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大傳、英雄史詩滿族說部,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代表作,正在引起文化學術界的熱情關注。根據國家級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分類,滿族說部屬于第一類即民間文學。而少數民族口耳相傳的民間活態文學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熱潮中的崛起,將為中國文學史的學科建設提供新的重要資源。中國文學史的內涵原本博大精深、無比豐富,其中既包括漢民族文學,也包括少數民族文學;既包括書面文學,也包括口承文學。鼓吹文學改良的領袖人物胡適曾經說過:“廟堂的文學之外,也有草野的文學,貴族的文學之外,還有平民的文學。”(《胡適文集》第八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并進一步指出:“真正的文學卻在民間”,“專重模仿的古典文學,不能代表二千五百年的文學變遷”(同上)。如果說民間口傳文學屬于原生態,那么作家書面文學只能屈居于次生態了。有關滿族說部歷史淵源與傳承保護的探索,將為中國文學史追尋和保留同作家書面文學并行不悖的原生態口傳文學,對于中國文學史完備框架與創新體系的建設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
滿族及其先世肅慎、挹婁、勿吉、靺鞨、女真,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是一個數度走向輝煌、兩度入主中原的偉大民族,為中華五千年少數民族的歷史所僅見。說部這一藝術形式雖然稱作“滿族說部”,但并非滿族所獨有,乃是滿族和包括女真人在內的滿族先民彪炳史冊的可貴創造,是這個偉大民族民族精神、民族智慧升華的結晶,無比生動地再現了女真—滿族的心路歷程。傳統說部作為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以蒼莽樸直的氣勢和本真原始的活力,為精英文化、書寫文化一統天下的中國文學史帶來了草根文化、口傳文化令人耳目一新的強勁旋風,在中國文學史上大放異彩。由于它產生于游牧文明的縱深地帶,飽含著我國北方民族文化威武有加、健勇無比的珍貴元素,為中國文學北雄南秀、異彩紛呈的多元一體格局注入了新的活力、新的氣象。滿族說部通過口頭傳承涵養孕育、勃發崛起,當之無愧地代表著滿族及其先民口頭文學的最高成就,堪稱中國文學百花園中燦爛奪目的一朵奇葩。
一、滿族說部的淵源與緣起
滿族作為我國北方阿爾泰—通古斯語系的重要民族,其歷史可謂十分悠久。三千多年以前的肅慎,是滿族的原始先民,他們生活在長白山以北和松花江中上游、牡丹江流域的廣闊地區,從舜禹時代即與中原有了聯系。戰國以后,肅慎改稱挹婁,以后又陸續改稱勿吉、靺鞨、女真。其中粟末靺鞨于唐朝時曾經在松花江上游、長白山北麓即今吉林敦化、黑龍江寧安一帶建立渤海地方政權。而女真人則在遼、宋、金激烈復雜的沖突矛盾中崛起塞北,雄視天下,滅遼驅宋,入主中原,對于中華民族的發展壯大厥功甚偉。滿族則是以建州女真、海西女真為主,在明代形成的新的民族共同體。他們步武其先民女真人的后塵揮師入關,進而一統天下,開創了我國有史以來多民族國家空前鞏固穩定的歷史局面。其領土“東極三姓所屬庫頁島,西極新疆至于蔥嶺,南極廣東瓊州之崖山”(《清史稿#8226;地理志》),基本上奠定了中國近、現代的版圖疆域。由于滿族及其先世女真人不止一次地逐鹿中原,從而對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歷史進程產生了深遠影響,作出了重要貢獻。
《盛京通志》指出:滿族“精騎射,善捕捉,重誠實,尚詩書,性直樸,習禮讓,務農敦本”,延續和發展了女真人的民族品格與民族精神。滿族及其先世女真人的文化,是我國北方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中原漢文化的輻射作用,北方民族曾經接受漢文化的深刻影響,從而促進了北方民族的發展與進步;與之相應的,北方民族文化的南漸也給漢文化補充了威武有加、健勇無比的寶貴元素,從而為北雄南秀、氣象萬千的中華文化帶來了新的因子與新的活力。恩格斯曾經指出:“每一次由比較野蠻的民族所進行的征服,不言而喻地都阻礙了經濟的發展,摧毀了大批的生產力。但是在長期的征服中,比較野蠻的征服者,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不得不適應征服后存在的比較高的‘經濟情況’:他們為被征服者所同化,而且大部分甚至還不得不采用被征服者的語言。”(《反杜林論》,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不過這種影響遠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單向進行,而是必不可免地雙向進行的。因此恩格斯也曾說過:“德意志人究竟是用了什么靈丹妙藥,給垂死的歐洲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呢?……凡德意志人給羅馬世界注入的一切有生命力的和帶來生命的東西,都是野蠻時代的東西。的確,只有野蠻人才能使一個在垂死的文明中掙扎的世界年輕起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首先自然是層次較高一方向層次較低一方輻射擴散,同時也無可否認,層次較低一方也給予層次較高一方不可忽視的沖擊影響。在階級社會,文明的每一步前進,往往伴隨著相應的退步;在所謂“野蠻”民族的文化當中,也正包含著人類社會健康發展所需要的某些積極因素。本世紀伊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楊義先生曾經旗幟鮮明地提出“邊緣活力”的命題(呂微《“文化視野與中國文學研究”國際研討會紀要》,《文學評論》2001年第6期)。漢民族的成長壯大,與陸續融合周邊民族不無關系,在民族融合過程中自然會有選擇地吸納邊緣文化。而中原文化所以能成為中華文化的核心,正是同邊緣文化互動互補的結果。在中國文化的歷史發展中,當中原的正統文化由于缺乏活力而趨于模式化、凝固化的時候,邊緣地區文化即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樸野本性和原始活力沖擊、補充和激活中原文化,使中華文化在新的歷史臺階上實現新的演進、整合與創造,從而確保中華文化歷經五千年仍然具有勃勃生機,這就是中華文化能夠不斷發展與更新、永不停頓與衰敗的動力學原理。尤其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是,包括滿族及其先世女真人在內的北方民族在塞外的崛起和北方民族文化的蓬勃發展,有力地修正了長期以來占統治地位的所謂中華民族及其文化起源于黃河中下游、然后向四周擴散的“單源中心說”。而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國文物工作者在塞北建州女真崛起的廣闊地帶發掘的“紅山文化”遺址,以無可辯駁的考古成果證明早在五千年以前燕山以北的遼河流域就存在一個同中原地區仰韶文化北南并存、相互對應的文化中心(見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遼寧牛河梁紅山文化“女神廟”與積石冢群發掘簡報》,《文物》1986年第8期),從而將中華文明的歷史提前了上千年。正是在這個和燕山山脈接壤的廣闊的北方草原地區,先后孕育了幾度入主中原的北方民族,同時也孕育了特色鮮明的北方民族文化。滿族說部,就是北方民族文化升華的結晶。
據口碑資料和文獻資料可知,滿族的先民有著十分豐富的口頭文學傳統。例如著名的滿族創世神話《天空大戰》,當即來自滿族先民的口傳心授。特別是自女真時期以來,民間口頭文學得到了更充分的發展,從而非常難得地為滿族說部留下了極其深厚的文化積淀。滿族及其先民正是通過“說史”、“頌唱根子”的活動,將“民族文化記憶”熔鑄為無比生動的口頭文學、包括千姿百態的說部藝術。在目前已經搶救采集、記錄整理的滿族說部中,超過二分之一的作品與滿族先民女真人的杰出人物或女真人的口傳文學密切相關。如《忠烈罕王遺事》、《蘇木夫人傳》、《金世宗走國》、《女真譜評》等,即頗有代表性。這些作品講述傳揚的女真完顏部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的光輝業績,當主要來自女真完顏部的口頭傳承。而說部作品中的一個熱點人物——歷史上號稱“北方小堯舜”的金世宗完顏雍,不僅在有金一代開創了“大定明昌”的鼎盛局面,而且異常珍視女真族的固有文化,對于保護滿族先民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做出了重要貢獻。由于完顏雍的不懈鼓吹和積極推動,女真文化得以更好地保存、延續和發揚光大,從而滋養和哺育了滿族文化。據《金史#8226;世宗紀》載,完顏雍為了防止子孫后代忘本,保持女真人淳樸敦厚之風,一再提倡民族精神、民族品格和民族習俗(《金史》卷六《世宗》上、《金史》卷七《世宗》中)。例如大定十一年(1171年)十一月完顏雍臨幸東宮時,曾告誡皇太子:“吾兒在儲貳之位,朕為汝措天下,當無復有經營之事。汝唯無忘祖宗淳厚之風,以勤修道德為孝,明信賞罰為治而已。……唐太宗有道之君,而謂其子高宗曰:‘爾于李勣無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宜即授以仆射,彼必致死力矣。’君人者,焉用偽為!受恩于父,安有忘報于子者乎!朕御臣下,唯以誠實耳。”(《金史》卷六《世宗》上)完顏雍提倡的女真民族誠信無欺的可貴品格與可貴精神,于此可見一斑。為了求本尋根,早在大定十三年(1173)完顏雍即有意從京城中都(今北京)回訪女真完顏部發祥地會寧府(今黑龍江阿城南白城),以追尋女真族的民族精神和非物質文化遺產。據《金史》記載,大定十三年三月乙卯,上謂宰臣曰:“會寧乃國家興王之地,自海陵遷都永安(今北京),女直人寢忘舊風。朕時嘗見女直風俗,迄今不忘。今之燕飲言樂,皆習漢風,蓋以備禮也,非朕心所好。東宮不知女直風俗,第以朕故,猶尚存之。恐異時一變此風,非長久之計。甚欲一至會寧,使子孫得見舊俗,庶幾習效之。”(《金史》卷七《世宗》中)完顏雍在內心醞釀、發酵已久的這一夙愿,終于在十一年后的大定二十四年(1184)三月付諸實施,并駐蹕將近一年之久。金世宗此次巡幸女真故地,《金史#8226;世宗紀》、《金史#8226;樂志》均有翔實的記載,在歷史上傳為佳話。
完顏雍這次著名的東巡,率領親王、妃嬪、皇族子孫等兩千余人由中都(今北京)浩浩蕩蕩向女真發祥地進發,是一次行程兩個月而頗具象征意義的空前的壯舉。號稱“北方小堯舜”的世宗完顏雍十分珍視民族傳統文化,身體力行求本尋根活動,為民間以頌揚先人輝煌業績為主要內容的口承史詩性長篇敘事文學帶來了強勁的助推力。這一傳統后來為女真族后裔——滿族所承襲和接受,使女真民族杰出人物的英雄事跡歷經上千年仍在滿族居民中以“說部”的形式口耳相傳,為滿族先民保存了大量活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這種頌唱宣揚祖宗輝煌業績的古老傳統,由于完顏雍作為一代英主以身作則、親自實踐,當已跨越歷史的風云而垂范子孫后世,為滿族以說部的藝術形式求本尋根、追念祖先樹立了楷模。滿族說部正是繼承了滿族先民口頭文學和非物質文化的優良傳統,從而創造了氣勢恢宏、篇幅浩瀚的說部藝術,形成飽含天籟真趣、生機活力的原生態作品。
二、滿族說部的傳承與保護
“非物質文化遺產”也稱無形文化遺產,它是人類在對文化遺產認識過程中提出的一個新概念,內涵極其豐富。為了完整準確地揭示其內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廣泛征詢了各國專家的意見,最后在2003年10月17日通過的《保護無形文化遺產公約》中是這樣表述的:“所謂無形文化遺產,是指那些被各地人民群眾或某些個人視為其文化財富重要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活動、講述藝術、表演藝術、生產生活經驗、各種手工藝技能以及在講述、表演、實施這些技藝與技能的過程中所使用的各種工具、實物、制成品及相關場所。無形文化遺產具有世代相傳的特點,并會在與自己周邊的人文環境、自然環境、甚至是與已經逝去的歷史的互動中不斷創新,使廣大人民群眾產生認同,并激發起他們對文化多樣性及人類創造力的尊重。當然,本公約所保護的不是無形遺產的全部,而是其中最優秀的部分——包括符合現有國際人權公約的、有利于建立彼此尊重之和諧社會的、最能使人類社會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的那部分無形文化遺產。”其中口頭“講述藝術”是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而滿族說部堪稱人類口頭“講述藝術”的代表作。作為列入國家級名錄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滿族說部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國的民間文化工作者在滿族聚居區通過田野調查發現的口傳敘事性長篇說唱文學。據初步掌握,目前尚有三十余部說部作品存在于滿族民間,已經記錄整理的僅有十一部。由于滿族說部是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傳承的,因而傳承人對于說部作品的活態保存十分重要。但是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田野作業中得知,這些傳承人多為年過六旬的老人,當時尚有二十余位健在。2002年黑龍江省東吳縣沿江鄉四季屯78歲高齡的何世環老人,還能用流利的滿語講唱《尼山薩滿》,不過其他傳承人都只能用漢語講唱。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后至本世紀初,滿族說部的傳承人已有十七八位相繼謝世,瀕危狀況相當嚴重。立即采取措施迅速搶救、有效保護這份珍貴的民族民間文化遺產,已經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文化遺產是人類的祖先留給子孫后代的寶貴財富,具有不可再生的性質,一旦損毀或失傳,必將造成文化財富無法彌補、不可挽回的損失。對于已經列入國家名錄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應該怎樣有效地進行保護?這是一個必須認真面對、妥善解決的新的課題,不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都沒有現成經驗可循。非物質文化遺產同摸得著、看得見、有著具體形態的物質文化遺產不同,它是人類歷史發展中各個族群生活方式乃至情感、智慧的活的載體,保留著各民族特有的心理結構、思維方式和審美觀念,為各民族精神血脈之所系。要想切實保護這類口傳心授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必須在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上加大探索的力度。通過總結人類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實踐可以看出,保護的方式大體說來不外兩種,即靜態保護和動態保護。前者是以往保護工作慣用的方式,后者是國內外著力攻堅的新的方法。
我們認為,口頭文學屬于集體創作,凝聚著民間的集體智慧,承載著千百年來形成的道德觀念、精神需求、價值體系,具有潛移默化的法約性,構成一種無形的行為規范,對于子孫后代的行為方式不乏引導作用。有鑒于此,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應該以一種自然的形態生存,最理想的保護方式就是使其繼續存活于人們的日常生活當中,傳承于人們的口耳之間,也就是俗語所說的“活魚還要水中看”。但是在我們國內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動態保護剛剛起步,亟需在具體操作中發揚首創精神,摸索可行的做法、探尋成功的經驗。為了在滿族說部的保護中實現這一目標,必須創造兩個條件,一是要有動態傳承的適當環境,二是要有動態傳承的后繼傳人。按《國家“十一五”時期文化發展綱要》的精神,應盡快創立滿族說部的文化生態保護區,以便為滿族說部的口頭傳承和持續性保護提供寬松的生存環境;與此同時,還應加大對滿族說部代表性傳承人的保護力度,提供切實有利的條件,保證滿族說部能夠以師帶徒活態傳承。
除了動態保護的原則以外,靜態保護的原則也是不可偏廢的。新的發展時期以來,由文化部、國家民委和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聯合發起的“十部中國民族民間文藝集成志書”的編纂工作取得了可喜的成績,成為我們國家對民間文學進行全面普查、及時搶救、系統整理的一次最為壯觀的文化工程,將許多處于瀕危狀態的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以文字記錄的方式成功地搶救下來。至于對滿族說部的靜態保護工作,到目前為止文字記錄的成績也相當可觀,已經搶救記錄、正在整理成文的十一部說部作品其篇幅已達600萬言之巨。就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包括滿族說部的保護方式而言,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與互聯網的發展,在語言、文字、圖像共同傳遞信息的所謂“讀圖時代”,靜態保護也要有所創新。應該把錄像、錄音、攝像引入保護工作的始終,對于滿族說部進行立體的記錄,以便完整而恒久地保留其活態存在情況下的原真性面貌。
滿族說部的活態傳承和橫空出世,乃是人類文化史上的空前壯舉和重大發現,給多元一體、氣象萬千的中國文學史增添了無限的光彩,為中國文學的傳播方式開創了新的局面。在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中,長期以來人們一直關注文獻著錄的文學成果,很少留意口耳相傳的文學資源。文獻的著錄記載對于古代文學的研究無疑是十分重要,但是口耳相傳的文學資源同樣不可或缺。特別是上個世紀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以來,引起了全世界的熱切注意,也打開了我們的眼界,促使我們對于中國古代文學無比豐富的多樣性內涵和形態在認識上產生了新的飛躍。由于傳統說部的崛起,將推動學術界在書面文學與口承文學互動互補、漢民族文學與少數民族文學相激相融中構建中國文學史的新的框架,實現中國文學史由場域狹小、內涵單一的傳統模式向視野開闊、多維多元的科學體系轉型和跨越。與此同時,由于滿族傳統說部具有文藝學、文化學、歷史學、民族學、民俗學、宗教學等多方面的價值,必將為人類文化的多樣性盡展風采,極大地補充與豐富人類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寶庫。
(作者單位:吉林省社會科學院,吉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