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是應采用文學研究方法的,但其中涉及文獻與歷史的若干的狹小問題卻是要用考證方法才能解決的。這種新的考證方法形成于二十世紀之初,它是國學研究的基本方法,曾被稱為科學方法。1926年顧頡剛在《北京大學國學門周刊發刊詞》里即宣稱:“我們的研究主旨在于用了科學方法去駕馭中國歷史的材料。”當時新派國學家們提倡的科學方法,體現了新的學術思潮,它是西方實證方法與中國傳統考據相結合的一種方法。
晚清時期,嚴復將英國近代哲學家穆勒#8226;斯賓塞和赫胥黎的著作譯介入中國。這些哲學家屬于實證主義者,他們發展了培根以來的實證精神,將觀察、實驗、比較、歸納等自然科學方法引入社會科學,強調對客觀現象的研究,而且認為科學方法是社會科學研究的新的重要的方法。嚴復認為由對現象的觀察、實驗,經過歸納而尋求規律,再于實驗過程中檢驗,最后形成定理,這種實證方法促使了近代西方科學的繁榮昌盛。實證方法的引入給中國學術界帶來新的風氣,掀起了一種新的思潮。新文化運動以來,胡適又將二十世紀初西方實證主義的分支——杜威的實用主義哲學介紹到中國。實證主義以疑問為科學研究的起點,突出探索問題的重要意義。胡適主張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其科學方法即來源于實證主義和實用主義。他于1928年談治學方法時說:“科學的方法,說來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尊重事實,尊重證據’。在應用上,科學的方法只不過‘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此年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創刊,傅斯年發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引入并闡發了西方近代歷史語言考據學派即史學的實證主義學派的研究方法。此派創始人為德國史學家蘭克,他要求對歷史事件中有效因素的考察,在精確之上求整體的理解;對細節作深刻的富有穿透力的研究,特別強調搜集材料和辨偽,以完成堅實的考據。傅斯年發展了歷史語言學派的觀點,認為“科學研究中的題目是事實之匯聚,因事實之研究而產生個別題目”,“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是科學的研究。胡適和傅斯年所提倡的科學方法都出自西方實證主義,他們注重材料的占有和細密的考據,而且他們都認為清代乾嘉學派的治學方法與西方科學方法的精神是一致的。清代乾嘉時期的學者戴震、江永、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錢大昕等以考據見長,表述樸實,被稱為考據學或樸學,梁啟超則稱之為清代學術的正統派。他們治學主張凡立一義,必憑證據;選擇證據,以古為尚;孤證不為定說;反對隱匿或曲解證據;羅列同類事項進行比較;專治一業,為窄而深的研究。顯然國學家們在解決中國文獻與歷史上的若干狹小的學術問題時,西方實證主義僅具有方法論的意義,而在具體研究過程中必須采取中國傳統的考據方法。這二者的結合構成了一種適合中國學術研究的科學的考據方法。胡適發起的整理國故,顧頡剛開創的古史辨,傅斯年領導的歷史語言研究,它們在性質上都是國學研究,而國學研究實即新的考據學。1924年郭沫若在《整理國故的評價》里,稱“考據家或國學研究家”,“國學研究或考據、考證”,是將二者等同的。1941年蒙思明發表《考據學在歷史上的地位》,深感由于國學運動的開展,學術界特重考據之風。他說:“學者們高談整理國故,專崇技術工作,使人除考據外不敢談史學。評文章的以考據文章為優,倡學風的以考據風氣為貴。”這亦表明國學與考據的關系。
國學研究具有綜合的性質,它的對象是中國的哲學、經學、史學、文學、語言學、地理學等學科中的文獻和歷史的狹小的學術問題,其成果是這些學科研究的基礎或事實的依據。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中例如作家生卒年問題、作家事跡考、文學典籍的版本源流、作品的年代與真偽、作品系年、作家交游、文學史公案、作品的文字訓詁、韻文的聲韻、專門術語考釋、作家遺事辨證等等狹小的問題,均屬于國學研究,亦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基礎研究工作的內容。我們研究這些問題,是只能采用考證方法才能解決,或者說只能采用國學研究方法才能解決的。科學的考證方法在我們研究國學和古典文學時具有方法論的意義,即它在方法上有著普遍的指導作用。它由懷疑、問題、假設、立說、求證和推斷構成一個有內在聯系的思維過程,亦體現為一個研究過程。
學術的創見大都是從懷疑開始的。當我們閱讀古代作品原典,或查閱某些文學史料時,發現它們與傳統的定論或當前的成說存在矛盾,于是產生了懷疑。我們讀《詩經》最容易發現漢儒的《詩序》與作品內容的背離,如以為《關雎》是贊美“后妃之德”,“樂得賢女以配君子”,而朱熹竟以為“君子”是指周文王,“淑女”是指文王之后太姒。
但作品表達的卻是一位男子對女子的相思之情。歐陽修詞集今存兩種,即《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和《醉翁琴趣外篇》,后者有許多俚俗的艷詞,它是歐陽修的作品嗎?他為什么會有兩種不同風格的詞集?如果我們對這些疑問發生興趣,有意去探索,便可能形成一個學術問題。錢玄同說:“學術之有進步全由于學者喜疑,而‘贗鼎’最多的國學界,尤非用熾烈的懷疑精神去打掃一番不可。”由懷疑而產生問題,這是一種學術發現。此外還有文學史研究中存在的問題,以及前人尚未完全解決的問題,或是迄今仍有爭議的問題。這些問題是科學的生命,是推動科學向前發展的動力。我們治學從問題入手無疑是最正確的途徑。然而試圖去解決所發現的問題并非易事,這需要對它所涉及的專業有深厚的修養,并對它發生濃厚的興趣,尤其是要判斷它是否具有學術價值。新紅學的興起應當歸功于胡適,他發現了《紅樓夢》研究中存在一個重大的問題。他說:“要推倒‘附會的紅學’,我們必須搜求那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向來《紅樓夢》一書所以容易被人穿鑿附會,正因為向來的人們都忽略了‘作者生平’一個大問題。”正是由于胡適辛勤而廣泛地搜集曹氏家族史料并作了科學的考證,才為理解《紅樓夢》的歷史背景提供了可靠的依據并清除了索隱派的影響,因而是很有學術價值的。然而紅學家們對許多細微末節的繁瑣考證,于理解作品無關宏旨,有的則是沒有價值的。當我們試圖對某個問題進行研究,必須表示自己的見解,逐漸形成一種假設。胡適主張“大膽的假設”,往往易于誤導,以為它可以是隨意的偶然的猜測。其實,假設是隨著查閱有關論著、搜集資料、進行思考、探究事實間諸種聯系,然后提出一個初步的看法,并將這一看法去印證事實。如果發現主觀意見與客觀事實相違,可以再提出一種看法,或設想更多的見解,加以排比核查。這樣的過程經過多次的反復,從而產生科學的假設。胡適和朱東潤曾根據《史記》關于屈原的記述中某些矛盾,遂大膽假設屈原這個人是不存在的,但是他們忽略了在司馬遷之前已有賈誼的《吊屈原賦》和劉安的《離騷傳》對屈原的記述。郭沫若指出:“他們的假設是他們的前提,同時也是他們的結論。先把新奇的結論假設出來,再來挖空心思找證據。……這種研究方法是標準的唯心主義,得不出正確的結論是無足怪的。”所以我們只有在科學研究的基礎上審慎地作出假設,如果它有巨大的創新意義,這時它才是大膽的假設。我們作出的假設,可能由于研究的深入而不斷地被自我否定,最終形成一種創見,成為此課題的立說,由此可以避免以假設作結論的危險。
關于南宋詞人吳文英戀情詞的抒情對象,陳洵曾提出“去姬”說,即以為詞中的女性是詞人的遣逐的妾。此說經楊鐵夫的發揮。而夏承燾卻發現是兩個“去姬”,一是蘇州的,一是杭州的。如果我們細細尋繹夢窗詞,則易見到其蘇州的抒情對象不應是家主和姬妾的關系,而是詞人和歌妓的關系;若再細讀吳文英在杭州所作之詞,則又會發現這位女性不具歌妓的特點,而是某貴家之妾。此過程中,若干假設被逐漸推翻,科學的假設得以立說。關于《金瓶梅》的作者的假說已有二十余種,各種假設皆以為自己的立論是正確的,但它們實際上仍是假設的性質。每種假設固然可以作為立說的依據,它是否成立則完全依賴于堅實的證據。考據學是最重視證據的。乾嘉學派的立意必憑證據,孤證不為立說,不隱匿和曲解證據,這在求證過程中對我們仍有指導意義。
中國的文獻資料極為豐富,因而搜集某問題之資料不易齊備,若要求得新發現之資料尤為困難。現在使用高新科技方法檢索資料固然容易,但經過大量淘汰后所得的仍很有限,且尚待核查,又有些資料卻非一般檢索可以得到的。我們細讀原典,抄錄資料時往往因理解的深入而有新的感受與心得,還會發現新的極珍貴的資料,這是當今視屏泛覽所不可能代替的。傅斯年強調:“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我們不僅要廣泛地、盡可能齊備地搜集資料,還要注意對材料真偽的鑒別。胡適于《古史討論的讀后感》里說:“我們對于證據態度是:一切史料都是證據。但史家要問:(1)這種證據是什么地方尋出的?(2)什么時候尋出的?(3)什么人尋出的?(4)地方和時候看起來,這個人有做證人的資格嗎?(5)這個人雖有證人資格,而他說這些話時有作偽(無心的或有意的)的可能嗎?”如果用上了錯誤的材料作為證據,必然會導致荒謬的判斷。近世詞學家夏承燾和吳則虞皆據宋人周密《志雅堂雜抄》的記述以推測宋季詞人王沂孫的生卒年,但是今存《志雅堂雜抄》的各種版本俱無“王中仙”(王沂孫號中仙),而是“王中企”和“后王”。這樣他們的證據存在訛錯,結論自然不能成立了。所以鑒別文獻的真偽除了胡適所指出的幾點之外,還有文獻的版本等諸多復雜的問題。郭沫若在《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里深有感觸地說:“無論作任何研究,材料的鑒別是必要的基礎階段。材料不夠固然大成問題,而材料的真偽和時代性如未規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還要更加危險。因為材料缺乏,頂多得不出結論而已,而材料不正確便會得出錯誤的結論。這樣的結論比沒有更要有害。”我們常常不可能詳備地占有材料,即使匯集了許多材料,尚需從中找出最具有典型意義的。若是材料排比堆砌,這是缺乏揀擇的笨拙的作法,表明研究者不善于使用它們。在材料不很齊備時,但有一些材料所記載的事實是確定無誤的,亦可以成為最堅實的證據。有了它們的支撐,立說則會變為定論。從立說到定論的過程中,推斷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材料是客觀的,其含義與價值是由研究者認識的,所以可能出現同樣的材料在不同的研究者那里竟得出不同的結論。這里主體的推斷便體現了一種學術見識和學術水平。王國維關于諸宮調的考證是一個典型而成功的例子。諸宮調是北宋民間興起的一種講唱文藝形式,在《東京夢華錄》和《夢粱錄》等筆記雜書里均有一些記載,然而在宋亡以后此種文藝形式衰微,明代刊行與傳抄的《董解元西廂記》,令學者們難以判斷它的文體性質,似乎諸宮調作品早已失傳了。1912年王國維根據《董解元西廂記》的引辭和元人凌云翰《定風波》賦《崔鶯鶯傳》,比較元人王伯成《天寶遺事》文體,并參證《錄鬼簿》關于王伯成的記述,最后推斷《董解元西廂記》是今存之宋金諸宮調。此后《劉知遠諸宮調》傳抄回國,南宋戲文《張協狀元》被發現,均證實了王國維的推斷是正確的。由此可見,某種學術推斷如果是科學的,那么從以后陸續發現的材料中,是皆可以得到證實的。
考證方法既是一種方法論,亦是一個科學思維過程。我們進行考證時,因面臨的諸種復雜的學術問題,還得采用具體的方法。這可概括為四類:(一)小學方法。中國學術自來以治儒家經典為主,為了注釋經典而興起了“小學”。它包括以《說文解字》為主的文字學,以《廣韻》為主的音韻學,以《爾雅》為主的訓詁學,用以考釋經典文字的形、音、義。考據所涉及的文獻的重要字詞都須用此方法以求確切的解釋。(二)文獻學方法。傳統的文獻學包括目錄學、版本學和校勘學。凡考據涉及文本源流、真偽、時代、異文等問題都須用此方法。(三)科學方法。這是引用自然科學方法,或稱實驗方法。顧頡剛理解的科學方法是:“我先把世界上的事物看成許多散亂的材料,再用這些零碎的科學方法實施于各種散亂的材料上,就喜歡分析、分類、比較、試驗,尋求因果,更敢于作歸納,在假設、搜集證成假設的證據而發表新主張。”(四)史學方法。胡適稱之為“祖孫的方法”。他解釋說:“他從來不把一個制度或學說看作一個孤立的東西,總把他看做一個中段,一頭是他所發生的原因,一頭是他自己發生的結果。……指出他們的歷史背景,故能了解他在歷史上占有的地位與價值,故不致有過分的苛責。”在考證一個較為復雜的問題時,通常絕不可能采用單一的方法,往往是多種方法的綜合使用,遵循科學思維的過程,形成一個具有個性的、合理的、內在諸多因素統一的邏輯結構,體現出細密的窄而深的研究精神。
我們從事古典文學的考證,這需要有廣博而深厚的知識結構。(一)以目錄學為學術的指引,以便檢尋到所需的文獻資料,懂得版本、校勘、文字、音韻、訓詁的基本知識,它們皆是治國學必不可少的工具。(二)熟悉四部的重要典籍。中國典籍按傳統的分類為經部、史部、子部、集部。成都學者劉咸炘談到治國學的經驗,主張從博入手。他說:“欲求成學,必須自讀,蓋國學與科學不同。……若吾國學,則四部相連,多不可畫疆而治。”這即是說,科學是分門別類的專門學問,我們的國學則是具有綜合性質的,不能分治。我們雖然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但若進行某些學術問題的考證便會涉及到四部書。這四部典籍顯然不能遍讀,但其中重要的典籍——尤其是對傳統文化有巨大影響的典籍是我們治古典文學的基礎。(三)中國文學史知識。這包括對中國文學的發展過程、文學家、文學作品等有一個系統的、全面的了解,以便判斷所考證的問題在文學史上的學術地位與價值。(四)專業知識。中國古典文學是中國古代文學的經典部分,按時代和文體可分為若干專業的研究方向。考證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學術問題雖然屬于基礎研究,但又是很艱難的研究,因而只有對本專業相當熟悉,對某個作者、某種文集或某種文學現象有深入的認識時,才可能發生疑問,引起興趣,設立假說,進行考證。當然我們不可能在以上四方面皆具有廣博而深厚的知識的情形下才去進行考證,而是在具有一定的基礎知識后,在工作中不斷由點到面地擴充知識,逐漸進入窄而深的研究。
學術考證的價值在國學運動和庸俗社會學盛行的時代曾受到懷疑與否定。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錢穆在《古史辨》第四冊《序》里對來自學界對考據的攻擊作了回答。他認為考據的成果是創立新說,“發前人所未發”;考據之事雖然細碎,但為通論的基礎;考據雖爭辨事實,但為義理的依據;考據家雖以懷疑而破壞成說,但“決其疑而信定”。最后他說:“若謂一民族對其自身歷史文化之知識,尚復有聞,則關于歷史文化知識之考據焉得無用。”我們可以說,凡是關于中國文獻與歷史的若干狹小問題的考據,是沒有現實意義的,僅有學術的意義;它的成果分別為其他學科作為事實的依據,以推動學術的向前發展;它表明中國的學者能夠自己解決這些困難的學術問題。關于中國古典文學的考證的意義也是如此。我們研究古典文學,可以發掘其中的愛國主義精神而增強民族的自信;可以闡揚其中高尚純樸的品格而陶治人們的道德情操;可以分析其中的藝術表現而讓人們獲得古典藝術美的享受。然而關于狹小學術問題的考證卻沒有這些作用。例如我們通過考證可以證實孔子沒有刪定過《詩經》,還原《詩經》的文學真實面目;可以辨清屈原確有其人,可以知道他的生卒年,而且證實《離騷》是他的代表作品;可以見到《西廂記》故事的發展及主題思想的演變過程;可以弄清女詞人李清照的苦難的生平事跡;可以解讀李商隱《無題》詩的隱密含義;可以相信李白確是兩次到過京都長安;可以考知《西游記》的作者是誰。這些考證成果是我們研究古典文學進行思想和藝術分析的事實依據。這些考證是古典文學研究的范圍,卻不是用文學研究方法可以解決的,而是必須用考證方法才能解決。在此意義上,這些考證又實為國學研究的對象,其成果是古典文學研究的基礎。劉咸炘在《治史緒論》里將“考證事實”的“史考”列為史學的首位,而關于考證與史的關系,他認為:“考證在成書之先,然不能成書,則止是零碎事跡,不得為史。”這即是說,歷史考證是歷史著述的準備工作,而并非歷史著作,不能成其為史。古典文學研究與考證的關系也是如此,即考證不是文學研究,僅是文學研究的基礎或準備,但它應在文學研究之先。其學術意義亦在于此。為了古典文學研究的發展,許多狹小問題的考證是非常必要的。我們期待出現具有重大學術價值的考證,出現更為精密細致的考證,出現特具卓識的長于考證的學者。
(作者單位: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史記#8226;屈原賈生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