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鳥鳴

清晨，在小鎮偏僻的東南角的一個簡陋小院里，我尚躺在床上，朦朧間，有鳥聲清脆地從窗外傳來，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我肆意想象著鳥的數量，一只，兩只，或是一群。想象在樹葉之間，鳥兒懷著怎樣的興奮心情在歌唱——略帶暖意的鳥鳴很快就霧一樣地在我心里彌漫開來……我不禁為家人當初傾盡所有買下這個簡陋的居所而暗自得意，這地方好就好在有原主人栽種下的三百多棵果木環繞，意料不到的是竟還可以聽到鳥鳴。

作為這個小鎮上縣屬中學里的語文教師，我不知道應該把自己歸到城市一族還是鄉村一族，我既向往城市的繁華，又渴望鄉村的寧靜。人啊，就是這樣矛盾的統一體！

在我出生的滇西高原鳥吊山下一個叫溪登坪的小山村里，我曾無數次聽過鳥鳴。

關于鳥鳴最早的記憶應該追溯到童年時，家鄉多山，山上多樹，我們住的房子后面就是山，山上長滿了各種樹木。晴天的早晨，晨曦微明，樹影婆娑，還沒有睜開惺忪的睡眼，耳畔就會傳來鳥兒唧唧啾啾的叫聲，那時，心也好像快樂得要飛起來，要唱起來。

那時還特別喜歡布谷鳥的叫聲，因為當布谷鳥鳴叫的時候，播種的快樂不再是個象征性的符號，插秧的日子隨后就到了。大人們把緊捆的秧苗松開，那綠色就變得更淡了，插秧人濃濃的期望，便在這泛黃的水色中種下了。橫成壟，豎成行，光陰在插秧人的指縫間交錯退去，等待春去秋來，顆粒歸倉。每次聽到這種聲音，就跟小伙伴們一起學著叫：“布谷——布谷——”，一邊叫，一邊快樂地笑。鳥兒的叫聲，是我們貧瘠的童年中最動聽的音樂了。現在想想，如果童年的生活中缺少了鳥鳴，心靈可能會多一些愚鈍吧。

守秋的日子里，在農人的吆喝聲中，鳥鳴在很短的時間內從一個路口抵達另一個路口，從一家的房頂抵達另一家的房頂，從一個樹叢到另一個樹叢，從一座村莊到另一座村莊，播灑莊稼成熟的氣息。

心靈深處的鳥鳴是一切聲音里最美妙的一種，緣于它那質樸的鄉土味。鳥兒是鄉村的天使，是鄉村用雨水、谷粒和昆蟲喂養出來的。它們總會在某個淅淅瀝瀝的早晨，出現在面前，說很多很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話，一聲聲細小的鳥鳴，像赤腳農夫在松軟的耕地上撒種時脫手而出的種籽，喚醒牛馬，喚醒村莊，喚醒道路，喚醒房屋，喚醒裊裊炊煙。只要你認真傾聽，心就會情不自禁地飛起來，想象那么好聽的聲音是由樹上的葉子發出的，這樣，滿樹葉子便變成了滿樹的鳥。這樣想就有了一種隱隱的牽掛，隔著晨霧，似乎感覺那鳥鳴在輕風中微微搖動。

令人難忘的是童年放牧時在秋日的森林聽過的鳥鳴——雖然是秋天了，樹卻依然是綠的，盡管深深淺淺的綠色中也夾雜著一些枯黃幾處紅褐，牛羊悠閑漫步于叢林間。這時，有小溪在身旁潺潺流淌，有清風從發梢輕輕拂過，不經意中的幾聲鳥鳴，讓人在一方寧靜之中，陶醉在鳥兒清越婉轉的歌唱中，感受鳥鳴山更幽的妙處，心也如秋天的晴空一般高遠。

對于生活，我向來懷有這樣一種詩意的構圖：樹陰叢中，淡墨勾勒的國畫一樣的村莊在晨光中顯現出模糊的輪廓，四周霧靄縈繞；朦朧中，一個農家小院柴扉輕掩，屋檐下半圓碗狀的鳥窩里燕子在呢喃，院子里的樹枝葉間，成群的麻雀跳躍啁啾，細碎的鳴叫聲催醒了昨晚貪玩遲睡的頑皮小孩——之所以是燕子和麻雀在村莊的清晨歌吟，是因為它們是中國古典鄉間最常見的兩種凡鳥。勤勞的燕子一身黛黑的羽翼，凜然高貴，大人們說，它叫的是“不吃你的谷，不吃你的米，借你的房子躲個雨”。這令不少孩子肅然起敬乃至敬而遠之。而體形更纖小毛色更灰土鳴聲也更短促瑣碎的麻雀，則極像一位調皮可愛的灰姑娘，成了跟雞、狗一樣深入人們日常生活的動物。平常的日子，麻雀在瓦楞、林間，或搭在墻洞里的草窩里，嘰嘰喳喳地像馬路歌手一樣地歌唱，單一的音調不停歇地平衡著鄉村生活的動與靜，它們是最能夠與人一起和諧相處及至同存共榮的一種飛翔動物。這些小生靈總能在起飛的瞬間讓你聽到樹枝“嗡”地一聲彈響。就是這些可愛的小鳥，在上個世紀中期，曾被人為地列為“四害”之一，幾乎被人們趕盡殺絕。現在回想起來讓我感嘆不已！

黃昏過后，夜色如同宣紙上的一大塊墨慢慢浸潤開來，透過門窗，洇入室內，不知不覺中，一切都氤氳成模糊一片。撿拾走下講臺后的疲憊身心，獨自寧靜了許多之后回到書房攤開稿紙，突然又聽到陣陣鳥鳴——從窗外水一般流淌進來，也不知道是什么鳥兒的叫聲，只聽得陣陣鳥鳴婉轉悠揚。有時候是一只鳥兒獨自啼囀；有時候又成了兩只鳥兒相向和鳴，彼此呼應；有時候好多鳥兒嘰嘰喳喳，此起彼伏。黃昏里鳴叫的這些鳥兒，聲音有時圓潤，有時清脆，有時急促，有時舒緩。這動人心弦的鳥鳴，真的讓人心都醉了。我久久地諦聽著，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有人說，鳥鳴是鳥兒的語言，鳥兒的歌聲。那么，鳥兒一定是極活潑歡快、悠閑自在的。

很多時候，幾聲空靈的鳥鳴，就可以使人拋棄塵世煩惱，洗去心靈鉛華，讓靈魂空靈飄逸。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鳥兒的鳴叫漸漸從我們身邊消失，甚至連離我不遠的那座遐邇聞名的鳥吊山上也幾乎聽不到鳥鳴了。我不知道，我們的孩子將來是不是都還能聽到鳥兒快樂的鳴叫。因為一些鳥兒的滅絕，除了失去棲息地、失去食物來源和農藥中毒等因素外，這些鳥類的聲音被淹沒在人類的噪聲里也是它們消失的一個重要原因。想到這些，我心里一陣惻然。我們已經使許多鳥兒失去了它們的家園，難道有一天，我們要讓鳥鳴成為一種記憶中的音樂嗎？

生活，要以鳥鳴來應和，才襯得出那一種幽深清朗、素凈與高遠。“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此種情境，對于在市聲如潮的環境中搏殺的人來說，又有幾人還愿潛心靜聽？

深夜，小鎮的歌舞廳飄來陣陣歇斯底里的“歌聲”，混雜著稀哩嘩啦的搓麻將聲，更讓人覺得鳥鳴聲點點滴滴滋潤心懷。真慶幸，我邂逅了鳥鳴。我多么希望鳥兒提高嗓門，叫出更大的聲音，以蓋過市井的嘈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