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是個山環水繞的小城,自然風光雄奇而又秀麗。從東坡所住的臨皋亭出門前行八十余步,便是滔滔東流的大江,江面寬闊,水天相接,白天波光帆影,夜晚風露浩然。哪怕東坡閉門坐在南堂里,只要把西窗推開,便能看到浩渺的江水。即使是從雪堂通往臨皋亭的那條普普通通的黃泥小徑,在東坡眼里也是趣味盎然。東坡白天常在雪堂讀書或會客,入夜才回到臨皋亭與家人相聚。一個雨后初霽的傍晚,東坡獨自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雨水把山坡沖洗得一塵不染,雨后的月亮也分外明亮。路上已經沒有行人,萬籟俱寂,只有東坡手里的竹杖敲擊路上的瓦礫發出鏗然的聲響,那是多么悅耳啊!
當然,黃州的名勝首推赤壁,相傳那兒就是三國時周瑜大破曹軍的古戰場。赤壁又名赤鼻磯,整座山崖都呈絳紅色,千尺峭壁直插江中,洶涌的江水從下面奔騰而過,激起無數浪花。此外,江對岸武昌的寒溪、西山也是風景絕佳之處,那兒連山絕壑,溪水淙淙,長林古木遮天蔽日,清幽絕倫。正像湖南永州的奇特山水自古不為外人所知,等到柳宗元親臨其境才譽為奇觀一樣,黃州一帶的名勝已在春風秋雨和晨曦夕霞中沉睡了數千年,它們期盼著一位天才文學家的光臨和品鑒。它們終于等到了一位數百年才得一見的天才,那就是東坡。東坡自幼熱愛自然,子由后來回憶說:“昔余少年,從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蹇裳先之。有不得至,為之悵然移日。至其翩然獨往,逍遙泉石之上,擷林卉,拾澗實,酌水而飲之,見者以為仙也。”東坡入仕以后流宦各地,每到一處,都會在公務之暇盡情地游覽當地的名勝。如今東坡到黃州來了,他的身份已不是地方長官,也不再有公務纏身,他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深入自然。更重要的是,此時的東坡已被逐出了朝廷,遠離魏闕本來就意味著接近江湖,何況東坡對充滿鉆營和傾軋的官場產生了整體性的厭惡,他必定會以十倍的熱情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從而用更加細膩的眼光去觀察山巒江河和草木蟲魚的奧秘,用更加體貼的胸懷去體悟隱藏在風雨云霞中的生命律動。從這個意義上說,經歷了烏臺詩案的東坡與自古無人賞識的黃州山水相得益彰,于是一系列題詠山水的杰作誕生了。
博學多才的東坡當然知道黃州的赤壁并非“赤壁大戰”的真正戰場,他在寫給范子豐的信中說:“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雖作疑信之詞,但其實是疑多于信。然而當東坡親臨赤壁,親自佇立在高聳的石磯上望著滾滾東流的長江時,覺得如此險要的地形真是天然的好戰場,當年萬艦齊發、烈焰映空的戰爭場景便如在目前。古代的英雄人物已隨著那滔滔不絕的江水永遠流逝了,但他們曾經在歷史舞臺上縱橫馳騁,多么威武雄壯,多么風流瀟灑!命途坎坷的自己則年近半百尚一事無成,往昔的雄心壯志都已付諸東流,若與少年英發的周郎相比,更使人感嘆無端。于是東坡舉杯酹月,寫了一首慷慨激烈的懷古詞: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這首《念奴嬌》里其實蘊含著郁積在東坡心頭的失意之感——人生如夢的思緒、年華易逝的慨嘆,情緒相當低沉。但是這些情愫映襯在江山如畫的壯闊背景下,又滲透進了面對歷史長河的蒼茫感受,頓時變得深沉、厚重,不易捉摸。而對火燒赤壁的壯烈場面與英雄美人的風流韻事的深情緬懷,又給全詞增添了雄豪、瀟灑的氣概,相形之下,東坡本人的低沉情愫便不像是全詞的主旨。也就是說,此詞中懷古主題是占主導地位的,詞人的身世之感則是第二位的。東坡將它題作“赤壁懷古”,可謂名副其實。正因如此,雖然后人對此詞的情感內蘊見仁見智,但大家公認它是東坡豪放詞的代表作。從此以后,黃州的赤壁便成為人們憑吊三國英雄的最佳場所,而真正的赤壁戰場——嘉魚縣東北江濱與烏林隔江相對的那個赤壁,反倒無人問津了。黃州赤壁何幸,它在沉睡千載之后終于得到了東坡的青睞!
使赤壁與東坡結下不解之緣,也使赤壁名揚天下的更好作品是兩篇《赤壁賦》。元豐五年(1082)的秋季與冬季,東坡連續兩次攜帶友人到赤壁游覽,良辰、美景俱備,嘉賓、賢主相得,于是東坡興會淋漓,寫下了傳誦千古的前、后《赤壁賦》。聞一多評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說:“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贊嘆是饒舌,幾乎是褻瀆。”東坡的前、后《赤壁賦》也是如此,與其饒舌或褻瀆,不如讓讀者直面原文。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只把兩篇賦的大意譯成英文,此外幾乎不置一詞,真是絕頂聰明的做法。我不夠聰明,仍想稍微饒幾句舌,但僅作串講而不予贊嘆,希望不至于褻瀆了東坡。《赤壁賦》全文如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后人繪《赤壁圖》,往往在東坡的舟中畫上黃庭堅與佛印。《柳亭詩話》卷二一清人宋長白云:“今畫家作赤壁圖,不畫道士,而畫一僧,指為佛印,且又指一人為黃山谷,不知何所據耶?”其實這兩人都沒有到黃州與東坡同游的經歷。東坡賦中那位吹簫之客是楊世昌,他原是綿州(今四川綿陽)武都山的道士,與東坡誼屬同鄉。楊世昌是個出家人,就像閑云野鶴一般的悠閑自在,這年夏季他云游廬山,順路到黃州看望東坡。楊世昌多才多藝,既通星相歷法,又善畫山水,更擅長彈琴、吹簫,東坡與他一見如故。七月十六日,東坡邀了幾位朋友泛舟于赤壁之下,楊世昌也帶上洞簫一同前往。面對著偉麗的江山與知心的朋友,東坡心情愉快,不由得吟起《陳風#8226;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仿佛受到東坡的召喚,一輪明月從東山頂上冉冉升起。月光下的景物披上了一層薄紗,江面變得更加遼闊、蒼茫,一葉孤舟便出沒在萬頃煙波之中。東坡與客人都飄飄然的有神仙之概,楊世昌隨即吹簫助興。不料簫聲嗚咽,東坡愀然變色,詰問楊世昌為何簫聲如此悲涼,于是引出了主客二人的一番對話。主客對話本是從漢賦以來一脈相承的傳統寫法,但東坡筆下卻能推陳出新。與《念奴嬌#8226;赤壁懷古》一樣,《赤壁賦》中也充滿了復雜的情懷,主客兩人的一番對話其實都是東坡的內心獨白。不同的是,東坡緬懷的古人從周瑜變成了曹操。在赤壁之戰發生的前夕,曹操親率十萬雄師沿江東下,這位“晝攜壯士破堅陣,夜接詞人賦華屋”的一世之雄對著滔滔大江橫槊賦詩,是何等的威武雄壯、風流瀟灑!但如今安在哉?名垂青史的英雄尚且如此,更不用說我輩混跡于漁樵的普通人了。相對于千年流淌不盡的長江和亙古如斯的明月,人身是多么的渺小,人生又是多么的短促!然而此時的東坡已暫時擱置了儒家建功立業的淑世情懷,他轉而用莊子的相對論的眼光來看待宇宙萬物。江水東去,晝夜不息,然而萬里長江依然在原地奔流。月圓月缺,變幻不定,然而無論光陰如何流逝,那輪明月何嘗有半點減損?世間萬物均同此理:從變化的角度來看,連天地都是瞬息萬變的不定之物;從不變的角度來看,我們與外物都是永恒的存在,又何必羨慕長江和明月呢?
《后赤壁賦》全文如下: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于是攜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翩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東坡作文,變化多姿,即使是同樣的題材,也定會有不同的主題和表現形式,兩篇《赤壁賦》堪稱典范。東坡后一次攜友游覽赤壁在數月之后,時已入冬,景物蕭瑟,唯一不變的是天上的明月,于是便從明月寫起。是夜東坡已準備回家了,因為“霜露既降,木葉盡脫”的蕭條冬夜并不是出游的好時機。然而行走在黃泥坂上的東坡看到自己的人影,抬頭一望,正見明月當天,覺得不該辜負了如此的良夜。正巧同行的客人在黃昏時分剛捕得一尾鱖魚,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三云:“《后赤壁賦》:‘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多不知為何等魚。考之乃鱖也。《廣韻》注:‘鱖,巨口細鱗。’《山海經》云:‘鱖,巨口細鱗,有斑彩。’以是知東坡一言一句,無所茍也。”朱氏推測合理,故從之。夫人王閏之又很湊趣地取出一斗收藏已久的好酒,于是東坡就興沖沖地帶著酒肴,重游赤壁。冬季江水大落,原來沒在水中的巖石頓現崢嶸,聳立岸邊的赤壁變得更加峭拔。距離上次游覽才過了三個月,江山風景居然面目全非了!于是東坡舍舟登岸,挽起衣襟,攀上赤壁危崖,俯視幽深的江水。他在山頂上獨立長嘯,四周的山谷回聲震蕩,劃破了夜空的寂靜。他忽然覺得寂寞與恐懼,便下山回到船上,解開纜繩,讓船隨意漂流。半夜時分,一只孤零零的仙鶴從江東飛來,它戛然長鳴,掠過船頭向西飛去。不久客人辭去,東坡也就入睡,他夢見一位身穿羽衣的道士,問他此游興致如何。與前賦不同,《后赤壁賦》中僅有寫景敘事而沒有一字一句的議論。然而這僅僅是一篇普通的游記嗎?當然不是,全文的敘事由真入幻,開頭像一段洋溢著生活氣息的紀實小品,結尾卻是充滿了夢幻色彩的浪漫遐想,分明是富有象征意義的比興手法。然而此賦究竟蘊藏著什么意義呢?它是否包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呢?在蕭瑟的冬夜乘舟游于絕壁之下,還獨自一人攀上險峻陡峭的山崖,東坡究竟在尋求什么?那種“悄然而悲、肅然而恐”的心情真是山鳴谷應的夜景所引起的,還是折射著他對現實社會的某種感受?讓小舟在江中放任自流,與《莊子》中所描摹的無心觸物的“虛舟”有無關系?玄裳縞衣的仙鶴與羽衣蹁躚的道士究竟是一是二,這個超凡脫俗的意象是否象征著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境界?我們不知道,但我們感受得到,東坡在寫景敘事之外別有寄托,這是一位智者面對著江山風月所悟出的人生的真諦。它不可言說,但其意無窮。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