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龍抓

遭雷擊在我們那里不叫遭雷擊，而叫遭龍抓。前者多指自然現(xiàn)象，后者多指上天的某種意志。比方說某某某遭龍抓了，更多地是指代一種懲罰，在人們的口頭中，遭龍抓的不是好人，這些人小到不孝敬父母，大到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讓他遭龍抓”，就是當(dāng)?shù)厝肆?xí)慣發(fā)的一種毒誓。

話說1985年的一天，一場雷雨突然而來。田里勞作的村人匆忙往家趕，不一會兒機耕路上便匯滿了人流。就在這時，一條“銀蛇”從天而降，不前不后，不偏不倚，正落在扛著鋤頭的水車的禿腦殼上，同時隨著一聲巨響，水車沒哼一聲就趴下了。

“報應(yīng)，真是報應(yīng)啊！一條道上前前后后近百人，老天爺偏選中了他，這不是蒼天有眼、惡有惡報還能是什么呢？”村里熱鬧了，村人無不拍手叫好。

水車是村里公認(rèn)的惡人，人們對他從來是敢怒而不敢言：一是因為他人高馬大，兄弟眾多；二是因為他叔是村里干部，事事一手遮天。村里曾暗里流傳關(guān)于他的順口溜：“偷個雞兒，摸個魚兒，打個瞎子兒，罵個瘸子兒，欺負(fù)個老實人；爬個女廁所，敲個寡婦門兒，調(diào)戲個小閨女兒。”

想想看，這樣一個人遭了龍抓，村人能不拍手稱快嗎？

然，水車沒死，雖被“抓”得渾身焦黑，還是撿回了一條命。這期間，鄉(xiāng)人多去探望，實際是看他殘廢沒有。結(jié)果讓人失望。

半個月后，水車開始拄著拐杖在村里走動，他逢人就說自己命大，說自己到底沒壞過良心。只聽得村人牙根發(fā)癢。背后村人無不憤怒地說：“還沒壞良心，哼，你就等著吧你！”村人那意思水車遲早還是會被抓一回的。

事實上，水車一直到死再沒遭過龍抓，倒是“抓”在了村人的心尖上。水車曾是個禿頂，天知道他遭龍抓后禿腦殼上的稀發(fā)竟日漸濃密起來，就連一身久治不愈的牛皮癬也神奇般地好了，且傷口脫了皮后，人還年輕了不少。從此，逢年過節(jié)，村人再不給老天爺上供了，有眼無珠的他老人家著實傷透了村人的心。

此時的水車，對老天爺?shù)母屑ぶ槭顾闪说剿牢ㄒ粓猿止┓罾咸鞝數(shù)娜恕Ｋ嚪耆吮阏f：“俺家有老天爺庇護(hù)，一定會興旺，風(fēng)水先生說俺家的祖墳有力，喜事還在后頭哩！”

不知是否真有上天冥冥中伸了援手，還是在這樣的“事實”面前受到鼓舞，水車的兩個兒子先后考上了中國最著名的兩所大學(xué)。從讀書，到分配，再到入仕，弟兄兩個都很順利。每年，村里最為隆重的一件事，就是他們家祭祖。一次，水車祭祖后，在蒿草茂密的祖墳前作了即興演講，他說：“日后，無論誰家大人小孩膽敢來我祖墳割草，破俺牛家風(fēng)水，我先敲斷他的雙腿，再判他個無期徒刑。”看著停滿村子的大大小小的轎車，瞧著他們一家人的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村人像吃了一碗蒼蠅。

但，另一方面村人還不得不享受水車家?guī)淼摹案＠保热纾謇锿斯罚仁〉肋€寬；比如，村里的苛捐雜稅沒了，因為鄉(xiāng)干部不敢來他們村；再比如，村人無論到哪里，只要提及自己村的名字，準(zhǔn)會有人說：“還是你們村好啊，有了這兩個大官，奶奶的，天皇老子您們也不怕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村人的仇恨被某種東西磨平了，消失了，開始安之若素，開始對水車獻(xiàn)媚。家里有了難事，都愿意提禮登門相求，村人不能辦成的事兒，只要水車一出面，準(zhǔn)成。

一回，村里后生“偷”了鄰村女子，被派出所抓了。水車去了，他說，你們所長呢。警員說開會去了。他說，馬上給我放人。警員面露難色。于是，老爺子的火氣上來了，他說，你個龜孫今天要是不放人，你們所長個龜孫甭想再踏進(jìn)俺家的門檻！水車說完揚長而去。還不到后晌，那后生就大搖大擺地出來了。

水車常進(jìn)城，很少在城里住，說城里鬧，像鱉窩里搗一棍，整天亂哄哄的。他最后一次進(jìn)城是去年春節(jié)，只是今年回來后，他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終日在屋里焚香。不久，村人知道了端倪，原來他的兩個兒子“犯事”了。

水車去世是今年7月份的事，他死在自家祖墳前那郁郁蔥蔥的草叢里，被發(fā)現(xiàn)時渾身都生了蛆。

他的死對村人是個損失，也是個恥辱，因為總有人問村人：“那兩個巨貪是你們村的吧，聽說他們爹年輕時就是個欺男霸女的主，還遭龍抓過，你說說這樣的人能弄出好種來么？”

此刻，村人多無言，皺眉看天，仿佛造化弄人，一切都是他老人家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