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葉的舞蹈

艾葉躺在床上踏踏實實地睡著，卻被嘎吱吱的聲音弄得再也合不上眼。艾葉住在六樓，賊都不愿意上來，除非老鼠從酒缸里爬出來搖搖晃晃不知高低地亂竄。閨女還在念書，一個月在家里的日子不多，艾葉天天在北郡城里跑，為照應閨女才拎一點吃的，老鼠跑上來也就啃啃空盤子。艾葉在床上聽著嘎吱吱的聲音后，感覺屋里有一股牛皮味，就想到了春天買的紅皮鞋。艾葉光溜溜地從床上蹦下來，從床下拉出裝紅皮鞋的盒子聞到了一股老鼠糞味。艾葉捏著鼻子，一只手拿出一只紅皮鞋，上邊有好幾個洞，有一個洞才咬了一半，老鼠可能聽到艾葉閉著眼咬牙的聲音慌慌張張地跑了，艾葉覺得老鼠跑得再快也跑不出家門。

北郡城早就黑了，大月亮心疼赤臂裸腳的艾葉，探出腦袋來好歹給艾葉一點光。艾葉滴溜溜地在房子里轉了三圈，連閨女的床下都驚動了，還是沒老鼠的影子。那雙紅皮鞋是艾葉花了好多錢買的，里邊藏著連閨女都不知道的秘密，卻被老鼠糟蹋了。艾葉喘著粗氣，坐在沙發上胸脯還一鼓一鼓的，想老鼠怎么跟那雙紅皮鞋過不去。

艾葉坐的沙發也嘎吱吱地響，就驚動了藏在沙發下的老鼠，滴溜溜轉著倆小老鼠眼里全是艾葉那倆大腳，艾葉抬起一只腳就是一座山，吧唧一下老鼠就成了稀泥。老鼠在北郡城里轉了好多日子，跑到艾葉家里沒把細得跟一根柳條似的艾葉放在眼里，就在艾葉家住下了。可艾葉躺在床上咬牙的聲音讓老鼠才覺得那是一個挺不好惹的女人，再聽到艾葉抬起腳咚咚地把地板砸的山響，就想還是跑到野天野地里，扎在哪兒都能混一個肚兒圓。

老鼠趁著艾葉死了一樣縮在沙發上，噌的一聲從沙發底下跑了出來，卻從艾葉的腿肚子上滑了一下。艾葉呀了一聲，蹦了起來沒看見老鼠，以為老鼠跑了出去，就打開了緊閉著的房門，又笑自個兒睡暈了，回頭接著找老鼠。藏在一只鞋后邊的老鼠趁艾葉轉身的工夫忙著跑了出來，卻又驚動了艾葉，老鼠就和艾葉一前一后地往樓下跑。

艾葉的步子輕得像在水面上跑著的蜻蜒，老鼠沒吃上牛肉嘴啃一肚子牛皮也頂餓，四個小爪子刨來刨去就是雞身上掉下來的羽毛。艾葉不想放過老鼠，逮住老鼠就把它扔到油鍋里煮。老鼠也不能讓艾葉抓住，祖祖輩輩跟人斗，丟臉的事兒不少，說白了也不能把臉丟在北郡城里。

老鼠不走直線，艾葉就搖搖擺擺在街上跳舞。老鼠回過頭來滴溜溜地轉著倆小眼見身后的小娘兒們扭得挺好看，就等等艾葉，等艾葉快追上來了又噌噌地往前跑。艾葉跑出了老遠，大月亮還給深更半夜光溜溜跑出來的艾葉捏著汗，就死乞白賴地追著艾葉跑。

艾葉緊追了幾步，老鼠噌地鉆進了道邊的花池里就不見了。一群喝得一溜歪斜的男人看見邁著舞步的艾葉哈哈地笑。艾葉跑，那群男人覺得追著一個露胳膊露腿的小娘兒們跑就有點意思兒了，也死乞白賴地追。大月亮光光亮亮的，馬路上也平平坦坦的，卻硌得艾葉腳疼，就成了一群被狗折騰的兔子，艾葉蹦著跳著還搖搖擺擺、扭扭捏捏地跳著跑著，還是跳舞一樣……

艾葉跟老鼠斗了一宿，讓一群男人追得兔子一樣，又老鼠一樣鉆回了窩再也爬不起來了。艾葉還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滯嘩嘩地流，卻像被塞進了冰窟窿，哆哆嗦嗦顫顫悠悠的。閨女回來了像艾葉死了一樣哇哇大哭，艾葉見一枝小嫩柳一樣的閨女，身上的熱刷地散了，汗也噌地收了回去。艾葉跳下床，跑出去給閨女買來吃的喝的，又跑出廚房刺刺啦啦地折騰了老半天。北郡城又亮了，艾葉才和閨女坐了下來。

艾葉和閨女在一塊兒愿意喝點酒，喝著酒能說一些舊話。艾葉的話往遠了說也不過那么十幾年的工夫。艾葉還扎著倆小辮在籮井的大街上瘋跑的時候，老師就把她抱上臺，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唱呀跳呀的，再大一點，就自己個兒走上臺了。那時候，人們要想看艾葉在臺上唱呀跳呀的，先震心震肝地喊，比艾葉先上臺的人們低著頭，喊得連老天爺都想跑到臺上說他們怎么怎么不是東西!艾葉在臺上跳著唱著滿眼里就是一大片紅。艾葉就那么在臺上、臺下蹦著跳著成了大閨女，是籮井拔了尖的大閨女。可艾葉覺得籮井的地方忒小，小得就能裝下一只老鼠，一個大閨女怎么也比老鼠大呀，就跑到了北郡城。

北郡城的地方大昵，裝一萬個大個閨女還有好多地方空著，可沒一個地方能裝下艾葉。艾葉覺得自己個兒沒多大，撐死了也就是一張床。艾葉在籮井睡土炕，一大家子人躺在一條土炕上，一個人打呼嚕全家人跟著咬牙。北郡城里有的是床，可艾葉不能隨隨便便地上人家的床呀，就在北郡城里轉，轉著轉著碰見了一個拿槍的局長。

局長見艾葉的時候，沒拿槍，可誰都知道他說拿槍就拿槍、讓誰拿槍就拿槍。局長讓艾葉看了一張挺好看的床，還罩著紅得刺眼的大床罩，漂亮呀好看呀，可局長的兒子見了艾葉流著哈喇子用一只眼看艾葉鼓囊囊的胸脯，還摸著褲襠、流著哈喇子笑。

艾葉瘋了似的在北郡里轉悠了三天咬咬牙想回籮井，在籮井跑到誰家都給艾葉一張挺大挺漂亮的床，可在北郡里又碰見了一個男人。人家在艾葉念書的時候就看她跳舞，早就跟著爹媽在北郡城里過起日子，卻還沒忘了艾葉。艾葉的心里也顫顫悠悠的，人家爹媽都去過朝鮮戰場，在北郡城里落了腳干的還是公家的事兒，碰見鬧運動了才去了籮井，生了兒子才和艾葉光著屁股長大了又一塊念書。

那時候，北郡城里的大月亮比這會兒的還亮，男人就想看艾葉在大月亮底下跳舞。艾葉跳，可不能天天跳呀。男人想天天看艾葉跳舞，一就把艾葉領回了家。人家爹媽看著艾葉好，就是說起籮井不好，艾葉是從籮井跑出來的就不好了。拉艾葉的男人犟，就從爹媽的眼皮底下跑了出來，找了一個落腳的地方天天看艾葉跳舞。

艾葉睡在男人搭的木板床上心里還是硌得慌。人家爹媽對得起艾葉，給他們一個窩兒，老倆口就守自個兒的日子去了。艾葉也過起了北郡城的日子，慢慢兒有了閨女，男人卻在閨女落草兒的時候走了。閨女慢慢兒長大了，翅膀硬了，就天天跑出去。艾葉一個人在家里就拿出男人給她買的紅舞鞋穿上，卻怎么也跳不起來了。艾葉就把那雙紅舞鞋鎖在柜里，再拿出來被老鼠咬了，也有好幾個窟窿。艾葉恨老鼠，又抓不住老鼠，就把那雙紅舞鞋扔下，買了一雙紅皮鞋。

艾葉穿上紅皮鞋還是跳不起來，就盼著閨女回來。閨女光著腳在房子里走著都讓艾葉想起早先的日子，就把閨女摟在懷里，張開嘴把閨女的臉蛋啃出一道道紅印兒，卻恨日子怎么像兔子，跑了拽也拽不回來了。

閨女吃飽了就趴在桌子上聽艾葉說話，還抿著嘴笑。閨女笑著笑著猛地站起了身，還光著腳揚起胳膊，在艾葉跟前擺著、跳著。艾葉的倆眼迷迷蒙蒙的，可真的像回到了早先的日子。閨女的臉、手、胳膊，連轉來轉去的腳丫子都像是從艾葉的腿上砍下去的……艾葉的眼就潮了。

艾葉的眼淚流得差不多了，閨女還在跳著轉著。艾葉慢慢兒站起身，卻差點歪倒。艾葉站直了身子，閨女的胳膊、腿哆哆嗦嗦像摸到了電門。艾葉心里就咕咚咕咚地跳了，把閨女緊緊地摟在懷里哇地一聲哭了。

艾葉膽小害怕了，又天天拉著閨女到處跑。好多人都勸艾葉，不要膽小也不要害怕，是病就有治的法子。艾葉拉著閨女再跑在街上，就想自個兒的日子。

閨女一天天大了，房子也舊了小了。艾葉還沒生閨女的時候，北郡城里就一天天熱鬧了。有人拉上艾葉去跳舞，還教別人跳。好多人聚在一間大房子里，先看著艾葉跳，艾葉再看著別人跳，還指手畫腳的。艾葉的日子就實實在在了，，閨女也能自個兒跑出去了，她就不能安安穩穩地坐在家里了。早先和艾葉一塊兒教別人跳舞的人又拉上她去賣藥。那東西說藥不是藥，說不是藥又是藥，人吃了死不了，不吃也活得好好的。可有錢的人想吃，吃了怎么好要靠艾葉說。艾葉就天天找那些有錢的人說，買賣做成了還要接著做，回到家把錢放在柜里心里就踏實了，可過不了幾天，錢就被閨女叼跑了。閨女就是小狼羔子，一天叼不著錢就叫喚得艾葉耳朵都疼，艾葉就還要天天跑。

北郡城里住著好多籮井人，也有好多有錢的人。人有了錢就不怎么好討饒了，艾葉躺在床上閉著眼都想怎么把話說透說明、說得人家眉開眼笑地把錢掏出來交給她。艾葉就把北郡城里的籮井人一個個排隊一個個像捋麻頭一樣捋順，把他們祖宗八代的人都記在腦子里，再一趟趟地跑，跑著跑著就跑了門道兒，就明白了一個理，也明白了怎么在北郡城里活著。

那些拉艾葉賣藥的人還拿著公家的錢，上班時間都拉著艾葉往外跑。跑累了也餓了，就扎進吃飯的地方，吃著飯又碰見好多人，吃著說著好多沒想到的事兒就辦成了。艾葉剛跑到北郡城的時候，北郡城里有好多人在公開的場合跳、唱呀，都是政府組織的。艾葉卻常被人拉上臺，北郡城里好多人還記得艾葉。有時候，艾葉被拉到能吃飯、能跳舞的地方，和艾葉在一塊兒的都是腆著大肚子、臉蛋子黑得跟炭似的男人。有的男人還是籮井人，和艾葉的歲數差不多。人家幫了艾葉的忙，艾葉就不能不給人家面子，可艾葉和他們跳舞怎么著都別扭，就不能不裝，像演戲。回到家，艾葉就拿出那雙紅舞鞋，想老鼠怎么著也不會啃這一雙鞋，卻真的啃了。

艾葉讓閨女吃了好多藥，閨女就是躺在床上還抖著跳著。好多人來看艾葉娘兒倆，看到艾葉連喘口氣都費勁，就讓艾葉把閨女交給她們出去透透氣兒。艾葉又在北郡城里跑，跑著跑著碰見一雙紅舞鞋就買回了家。家里剩下艾葉娘兒倆了，閨女站著還不住地跳。一看著閨女，艾葉流著眼淚還想早先的日子。閨女好容易睡了，艾葉擦擦臉蛋子上的淚珠兒穿上紅舞鞋，在房子里跳，跳得渾身的汗嘩嘩啦啦地流了，跳得喘一口氣胸口都針扎一樣疼了，還跳……大月亮又心疼艾葉子，探出頭把艾葉身上的汗珠都照亮了，可艾葉的心怎么也亮不起來了。

閨女好一陣歹一陣，藥要天天吃，艾葉還要拉著閨女在北郡城里跑。艾葉累了就鳥兒一樣飛回家摟著閨女睡，可艾葉睜開眼又看見閨女抖著胳膊呀腿呀的搖著擺著，眼斜了嘴也歪……艾葉沒轍了，可錢匣子里不能老是滿滿的，人家吃了艾葉的藥還要接著吃，吃一回行，吃一百回是艾葉做夢都想的事兒，就不能不跑了，可把閨女扔在家里艾葉又害怕。娘兒倆住的房子舊了，窗戶呀門呀的也哆嗦得跟篩糠一樣，艾葉就緊緊地把閨女摟在懷里，生怕閨女紙片一樣從窗戶飄下去。艾葉的日子就成了一片干樹葉，吹一口氣都嘩啦啦直響，再碰一下就碎了。

籮井有一個挺大的酒廠，是籮井人弄的。那個籮井人自小兒就和艾葉一塊兒念書，艾葉從籮井跑了出來，他就在籮井弄酒廠，這會兒也把家安在了北郡城里。艾葉找過他幾回，可人家還記著一筆賬。艾葉念書的時候，隔三差五地跑出去在臺上跳呀唱呀的，等沒人讓艾葉上臺了才蔫巴巴地跑回了籮井。那個籮井人就追著艾葉跑，艾葉那會兒沒看出那個籮井人有什么大出息，爹恨不能把鍋砸了都換酒喝，媽一腦袋的頭發里能孵出小鳥兒，邋邋遢遢的連鍋都刷不干凈。這會兒，人家記著賬，艾葉不能記，就腆著臉一趟趟地跑，還沒跑出點門道兒，閨女就出事兒了。

艾葉做買賣先要找到一個點，可一個點能生出好多點，點和點連在一塊兒就是一條條線。艾葉坐在家里都拿著筆在紙上畫來畫去，把那些點呀線呀的連在一塊兒，買賣就做大了。閨女睡了，艾葉就坐在一邊還拿著筆在紙上畫呀連呀的，畫著連著就把什么都忘了。艾葉一眨巴眼閨女就從她跟前跑了，艾葉累得脖子酸疼了才想起閨女，閨女抖著動著真的跑到窗戶前了。艾葉眼里都是碎了的玻璃碎了的木頭，耳朵里也塞滿了嘩啦啦的聲音，把閨女緊緊地摟在懷里再也不放松。

那個籮井人的老婆死了三年才又要娶媳婦，誰說起來都挺仁義。艾葉每回找那個籮井人，人家的眼神、口氣都是送給艾葉的。艾葉回家看看媽媽就說她走了一輩子就坐了一回轎，坐在轎里顫顫悠悠的是舒坦，可覷著眼透過轎簾，看到那些撅著屁股哼唷哼唷抬轎的人，老是覺得不踏實……艾葉信媽的話。

知道艾葉的人都說她腦袋忒死，女人一閉眼躺在誰家炕上不給口飯吃?這會兒好了，人家找的是一個大閨女，還是念過大學的，會唱歌跳舞……跟艾葉說話的人說著說著笑了，說她見過那個籮井人找的小媳婦，冷地一看跟艾葉的模樣差不多，再細細地打量，就是倒退二十年的艾葉。跟艾葉說話的人也做著艾葉的買賣，艾葉的心里就咕咚咕咚地響了。

艾葉養了一盆仙人掌放在窗臺上，好多日子沒在心，仙人掌都干了。艾葉就給仙人掌澆水，仙人掌喝足了水眼瞅著支棱了。過了些日子，艾葉看著新長出的一片仙人掌，咧開嘴笑著笑著就伸出了手，呀地一聲，手上扎了一溜小刺。仙人掌的刺兒細得像牛毛，卻韌得像牛筋，扎進肉里不癢不疼，動了就讓人呲牙咧嘴地吸冷氣……艾葉用一根細針一點點地把肉撥開，再把扎進肉里的刺兒慢慢兒挑出來，挑出一個還不行，長長短短的還不少呢。挑出一個再挑一個，艾葉的腦袋門子上的汗珠子就蹦了下來，吸著冷氣再接著挑，腦袋門子上的汗珠子慢慢兒地少了。再接著挑，把刺一個一個地挑完了，艾葉也想該給閨女做飯了，看看流了血的手又咧開嘴笑了，苦水卻把滿嘴的牙泡透了。

那個籮井人娶的小媳婦真的挺像艾葉，臉呀鼻子呀，就是說著話，眉皺一下也像艾葉。和艾葉一塊兒做買賣的，還有好多籮井人都那么說，艾葉的臉就紅了。拉著閨女出來的時候，艾葉給閨女吃了藥。艾葉兜里還裝著，說不定閨女什么時候就把不住了。艾葉的心里揣著一群小老鼠，可來了就不能再走了呀。

那個籮井人娶媳婦是件挺熱鬧的事兒，北郡城里的籮井人、從籮井跑來的籮井人，還有好多做買賣的大小老板、天天坐著轎車給政府辦事兒的人。艾葉拉著閨女不能不招呼別人，那些人有認識艾葉的，也有別人搭橋讓艾葉認識的，怎么著艾葉都要去認識人家，那就是一個個點呀。

快吃飯了，閨女真的把不住了，艾葉惶惶地拉住了閨女。跟艾葉一塊兒做買賣的人讓艾葉把閨女送到樓上的房間，等吃完了飯再把閨女帶回家。那人就在北郡大酒店里管事，給艾葉的閨女開一間房挺容易。艾葉拉著抖著胳膊腿的閨女坐上電梯，噌地一下跑上了十七層。艾葉把閨女拉進房間又給她吃了藥，囑咐她等著，不要亂動，就跑了出來。

艾葉跑下樓，好多人都在大廳里吃飯了。有人拉了艾葉坐下，一大桌子人有涂脂抹粉、戴金掛銀的老娘兒們，也有腆著大肚子、黑臉蛋子上笑起來就沒了眼的男人。艾葉像那個籮井人娶的小媳婦，還有人知道艾葉和那個籮井人有那么一筆賬，就都端起酒杯對準了艾葉。籮井的男人們都好喝酒，爹高興了喝，不高興了也喝，艾葉是被酒熏大的。到了喝酒的場合，艾葉被逼到份上端起杯來就喝，一口一杯，好多和艾葉喝過酒的男人輕易不敢和她叫板。可今兒就不行了，艾葉在家里守著閨女穿得松松垮垮的，出來就收拾得熨熨貼貼了。那個籮井人拉著小媳婦過來敬酒眼就有點花，可還是把小媳婦領走了。艾葉喝了一杯酒，臉就火紅火紅的了。

一大桌子人也看出了點什么，就不再折騰艾葉了。可艾葉要和他們喝，喝著酒話就多了，就認識了，趕明兒找到人家門上就有了來頭。艾葉和這一桌子人喝了，又去別的桌子上，一杯杯地喝。那些腆著大肚子、一笑就沒了眼的男人們和艾葉喝完酒拉著艾葉的手，說艾葉什么時候去找他們都行，把門一關怎么著也都行……艾葉也拉住人家的手，說好好好行行行。人們都以為艾葉醉了，艾葉腦袋里挺清楚的，她和多少人喝過酒了，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在哪兒住著都記下了，可艾葉把閨女忘了。

艾葉讓閨女吃了藥就把她扶到了床上，閨女瞇了一會兒胳膊呀腿呀的又抖了。艾葉的閨女哆嗦著手拿起床頭柜上的電話還沒撥號就滾下了床，線斷了話筒和話機就分了家。艾葉的閨女顫顫悠悠地站起來，又哆嗦到門前，門鎖像是出了問題，怎么也拉不開房門。艾葉的閨女抖著扭頭看見推拉窗開著一扇，就想過去喊人進來。

窗臺下有椅子有桌子，艾葉的閨女又哆哆嗦嗦的搖了過去，順著椅子爬上桌子，胳膊呀腿呀的就抖得跟篩糠一樣了，身子抖著轉著兩條腿卻探到了外邊。窗外有一個伸出去的臺子，周邊的護欄就能護到膝蓋上。艾葉的閨女腦袋門子上刷地蹦出了汗珠，她看樓是直上直下，樓下的人螞蟻一樣爬著。艾葉的閨女還是想把兩條腿收回來，身子在一顫悠就變了方向，連屁股也縮到了外邊。艾葉的閨女咬著牙慢慢兒地直了起來，倆腿卻像釘在外邊，就坐在了窗臺上，看到了直上直下的樓，也看到了樓下螞蟻一樣的人，想動身子還不住地哆嗦就出溜到了外邊的臺子上，可臺子上坐不下，就咬著牙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一只手扒著推拉窗，一手也滑滑的，嘴里啊啊地叫著，身子也舞著，卻沒人理她……

有人跑進酒店拉艾葉的時候，艾葉正和一個男人為喝酒嘮嘮叨叨地沒完沒了。和艾葉喝酒的男人腆著大肚子要艾葉和他喝一杯交杯酒，他就買一輩子的藥，艾葉就真的伸出胳膊和人家交杯。拉艾葉的人拽著艾葉跑出來的時候，艾葉還沒把滿滿的一杯酒扔了，可她看到樓下圍著好多人，在看十七層的窗外舞來舞去的閨女，手里的酒杯啪落了地，喊了一聲閨女別動，就軟在地上了，屁股正好坐在了那片碎玻璃片上。

艾葉的屁股底下流了一大片血，可沒人看艾葉，看她的閨女。大太陽也有點心疼艾葉娘兒倆了，又幫不了人家，眨巴了眨巴眼就縮了回去。聚在樓下的人脖子疼了、酸了，搖了搖腦袋。臉潮了，人們也說不清什么時候下雨了。

責任編輯：趙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