化,“劍川現象”未必能夠一直得以賡續。這是不以人們意志轉移的歷史事實。不過,我們有義務對傳統文化的流變給予必要的關照,為民族的復興提供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