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仰望（外一篇）

波光粼粼的汾河之岸。

沿碧水沙灘一條水泥林陰路踽踽南行，在由石板鋪就的管線橋體育場甬道左，有兩塊體積相當、體貌相似，尤其光亮、尤其耐人尋味的大石頭。估摸半人多高的兩塊石頭間約有七八米遠，雖不相依，但終年相望、相守，其魂深藏沃土，漫彌幽深靜謐的槐林里。

早些時候，我晨練曾多次在這里遇見馮先生。一天，已年近七旬的馮先生著一身整潔的素裝，于兩石間不停地或低頭徘徊凝望，或仰面朝天興嘆，頗有若入地三尺探幽祈靈，或若乘風上天追云攬月的勁兒，于兩石間覓而不止。從前我們見面，多是打個招呼就各自晨練去，這次我看他愁苦的情狀，頓生憐憫，主動上前搭訕。他說：“從前我和老伴常來這里晨練，伸胳膊踢腿累了，就倚石而立，互相嘮上幾句就牽手回家。老伴走后我還常來這，這里的花草、樹木甚至泥土，尤其這兩塊石頭，讓我久久縈懷，那種縈懷宛若看到老伴的感覺，如果俯臥其上或親手撫摸，就更有入心的溫暖。”話間，我發現馮先生兩眼潮濕，氣色凝重。

在回家路上他告訴我，自老伴走后他寫了許多悼念老伴的詩詞和文章，并整理了印成冊子收藏。說著，他還深沉地背誦了幾首詩詞給我聽。其中有一首這樣寫道:“踏破晨曦無覓處，遍地芳菲難見婦。兩石諳悉情深重，不是梁祝勝梁祝。”聽罷讓我心生慚愧。我雖學寫了近三十年的詩，可在他的詩詞面前，我寫的那些東西，就顯得蒼白若紙了。他的詩字字句句的真情讓人肺腑撼然，從頭至尾充盈著對老伴的幽思和眷念，我雖不能附和，但身心溢滿感動。

老馮一生從事黨群工作，屬傳統典型的政工干部，最后從鐵路工程局局紀委副書記崗位上退下來，我與他曾是老同事，他還當過我的頭兒，人很好，我早知他們夫妻感情專一。他是上級別的干部，英俊瀟灑、相貌堂堂的男子漢。而他老伴只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家庭婦女，個頭矮小，長相極普通。可老馮曉得，老伴一生相夫教子，功不可沒，一萬五千多個日子，風雨同舟，兩人相敬如賓，相濡以沫，攜手一生，直至老伴凄然而去。

馮先生的老伴是被心肌梗塞奪走生命的。據說，在老伴患病住院期間，老馮經常晝夜堅守在病榻前，一勺一勺喂水、喂飯，搓身、洗澡，一把屎一把尿侍候，背地也流過許多淚，感動得兒女都暗中哭泣。

在管線橋南約三百米遠，有一處建園時修造的叫“雁丘”的景點，丘上蒼松翠柏，一條細細的小溪水潺潺環繞。其間，豎著兩塊緊緊相擁、呈雁翅狀的大石頭，上方刻有元好問的《摸魚兒·雁丘詞》。據說，當年一天一對大雁正在水邊嬉戲，不幸被獵人捕住，一只逃脫，一只被射死，逃脫的大雁一直在天空盤旋、哀鳴，最后毅然自投于地，殉情而死。金元大文豪元好問從忻州赴并（今太原）趕考經此時，感動之余買下這兩只大雁，就地深葬，并日后立石賦詩紀之。現在許多游人，無論男女老少，凡是來到“雁丘”的都要在這里駐足，久久凝眸仰慕，全神領悟大雁深邃大愛的情懷。“雁丘”，兩心相悅的圣潔高地，“石碣”乃是民間一尊難能可貴的愛情“墓志銘”。現代臺灣女作家瓊瑤在電視劇《梅花三弄》主題歌里，曾引用過元詩：“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今天看來，兩件事雖相干不大，可我理解元好問的詩首先寄托了人們對忠貞愛情的美好向往和贊譽，并沒有鼓勵人們為愛去死的意思。我們人類可以學習大雁對愛的忠貞，但不可以效仿大雁去殉情，這正是人與雁的區別。

馮先生一生恪守愛情，對妻忠貞到極致的地步，即使元好問有靈，也會贊不絕口，仰天長歌。但是，多年的孤獨仰望，也讓老馮苦累難捱，心力疲憊不堪。

一位哲人說，愛情激蕩著活躍的情緒，它可以使死亡的心復活，它可以使沙漠里有人居住，它可以使愛人的幻影重新呈現。好人終有好報。近來，聽說老馮已在朋友和兒女們的支持幫助下，尤其經他個人艱苦而大膽的努力嘗試，終于掙脫死神的羈絆，遠離孤獨，走出愛的瓶頸，再次親近久違的愛情，重新撫摸到生命的另一半。據講，新老伴是他從舞場上找到的，退休前曾是一家公司的會計，比他小十四五歲，人長得又年輕，又高挑，兩人心投意愜，真情相印，共同搭建一榻愛的溫床。最近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我在大街上遇見他們，女的撐著傘，兩人相依相擁，卿卿我我，優哉游哉地漫步在人行路上，讓人看到好生妒意。這正合了一位哲人的話：愛情是人生的鹽，借助于它，人們才體味得出人世間的情趣。

我想，老馮多年的孤獨仰望，不僅是仰望一個人，仰望已經升天的那顆星，同時，也在仰望蒼穹之上圣潔的愛情高地。今天，愛終于像長上翅膀的鳳凰，從那塊蔚藍色高地飄然而至。盡管棲息之所不再是原始的那片處女地，可是，這春風得意的一飄，畢竟使老馮的愛如魚得水，開始攜另一個女人飛翔。品其神、其魂、其韻、其味，超然神圣與偉大。這里，不難讓我想起我另外一位老上司，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剛六十歲出頭兒的老婆兒就走了，由于老兩口感情甚好，老頭兒對老伴朝思暮想寢食難安，頗像賈寶玉想林黛玉那股勁。結果不到三年時間原本身體很好的他也走了，凄凄慘慘地走了。

老馮的新老伴從天而降的翩翩一投，不僅使老馮懷抱幸福享不了，也將感動月老繼續不辭辛勞，牽線搭橋，以幫助更多的有情人愛從天降，終成眷屬。

我進而思忖，這也正是他原來老伴所期盼的。因為她在另一個世界里看不得老馮的孤獨，她愿孤獨人重新獲得自由和幸福！

誰不說俺家鄉好

一首久遠的《誰不說俺家鄉好》，雖說的是沂蒙山那疙瘩，可觸歌生情，對于終年漂泊在外的人，誰想到或聽到那優美的調子，那渾然的旋律，不像是聞得家鄉鳥鳴，和田間此起彼伏的稻浪聲，心里怎能不油然產生強烈的眷戀和鄉思之情呢？

我就是這樣。每次哼唱，家鄉的車水馬龍、樓廈小橋、流水人家，就一股腦呈現在我大腦的灘涂上——

我的家住在東北的遼河邊，素有“小江南”之稱的盤錦市。那里物產豐饒，地肥水美。有大豆有高粱，尤有魚香、稻香。其實，何止魚米之鄉？也是由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和廣袤無垠的大油田鋪就的蘆葦之鄉、石油之鄉。那魚香那米香那葦香那油香，芳香四溢。四季香魂搖曳的“小江南”，不就像鑲嵌在遼河水系乃至遼西走廊上一顆耀眼的明珠嗎？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我離家參加鐵路工作。雖四十九年的筑路生活，讓我蒲公英般浪跡異地他鄉，但對家鄉一直心懷期冀。1980年秋，我第五次也是最近一次回盤錦時，一下火車就暈了，十年前的記憶被眼前的萬千景物撞得支離破碎。我本來要去遼河化肥廠看我年邁的伯母，結果誤乘了好幾站開盤山化肥廠的車。一個走南闖北的人，過去在許多大城市都沒有坐錯車的事，此時，居然在自己的家門口遭遇如此尷尬。如今二十七年過去了，改革開放的二十七年，錦上添花的盤錦已由當年亭亭玉立的少女長成婀娜多姿的大姑娘。我從許多或平面或立體的媒體上發現，原來的許多景物都已改“潮”換代，更新革面了。

五十年代我在盤山中學讀書時，全縣城只有有數的幾條很短、很窄的土路，風天渾身土，雨天滿腳泥。學校的廣播喇叭一響，滿城都能聽見。全城沒有一棟樓房，中學有一處叫小紅樓宿舍的地方，其實，那哪是樓，據說原來是舊火車站的站房，上面突出的那一小塊是上水的地方。可是，盤錦今天有多少樓，有多少條柏油路，恐怕誰一時半晌也說不清。

我記得，大約是1957年，縣里舉辦了一次比較有規模的全縣發展遠景規劃展，我們全校師生都看了。如果讓歷史去檢驗，現在看，當年精心描繪的許多藍圖，今天都已好夢成真，并遠遠宏偉和強大于辦展時的設想。盤山再不是原來的盤山，整個縣城脫胎換骨，同時，竟然另外就地崛起一座地級的城市來。解放戰爭中被毀的溝（幫子）營（口）鐵路雖沒有如愿以償重建，但很早就新建了溝海（城）鐵路，現在又有秦沈鐵路客運專線穿過這里。遼河油田的開發更給盤錦經濟的騰飛插上了堅實的翅膀。

我雖已離家近五十年了，但當年家鄉的白米飯、魚蝦蟹一直讓我回味無窮。特別是每憶兒時與大人一起在河坑溝汊，用各種方式捕魚、捉蟹、打鳥的情景，以及后來在中學時，每年秋末冬初全校千余名師生走向荒郊野外，手持棍棒，大拉網式圍截捕獵的壯觀，都會讓我好長時間無比地幸福快樂著。

改革開放以來，盤錦的大米、大閘蟹早已進入我居住的這座城市，340萬人口差不多有四分之一常年食用盤錦大米，各大飯店和家庭餐桌上的大閘蟹，也好多是從盤錦“進口”的。盤錦的蘆葦和石油等原料及其制品也老早打入了這里的市場。“盤錦”已成為品牌，在這里已有一定海拔的知名度。不是我說家鄉好，周圍的許多文朋詩友和社會名流，一聊起盤錦時，去過的和聽說過的，都談興大發，贊不絕口，一致說那是個好地方，特別是大米好。我的好朋友太原市作協副主席、著名青年詩人趙少琳君，九十年代初就食用盤錦大米，他詩意地說，每吃一口盤錦大米就像咀嚼一首抒情詩，純真而香甜。前幾天，我在市圖書館從《遼寧日報》10月7日頭版頭條的報道中發現，盤錦大米已成為2008年奧運會專供大米。看后讓我喜出望外。盤錦大米從此入四海賓朋之口，走向世界！我剛才從一家公司采訪回來，路過北大街時，發現街旁左側一家門楣上橫寫著“利是”盤錦大米，令我又一次狂喜，同時勾起我的思鄉之情。

我本該多回家看看，因那里有我已在天堂長眠五十二年的母親。那里的土地、河流與莊稼，原本是我的生命之根，精神之源。尤其近幾個月，回家的打算愈來愈烈，很想親手捧回一捧家鄉的泥土來，以土代母，同父合葬一起，永遠陪在我的身邊。

不過，讓我欣慰的是，早在2000年開始修建秦沈鐵路客運專線時，在興城工地工作的女兒已代我，將由她經手的一車車道砟，源源不斷地運至盤錦工地。道砟與道枕、道軌共同架起家鄉又一道亮麗的風景。

道砟永遠鋪在盤錦的土地上，也詩意地埋在我的心里。每顆道砟都連著我居住的這座城市，每顆道砟都是會說話的石頭，晝夜向家鄉和親人訴說我的祝福和祈禱！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