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企明吳宏《小山遠歌圖》(見封二),今藏上海博物館。
吳宏,生卒年不詳,字遠度,號竹史,谿堂(今屬江西)人,寓居江寧(今江蘇南京)。工詩畫,善畫人物、山水,“筆墨縱橫森秀,能萃諸家之長(秦祖永《桐蔭論畫》),與龔賢、樊圻、高岑等人合稱“金陵八家”。
這是一幅淡設色人物山水畫,紙本長卷。畫幅中部,畫著高低、大小不等的老樹,環溪而生,枝繁葉茂,連成密密樹陰。右部“峰巒郁密”,筆墨蒼潤,茅屋書齋掩映于樹叢中。溪水蜿蜒而出,溪邊平坦處有一位老人正面對遠山,抱琴獨坐,一童拄杖立于老人身后隨侍。人物用勾線填色法畫成,線條勁細流利,神態悠閑,他正處于全圖的中心,醒目突出。遠處,云叆叆,水渺杳,云水迷蒙,一派空靈,老人奏琴高歌,歌聲和著水聲,傳到遠處去。云水空闊處,吳宏自題一詩:
云渺渺,水溟溟。高樹低樹連陰密,遠山近山無數青。中有高人抱幽獨,坐臥煙霞隔塵俗。瑤琴一曲來宮商,俯仰乾坤心自足。吳宏書寫此詩,不小心于“煙”下漏掉一個“霞”字,為免影響畫面的美觀,他將霞字補寫在全詩的最后,字體略小,這是古代書畫家慣用的辦法,讀畫人自能理會。這首平仄交替協韻的古體詩,行筆流暢,畫家將自己“寄樂于畫”的畫心,完全借詩托出。題詩全寫畫上的景與人,詩與畫的對應關系,相當緊密。首兩句,從云水迷蒙的畫面落筆,云霧渺邈,水氣溟濛,迷漫于畫幅。次兩句,寫畫面山景,高處的樹、低處的樹綠陰密接,遠處的山、近處的山,構成連綿的青色屏障。以上四句詩,協平聲青韻,描寫畫面上的山與水,再現畫境美。“中有高人”以下四句,換協仄聲韻,轉而寫畫中人。密林中這位高人,抱著幽獨的心志,在煙霞里坐臥,與塵世隔絕。他彈奏一曲瑤琴,送出優美的琴音,高聲唱著幽雅的歌曲,心神在天地間游弋,心曠神怡,自己感覺到心靈上的愜意和滿足。全詩寫景寫人,景物與人情相交融,畫幅的筆趣墨韻與詩篇的詩情畫意,緊相滲透、融通,真是題畫詩中的上乘之作。

古人作畫,不圖名利,只求自娛娛人。我國古代畫論家宗炳《畫山水序》首創“暢神”說,唐朝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提出繪畫“怡悅情性”的美感作用,宋代郭熙的《林泉高致》也提到“快人意”的藝術功能。徐渭說:“(花鳥畫)百叢媚萼,一干枯枝,墨則雨潤,彩則露鮮,飛鳴棲息,動靜如生,悅性弄情,工而入逸,斯為妙品。”(《與兩畫史書》)王昱說:“學畫所以養性情,且可滌煩襟、破孤悶、釋躁心、迎靜氣。”(《東莊論畫》)董棨說:“我家貧而境苦,唯此腕底風情,陶然自得,內可以樂志,外可以養身。”(《養素居畫學鉤深》)他們都談到了繪畫藝術的“樂志”和“樂人”,唯獨明代董其昌最為明確地提出了“寄樂于畫”的美學思想,他在《畫旨》里論述畫家多壽時說:“仇與趙(指仇英和趙孟頫)雖品格不同,皆習者之流,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者也。寄樂于畫,自黃公望始開此門庭耳。”我國畫家都奉此為圭臬,以畫養自己之情性,也以畫怡悅讀畫人之情性,達到內以樂志、外以樂人的目的。
題畫詩人是畫家的知音,常用題畫詩揭示出繪畫作品中“寄樂于畫”的內蘊精神。畫家自己題詩,更能明白坦示自己的藝術匠心。
元龔王肅有一首《題翠禽圖》詩:
一曲寒塘漾夕暉,珍禽照影惜毛衣。非魚也自知魚樂,不肯花前掠水飛。
畫已佚,詩人沒有點明這是誰的作品,我們無從臆測。讀了詩,可知龔王肅巧妙地傳達出畫家“寄樂于畫”的消息。詩人讀懂了畫,深知畫家之心。題詩一、二兩句,說夕陽照在水波粼粼的寒塘上,翠鳥臨水照影,憐惜自己身上美麗的翠羽。三、四句,詩筆脫開畫面,推想畫上翠鳥的內心世界,由《莊子·秋水》篇的名句生發,說翠鳥深知魚在水中悠游的樂趣,所以不肯在花前掠水飛過,怕驚動、擾亂了游魚的歡樂。這一層藝術意想,畫家心中有,但在繪畫中無法表現,只能靠翠鳥斂翼佇立寒塘的畫像來暗示。現在經過詩人題詩的點撥,也就申發、深化了畫意,“寄樂于畫”的藝術構想也就被揭示出來了。
清納蘭性德的《漁父詞·題楓江漁父圖》:
收卻綸竿落照紅,秋風寧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蘆花短笛中。
這是詞人納蘭性德題在謝彬《楓江漁父圖》上的小詞。徐钅九《詞苑叢談》卷五云:“余舊屬謝彬畫《楓江漁父圖》,……長白成容若為余作《漁父詞》……同人以為可與張志和并傳。”成容若,即清代大詞人納蘭性德。謝彬寄“江湖之樂”于畫中,納蘭性德的詞,恰恰也極道江湖之樂。詞的前兩句,寫畫面景象,絢麗的晚霞,隨風而舞的芙蓉,收起綸竿的漁父,在優美的詞境中,透露出詞人對江湖生涯的向往之情。“人淡淡”二句,描寫漁父形象和畫面水霧迷蒙的景象,人與景融合。“淡淡”兩字,勾勒出漁父淡薄名利的品性。結句寫漁父吹起短笛,一任小船隨風漂入蘆花叢中,充分反映出漁父隨適任性、自由自在的形象特征。應該說,納蘭這一首足與張志和《漁歌子》并傳的小詞,淡雅幽遠,像一幅恬淡清雅的江南水墨圖,達到詞畫融通的極致。
畫家自己寫的題詞,更能清楚地抉出“寄樂于畫”的構思匠心,如元代錢選畫過一幅《宮姬戲嬰圖》,已佚,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四七曾記載此圖:“綠蕉墨石,一美女抱兒坐杌上,手執花一枝,一侍女擎紈扇傍立。”我們仿佛尚能看到這幅畫的畫面具象。錢選自題一詩:
殿閣深深氣自清,不知人世有蓬瀛。日常無事宮中樂,閑與諸姬伴戲嬰。題詩從人物畫的背景入手,描寫宮殿高大清爽,生活在宮中,自然就不知道世上還有仙山。三、四句進而說正因為宮中無事,諸姬們戲耍嬰兒,便成為她們生活中的一大樂事。“樂”,是人們內心的情感體驗,看不見,摸不著,畫不出。然而錢選既然在畫中寄寓著這種樂趣,他便憑借小詩,揭示出畫中之“樂”,讀畫人也就循著題詩去體味畫中之“樂”。畫家與讀畫人,在一個“樂”字上,達到審美情趣的交會。
王震畫《漁父圖》,在畫中人漁父身上,充分體現出漁家之樂。他為了讓讀畫人更好地理解自己的畫意,便題寫一絕:
自家拍手自家歌,一個漁翁打槳過。網得鮮魚還酒債,明朝再得醉顏酡。
詩的一、二句,通過“拍手”、“自家歌”、“打槳”的活動細節,傳神地表達出漁父內心的喜悅。詩的后兩句,更將畫面上無法表現的漁父內心活動,他的捕得鮮魚、沽酒痛飲的打算,借著詩歌語言,細微地表達出來。全詩用通俗明白的語言、近乎漁歌的格調,全方位地傳達出漁家生活的樂趣,詩情與畫意絲絲入扣,融合無間。這方面的例證還很多,限于篇幅,不再臚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