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兩歲那年生了場病,誰也沒想到這場病引發(fā)的后果那么嚴重。病情的最初是由感冒發(fā)燒引起的。大家都知道,七十年代末期,在農(nóng)村感冒發(fā)燒實在算不上值得在意的病。母親也沒在意。弟弟剛學會說話不久,母親讓弟弟躺在床上,弟弟嘴里不停嚷嚷:疼,好疼。嚷得兇了,母親便用一塊沾了水的濕毛巾搭在弟弟額上。弟弟還是嚷嚷:疼,好疼。母親有點束手無措。束手無措的母親便嘆了口氣,母親說:這孩子,真是一點疼都不能堅持。
我比弟弟大兩歲。按理說,四歲那年發(fā)生的事,我是很難從記憶中完整地打撈起來的。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晰,連母親的話都記得,全因我成年后的日子,母親愛在我面前頻繁提起這件事——沒錯,這件事給母親留下了很深印象,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一定刺激。每每提起這件事,母親的語氣里總有種耿耿于懷的味道。叫母親如何不耿耿于懷呢?因為這場病,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弟弟永遠離開了我們。
無論何時,提起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母親的陳述總是變得有些艱難。弟弟的發(fā)燒時好時壞,持續(xù)了好幾天。父親隨村里的勞力出了遠工,大概要等幾天才能回來。那天傍晚,老天突然下起了雨,越下越大,瓢潑一樣,啪啪啪啪地砸在屋頂上、泥地里。跟往常一樣,大雨澆濕了我家門前的土路,隨后將土路折騰得湯湯水水,泥濘不堪。入夜不久,弟弟的病情也突然加重。不僅燒得越來越厲害,將毛巾沾得再濕,搭在弟弟額上,根本不管用。而且弟弟似乎還開始抽搐起來,一雙手伸出被子,不停在空中抓來抓去。母親抓住弟弟的手,抓得再緊,弟弟的手還是在母親的手里顫抖。
母親十分焦急,將弟弟交給我,冒著雨沖到了小姨家。外婆有三個孩子,都是女孩,母親是老二,大姨嫁到了別村,只有小姨離我家不遠,隔了十幾戶人家。據(jù)母親說,她過去時,小姨已經(jīng)睡了。母親用力敲小姨的窗戶,讓小姨將自行車借她用一下。小姨買了輛自行車,剛買回不久,是輛新得扎眼的永久牌自行車。小姨將自行車看得很重,盡管自行車買回來就是騎的,小姨卻很少騎著它出來辦事,小姨父也很少騎,一般都支使兩條腿走路。除非要出遠門,要到親戚家趕酒,小姨才會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騎著同樣漂漂亮亮的自行車出門。
那天晚上,小姨沒有借自行車給母親。小姨的借口很簡單,外面下著大雨,路又爛,天曉得自行車會給母親騎成怎樣。事后想想,大概小姨怎么也想不到弟弟會病得那么嚴重。不借自行車不說,小姨還教訓了母親一通:一個感冒,用得著這樣大驚小怪?鄉(xiāng)下的孩子哪個不感冒,要都像你,村里的醫(yī)院不給擠炸了門檻?母親是個急性子,當時就用決絕的口氣問小姨:你借不借,你借,我們還是姐妹,你不借,我們以后各走各的。不得不承認,小姨將她的自行車看得太重要了,她被自行車蒙蔽了耳朵,根本沒有聽清母親話里的決絕,小姨還笑了笑,小姨說:不借,各走各的就各走各的。
那天晚上,從小姨家回來,母親背著弟弟沖進了雨中。兩個小時不到,母親又背著弟弟回來了。對于這個場景,我倒是一直記得,似乎四歲那年的記憶,只有這個場景深深刻在了我腦子里。我給母親開了門,母親的反應(yīng)有些遲鈍,她站在門口,一直都不進屋,任憑雨水沖洗她和弟弟的身體。弟弟伏在母親的肩上,一動不動,不知道他的病情是好了還是變得更糟了。我用手去碰弟弟的身體,母親大喝一聲:別動。嚇得我縮回手,往后連跳了好幾步。喝完這聲,過了好久,母親才告訴我,弟弟走了,還在她送弟弟去醫(yī)院的路上,弟弟就走了。
這年秋天,我家也添置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父親不同意,是母親死活要添的。為買不買自行車的事,母親和父親吵了一架。家里的錢不夠,母親便四處去借。自行車從鎮(zhèn)上買回來,本來是母親帶著我,一直從鎮(zhèn)上騎回來的。騎到小姨家門口,小姨在堂屋前擇菜。小姨低著頭,手里抱一個簸箕,簸箕里放著擇好的小白菜。母親突然停住自行車,讓我從后座下來。我下來后,母親攔住了一個過路的村人,大聲問這個村人:他叔,你要不要借自行車,我家的自行車剛買的,又新又好騎,你放心借過去騎好了。母親的話沒說完,小姨便站起身,抱著簸箕,飛快地進了堂屋。不知小姨是不是快得過了頭,堂屋的門沒有完全打開,只開了一扇,在邁進堂屋的時候,低頭的小姨,竟然一下子撞在那扇沒有打開的門上。
當然,這些事情,我都是后來通過母親的講述得知的。母親的口氣很激動,講到小姨起身時,母親用了很多類似于逃跑、夾著尾巴這樣的形容詞。直到小姨撞門這里,母親的臉色才變得活絡(luò),額上的抬頭紋少了許多,語氣里甚至還有了些許笑意:那個臭婆娘走得很快,我知道她會撞在門上,正這樣想呢,這個該死的臭婆娘,果然撞在了門上……
還是讓我從七歲那年講起吧,畢竟一個孩子七歲的記憶已經(jīng)可信。七歲那年,有三件事值得講一講。第一件,外婆去世了。外婆不知生的什么病,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對于外婆的病,村里的醫(yī)生無能為力。外婆只能躺在床上,白天黑夜地翻來覆去,偶爾會被外公抱起,躺在一張竹椅上曬曬太陽。臨走的時候,大概察覺到自己的時間不多,外婆讓外公將小姨和母親叫來。母親當時在菜園澆菜,聽說外婆叫她,好端端的,母親的雙手就抖了一抖。這一抖,手中的水瓢啪一聲抖到了菜地上。
外婆家離我家不遠,兩三里地吧,走路的話,幾分鐘就到了。我跟在母親身后。我是被外婆帶大的,外婆小時裹過腳,要是走得急,兩條腿總會一顛一顛。外婆還種得一手好菜,園里的黃瓜結(jié)了,西紅柿熟了,外婆都會一顛一顛地叫我:省,你過來,過來看看外婆手里拿的是什么?
等我過去,母親和小姨已經(jīng)站在外婆床前。大姨也來了,還有外公,都站在堂屋木著臉發(fā)呆。我聽見外婆在房間里大聲說話:你們給我握個手,不握手,不握手,不握……手沒說完,外婆的聲音沒有了。過了好一陣,母親和小姨發(fā)出了響亮的哭聲。大姨他們在哭聲中沖進房間,我也沖了進去。我看見外婆睜著眼睛,頭歪在枕頭上。外婆的手伸向床邊。在外婆的手兩邊,一左一右擺著母親的手,小姨的手。
沒錯,外婆臨終前,母親和小姨的手還是沒有握在一起。母親說到做到,弟弟走后,母親和小姨再沒有來往過。按母親的說法,弟弟下葬那天,小姨是來過的。小姨夾在大姨他們中間,不聲不吭地來了,一來就幫著母親忙這忙那。只可惜,母親沒有領(lǐng)小姨的情,反而將小姨轟了出去。據(jù)村里許多老人回憶,母親那天像個瘋子,直直向正在忙碌的小姨沖去,小姨沒有防備,差點被母親沖到地上。不顧外婆和外公在場,母親指著小姨的鼻梁說:你個臭豬婆,你還有臉過來見老娘啊……
第二件事,小姨家添了臺電視機,是臺熊貓牌黑白電視機。其實小姨家條件并不好,小姨父的弟弟在鎮(zhèn)里供銷社上班,供銷社有批電視急于處理,有了這個內(nèi)部消息,小姨家才以極低的價格搬回了這臺電視機。
自打有了電視,小姨家便成了村里的一道風景。畢竟八十年初期的農(nóng)村,電視機還是個新鮮的西洋器。天沒黑,村里的大人孩子便陸續(xù)往小姨家涌。別村的人也成群結(jié)隊往小姨家涌。別村的人,大都是些姑娘小伙。姑娘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小伙子把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吃過晚飯,小姨父將電視搬到堂屋門口。跟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小姨家堂屋前有個曬谷場。曬谷場很大,只不過,再大的曬谷場也容不下那么多人。看電視的人,那個多啊——曬谷場擠不下了,就有人爬到曬谷場兩邊的草垛上,桑樹上……
小姨家的人再多,跟我家也沒關(guān)系。母親不準我去小姨家看電視,也不準父親去。父親管得住自己,他可以喝酒,可以打紙牌,可以找?guī)讉€不屑于看電視的男人聊天。我一個七歲的孩子,誰能指望一個七歲的孩子管住自己呢?天黑以后,我心里癢癢的,有事沒事跑到門口,眼睛往小姨家的方向張望。小姨家的曬谷場爆出了一片笑聲,小姨家的曬谷場不久又一片寧靜。不得不承認,母親提防我提防得很緊,我剛到門口,心里面還在打鬼主意,身后就響起了母親的聲音:省,過來幫我往灶里塞幾把火。省,你的作業(yè)做完沒有?
母親提防得再緊,總有松懈的時候。有一次,我到底還是躲過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往小姨家趕。小姨的眼睛真尖,我剛過去,嘴里還在喘氣,小姨便支使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妹小靈,給我送了把椅子過來。送完椅子,小靈坐在我旁邊,不停跟我解釋,電視里在講什么事情,哪些人是好人,哪些人是壞人,那個渾身橫肉的男人,為什么跟那個白胡子老頭打了起來……面對小靈和她的講解,我臉上一陣比一陣紅。因為母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小靈坐得這么近了。我比小靈大兩三個月,我們同一個班,有好幾次,我甚至故意和別的同學一起,乘機欺負過小靈。
從小姨家回來,我挨了母親一頓打。母親在堂屋等我,我剛進屋,母親喝了一聲:跪下。我還沒跪下,母親的巴掌落到了我身上。我讓你不聽話,不聽話,我讓你不爭氣,不爭氣,我讓你丟我的臉,丟我的臉……一邊打,母親一邊數(shù)落我。打著打著,母親的巴掌便越打越輕了。等母親終于停住打,嘴里老半天沒有發(fā)出數(shù)落的聲音,抬起頭,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母親的眼睛突然變得通紅。
第三件事,發(fā)生在這年深秋。說實話,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不是很清楚。我只是隱約知道,這件事可能和母親有關(guān)。
那段時間,母親跟平常有點不同。要是平常,吃過晚飯,母親會守在飯桌旁,看我如何用鉛筆在本子上做作業(yè)。那段時間,一連幾晚,母親都借口有事,出去好大一會才能回來。有天晚上,做完作業(yè),父親都睡了,母親還沒回來。我有些不安,決定出去尋找母親。外面月色很好,應(yīng)該是月半吧,月亮圓圓地掛在空中。尋到小姨家前面,我看見小姨家的門開了,一個黑影從門里出來,仿佛是小姨,徑直朝村前的棉地走去。小姨剛走,另一個黑影從小姨家的草垛下閃出來,跟在小姨后面。我眨了眨眼睛,另一個黑影,仿佛是母親。等我再眨眨眼睛,前面的小姨已經(jīng)進了棉地,后面的黑影一閃,跟著也閃進棉地。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好。棉地里黑壓壓的,我有些害怕,趕緊從小姨家前面回來了。睡下不久,外面響起了一個尖利的聲音:抓賊啊,抓賊啊,快來抓偷棉花的賊!這個聲音將村里的人鬧醒了,父親也醒了。父親說:省,外面什么聲音,好像是你母親的聲音。說完父親翻身下床,打開堂屋門向外沖去。父親出去不久,外面便響起了各種各樣的腳步聲,伴隨著這些腳步聲,還有各種憤怒的,肆意的,謾罵偷花賊的聲音。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入夜以后,小姨家的曬谷場冷冷清清。沒有人再去小姨家看電視,連別村的姑娘小伙都不去了。在學校里,我曾為小靈打過一次架。有個同學罵小靈的媽是偷花賊,小靈氣得臉都紅了。我撲上去,將那個同學打得趴在地上,那個同學也不含糊,他撿起一截磚頭,砸在我背上,砸得我眼前冒出了金花。不過小靈并不領(lǐng)情,反而氣勢洶洶地罵了我,她眼睛瞪得圓圓的,鼻子里噴著熱氣,一直噴到我臉上,我鼻子里。叛徒,你媽是個叛徒!小靈這樣罵我。
十歲那年,我家終于也添了電視機。同樣是臺熊貓牌黑白電視機,不過比小姨家大。小姨家是十四寸的,我家有十七寸。遺憾的是,這時候,村里許多人家都有了電視。電視機買回來那晚,父母和我坐在堂屋里看電視。看著看著,母親看累了,決定去睡覺。父親也沒堅持多久,打著哈欠去了房間。只有我,我將所有的電視頻道都看得打上謝謝收看的字樣,才依依不舍關(guān)了電視。
電視機買回不久,父親和母親吵了一架,吵得很兇,一向溫順的父親,捏緊了的拳頭差點落到了母親身上。吵架的原因很簡單,小姨家要蓋磚房了。有天中午,我們一家人圍在桌前吃飯,一輛拖拉機從門前過去,車上碼著滿車的紅磚。紅磚在那時并不常見,村里蓋房,大多用一套制作土磚的工具,造出一塊塊土磚,然后將土磚曬干,壘成一間間土磚房。母親覺得奇怪,捧著飯碗追出去。拖拉機突突開著,開到小姨家停下來。小姨和小姨父早等在門口,還請了幾個人,熱火朝天地將紅磚從車上卸下來。回到飯桌前,母親好半天沒有說話。吃完飯,將飯碗丟在桌上,母親說:那個臭婆娘家要蓋磚房了。父親的臉色馬上隨著這句話變了,父親說:人家蓋人家的磚房,關(guān)我們什么事?母親的臉色也變了,母親說:我當初真是瞎了眼,不知怎么嫁給了你,你看看人家,我們哪次不是走在人家后面。父親被這句話惹火了,父親說:你要后悔,現(xiàn)在還來得及,從明天起,咱倆各過各的。母親說:各過各的就各過各的,要不是跟著你,老娘的日子過得要多輕散就多輕散……
小姨家的磚房蓋得很快。還沒立冬,磚房便蓋好了。磚房共三大間,紅磚青瓦,老遠看著,在村里眾多的土磚房里,很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磚房上梁那天,大姨他們放著鞭炮趕去賀喜。母親自然沒去。傍晚的時候,我從學校回來,沿途經(jīng)過小姨家。小姨家人來人往,很是熱鬧。小靈請了天假,扎兩條麻花辮,人群里屁顛屁顛忙著。小姨家曬谷場上,到處躺著炸過的鞭炮紙屑。好幾個比我小的孩子,翹著屁股,滿曬谷場地尋找,企圖在紙屑里找到一兩個沒有炸掉的鞭炮,然后用火柴點了,啪地一聲,好在同伴面前炫耀炫耀。
回到家,家里的門窗緊閉。母親在堂屋里洗衣服。母親的動作很大,也很用力,衣服給她揉在手里,嚓嚓地在洗衣板上搓著。洗衣盆里的水濺到地上,地上半堂屋的水,還濺到她腿上,把她的褲子都弄濕了。我沒看見父親,問父親哪去了。好半天,母親才懶懶地告訴我,鄰村有戶人家蓋房子,父親給這戶人家打短工去了。
等我家的磚房蓋起來,我已經(jīng)十三歲了。不僅蓋了三大間磚房,三大間旁邊,瓦匠師傅還按照母親的意思,另外蓋了間漂亮的小廚房。那段時間,母親看起來格外精神,一張臉紅撲撲的,滿村子跑來跑去,不管碰到什么人,都拉著扯著,非要人家到我家坐坐不可。
只不過,母親的這份精神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第三年,秋天的時候,地里的晚稻剛收上來,小姨家的磚房便拆掉了。等到這年冬天,小姨家的曬谷場上,一幢威風凜凜的樓房豎了起來。樓房有兩層,左右各兩個通間。樓體的表面,貼滿了整齊的白色瓷磚。天氣好的時候,陽光落到瓷磚上,然后再隨著瓷磚跳到人眼里,跳得人眼睛生疼。
為了這幢樓房,小靈輟學了。那時候,我和小靈都在讀初三。小靈的成績向來不錯,班主任甚至斷言,要是班上只有一名學生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這名學生非小靈莫屬。為了挽留小靈,班主任去小姨家走訪了好幾次。遺憾的是,班主任的走訪顯得有些徒勞。輟學不久,小靈便被小姨父送到了鄰鎮(zhèn)的一家紡織廠。第二年夏天,我考上了市里的普通高中。去這所高中報名那天,我恰好在路上碰到從鄰鎮(zhèn)回來的小靈。小靈看起來瘦了許多,原先圓圓的臉顯得窄了,一張臉又窄又白,是那種沒有血色的白,白得我莫名其妙心疼。
再后來,又發(fā)生了很多事情。第一件事就是外公過世了。外公走得很安詳,當天晚上,還在桌上和幾個老人打麻將,第二天,大姨做好早飯,叫外公起床,卻發(fā)現(xiàn)外公已經(jīng)走了。外公過世不久,小靈從紡織廠出來了,南下到廣東一個叫石排的小鎮(zhèn)打工。在這個小鎮(zhèn),小靈認識了一個來自江西的男孩,并且最終隨男孩嫁到了江西。我呢,我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大學畢業(yè),我被分到現(xiàn)在這個城市工作,然后在這個城市生根發(fā)芽,成家立業(yè)。看得出來,我的考上大學和分配工作,給母親掙回了不少面子。每次回家,跟我走在一起,我都能看見母親臉上不動聲色,然而又實實在在流露出來的得意。
大概因為我的關(guān)系,我家的磚房一直保留至今。盡管母親曾經(jīng)有過拆掉磚房蓋樓房的想法,但家里的條件實在不好,光是供我讀書的學費,就一年比一年顯得吃力。參加工作以后,手中稍稍不太緊張,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問她還想不想蓋樓房。母親沒有理會我的問題,反倒有些突然地告訴我一個消息,我的大姨得了肝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恐怕在這世上不會有太長時間了。
大姨走的時候,我已經(jīng)和妻子結(jié)婚了。那段時間,妻子覺得不大對勁,每個月如期而至的親戚遲遲沒有到來。從藥店買了驗孕紙回來,才知道懷孕了。一天晚上,我和妻子坐在一起,爭論著哪個名字更加適合我們的孩子,母親的電話就來了。母親的聲音有些疲憊,母親說:你大姨走了,你要是有時間,還是回來送送她吧。
第二年,我們的孩子延延出生了,母親特意從家鄉(xiāng)趕來看望延延。我和妻子在火車站迎接母親。歲月真是不會饒人,母親老了,臉上的紋角多了,頭發(fā)的根部白了,步子也沒有以前精神了。隨著和母親相處的時間變長,我發(fā)現(xiàn),除了老,母親的身上還存在許多變化。比方說,我們一起吃飯,筷子往葷菜碗里的次數(shù)挾多了,母親會皺著眉頭,告訴我們?nèi)澆顺远嗔似鋵嵅缓茫菀渍蹓邸1确秸f,妻子陪母親去買衣服,買回來的衣服,三件有兩件大紅大綠,一點也不像家鄉(xiāng)上了年紀的人,生怕大紅大綠招惹了旁人眼睛。還比方說,我們在一起聊天,聊著聊著,母親總能將話題扯到她年輕時發(fā)生的某件事上。只不過,我注意到,無論母親扯起年輕時哪件事,這些事里都沒有小姨的名字……
母親在我工作的城市呆了兩個月。母親本打算多呆一段時間的。非常湊巧,母親過來的第二個月月末,是母親生日。為送份怎樣的禮物給母親,我和妻子費了不少腦筋。思來想去,我們決定帶母親去醫(yī)院做一次身體檢查。這個主意是妻子想出來的。妻子說,人到了一定年紀,就真的是健康是福了。我眼睛一亮,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等到母親生日那天,天氣格外地好。南方的秋天,不冷不熱,不潮濕也不干燥。剛開始,母親表現(xiàn)得挺高興。我和妻子請了一天假,在外面吃的午飯。吃完午飯,一家人就浩浩蕩蕩去了醫(yī)院。檢查到中途,延延有點不樂意,不停扭著身子,又是哭又是鬧。哭鬧不算,還便濕了大半條褲子。
我和妻子手忙腳亂招呼著延延。沒想到,就這會兒招呼的功夫,母親迷路了。母親從檢查室出來,一個人去六樓的窗口交費,也不知怎么走的,竟然給她走到了七樓的重點病房。既然是重點病房,當然都是些病情嚴重的病人住著。等我們好容易找到母親,母親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看。母親說,這一路,她不僅看到了表情痛苦的病人,看到了放聲痛哭的家屬,還看到了一個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的沒有呼吸的病人。
從醫(yī)院回來,我松了口氣,畢竟長期在鄉(xiāng)村勞作,盡管暫時拿不到檢查結(jié)果,不過從醫(yī)生的表情看得出來,母親的身體沒有大礙。我這邊松了口氣,母親卻始終不大說話。無論我和妻子怎么逗她,她都用心事重重的笑容敷衍我們。
這天晚上,母親失眠了。母親睡在我們隔壁。墻的隔音效果不錯,但我還是聽得到母親翻來覆去的聲音。翻到半夜,母親索性起床了,踢踢踏踏走到大廳,廳里的電視被她打開,許久都沒有關(guān)掉。我不放心,翻身下床,打開房門。大廳沒有開燈,電視機里的節(jié)目結(jié)束了,只有祝您晚安的字樣伴隨著一陣音樂聲。借著電視機的光,母親有些走神。看見我,母親一驚。我問母親:您怎么了,這么晚睡不著覺?母親沒有理我,母親說:省,我想回去,我想回去看看你的小姨。
母親的話讓我有些驚訝。說完這話,母親笑了。迷迷糊糊中,我不知道母親為何而笑。我只知道,母親的這個笑,讓她看起來更加慈愛了,也更加蒼老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