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律安靜地坐在“純真年代”的一個角落里,桌上放著啤酒、水果和一些點心,安靜得似乎可以讓人忘記他的存在。那是2004年最后一天的深夜,作為該書吧品牌節目之一的文學之夜吟詩活動,已經臨近尾聲。那時他的長詩《吸血鬼》剛完成不久,而他的名字,應該還叫做陳勇吧,一個高大的男人,混跡于杭城的媒體之間,神情憂郁,發出的聲音纖細而柔和,在迷離的燈光下,特別是醉意朦朧的酒后,特別容易讓人誤以為遇上了郁達夫。說起來,在生活態度和藝術原則方面,兩人還真有不少相似之處。比如敏感,早慧,懷才不遇,比如不拒絕世俗的力量,言行放誕,當然免不了還有那么一點頹廢。在回答木朵有關此詩作的一個訪談時,他聲稱這是個人意義上對“已經結束了的青春的總結與紀念”,“是對人生的一次拆穿與再次肯定”。如果八十年前你問郁達夫在小說《沉淪》里想表達的是什么,估計他也會這么回答。事實上,如同郁氏當年對西湖山水的迷戀,這位新時代杭州才子筆下,對這座自古以來以奢靡著稱的“銷金鍋子”(周密語),同樣也是色授魂與、癡情得很。
此后一段時間,我成了他詩集《碎銀》的忠實讀者,自那次見面帶回來后,一直放在枕邊斷斷續續看著,引發感慨很多。在浙江詩歌圈子里,此人的存在可謂是個異數,怎么說呢?首先對美學與技藝的傾情,已達執迷不悟頑抗到底之境界。至少在我認識的詩人里面,很少有像他這樣的。其次是觀察力的細致,精微,外科大夫的冷靜與顯微鏡的科學能量,幾乎全被他執著的目光所蓄收,像“琴聲里,一尾蝦愛上了莼菜/嬉戲時,弄傷了須”、或“偶爾,一絲細長/拖著透明粘膜的白色糞便/從缸底升起/彷佛一盞高高的清冷監獄里的燈”這樣的句子,確實不是一般人寫得出來。耽溺于細節與微小的事物,并充滿愛意地描述它們,形成他詩作別樣的品質。一個能夠在水仙潔白的根須與體內經脈、臥于蓮藕底蚌的張合與自己細密的呼吸之間,找到一種必然的內在聯系的人,如果不成為詩人,反倒不正常了。視西湖的溫山軟水為精神宿命,反過來,又把湖上晚照和畫舫內美人的斜眄,看作是自己生存必不可少的食糧,這樣的相互引誘與勾勾搭搭,最終成全了他的寫作。
說起杭州,古今文學史上,似乎是讓人永遠談不完的話題,講得夸張一點,白堤的每一塊殘碑,孤山的每一樹梅花,都有三名以上的詩人寫過。但陳律的意義在于,多年的閱讀與修煉,已讓自己的詩歌電荷基本接通正反兩個方向的電流。一邊是卡瓦菲斯、本雅明、波德萊爾、拉金,一邊是王維、柳永、秦少游與姜白石。而這個極度自戀,悲觀、情緒化的男人,在撐著許仙的油紙傘走下斷橋的同時,腦中糾葛著的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里的原罪問題。“愿西湖的電池永遠供養它們/讓這些瘦小的魚/在薄如柳葉的水面下涌動/就像一部部無聲的散播著愛的電臺”,這精致的吟唱,有著楊柳岸曉風殘月、紅牙檀拍的余響,又溶進了機器時代的深深寂寞。他的最新努力是將秦觀《臨江仙》里的名句“獨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改寫成了“透明的她,立在半空中/讓花園看起來就像一艘正在下沉的船”。這次為約稿與他通電話,談論最多的是對民初名士們學貫古今,中西兼修的仰慕。好學、頹唐、細膩,學業上承繼有序,”以脆薄的敏感和純潔的絕望,刺激了人們麻木的神經,安慰了日漸喪失意義的古老情感。“在此意義上看潘維幾年前對他的評價,確為知者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