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創作《紅樓夢》,在藝術形式與內容的各個方面,都極其廣泛地汲取、借鑒中國古代文學家的藝術經驗。這種借鑒,大多數是綜合性的,如水化于鹽,不能分辨,但也有一些有形跡可辨的。筆者近閱韓愈的《石鼎聯句》詩及序,聯想到《紅樓夢》第七十六回中“凹晶館聯詩”的情節,發現極有可能是受到韓愈的啟發而創作的。兩者之間,不僅存在情節的相似性,而且聯句風格也不無影響關系。查閱了有關《紅樓夢》研究論著,似未有人提到這一點。故略為縷述于下,并求正于世之通識。
“凹晶館聯詩”的情節是一般的讀者都很熟悉的:中秋之夜,賈府在大觀園賞月,夜深露涼之時,樂極悲生,眾人漸漸散去。黛玉與湘云兩人悄至凹晶館繼續賞月,并且聯句斗韻,正當兩人“搜奇檢怪”、務必要壓到對方時,一只水面孤鶴驚嚇了她們,卻使湘云發生靈感,得到“寒塘渡鶴影”的警句。黛玉連聲叫苦,但為極強的好勝心所趨使,吟出“冷月葬詩魂”這樣的“清奇詭譎之語”。這時一向深居不出的櫳翠庵尼姑妙玉突然出現,先是對林、史兩人的聯句進行評論,后請兩人到櫳翠庵飲茶,并自告奮勇要求賡續兩人未完的聯句,一口氣寫了十三聯,完成了這首先是林、史斗韻,后由妙玉續成的《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聯句之風,始于南朝晉宋之際,中唐韓孟派尚奇尚險,以文字為詩,游戲為詩,故聯句之風甚盛。《韓愈詩集》中有不少與其他人的聯句,其中以《石鼎聯句》最為有名。這首《石鼎聯句》不同于一般的聯句,全詩前有傳奇小說式的序文,敘述聯句的情節:
元和七年十二月四日,衡山道士軒轅彌明自衡下來。舊與劉師服進士衡湘中相識,將過太白,知師服在京,夜抵其居宿。有校書郎侯喜,新有能詩聲,夜與劉說詩。彌明在其側,貌極丑,白須黑面,長頸而高結,喉中又作楚語。喜視之若無人。彌明忽軒衣張眉,指爐中石鼎謂喜曰:“子云能詩,能與我賦此乎?”劉往見衡、湘間人說云年九十余矣,解捕逐鬼神,拘囚蛟螭虎豹,不知其實能否也?見其老,貌頗敬之,不知其有文也。聞此說,大喜,即援筆題其首兩句。次傳于喜,喜踴躍,即綴其下云云。道士啞然笑曰:“子詩如是而已乎?”即袖手竦肩,倚其北墻坐,謂劉曰:“吾不解世俗書,子為我書。”因高吟曰:“龍頭縮菌蠢,豕腹漲彭亨。”初不似經意,詩旨有似譏喜。二子相顧慚駭,欲以多窮之,即又為而傳之喜。喜思益苦,務欲壓道士,每營度欲出口吻,聲鳴益悲,操筆欲書,將下復止,竟亦不能奇也。畢,即傳道士,道士高踞大唱曰:“劉把筆,吾詩云云。”其不用意而功益奇,不可附說,語皆侵劉、侯。喜益忌之。劉與侯皆已賦十余韻,彌明應之如響,皆穎脫含譏諷。夜盡三更,二子思竭不能續,因起謝曰:“尊師非世人也,某伏矣,愿為弟子,不敢更論詩。”道士奮髯曰:“不然,章不可以不成也。”又謂劉曰:“把筆,吾與汝就之。”即又唱出四十字,為八句。書訖,使讀。讀畢,謂二子曰:“章不已就乎?”二子齊應曰:“就矣。”道士曰:“此皆不足與語,此寧為文邪?吾就子所能而作耳,非吾之所學于師而能者也。吾所能者,子皆不足以聞也,獨文乎哉?吾語亦不當聞也,吾閉口矣。”二子大懼,皆起立床下,拜曰:“不敢他有問也,愿聞一言而已。先生稱吾不解人間書,敢問解何書?請聞此而已。”道士寂然,若無聞也。累問不應。二子不自得,即退就坐。道士倚墻睡,鼻息如雷鳴。二子怛然失色,不敢喘。斯須,曙鼓冬冬,二子亦困,遂坐睡。及覺,日已上。驚顧覓道士,不見,即問童奴。奴曰:“天且明,道士起出門,若將便旋然。奴怪久不返,即出到門,覓無有也。”二子驚惋自責,若有失者。間遂詣余言,余不能識其何道士也。嘗聞有隱君子彌明,豈其人邪?韓愈序。這是一個以聯句為基本情節的傳奇故事。陳寅恪論唐代小說之興起時,曾舉兩點:一是傳奇的興起與科舉的關系,引宋趙彥衛《云麓漫鈔》中關于唐代進士考試前士子投獻主司的“溫卷”,“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之說,暢論陳鴻、白居易《長恨歌傳》、元稹《鶯鶯歌》與《會真記》等敘述同一故事的小說與歌詩的相依關系;二是小說與貞元、元和間韓愈等人的古文運動的關系。陳氏用來說明上述兩點的一個重要的例證,就是韓愈的這篇《石鼎聯句序》,曾深入分析此文的小說文體的性質。此不贅引。這篇《石鼎聯句序》及詩,因其情節造奇而引起后人的廣泛興趣。序中所說的“軒轅彌明”一般認為是一個虛構的人物,朱熹等人認為是韓愈自托(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二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善本叢書”影印山西祁縣圖書館藏宋刻本)。曹雪芹深于詩學,對于這篇著名的《石鼎聯句》及序文虛構的情節自然是熟悉的。其“凹晶館聯詩”借鑒韓序的形跡,至為明顯。
兩者之間借鑒關系,有以下幾點:一、夜間聯句的情節,《紅樓夢》中結社吟詩,多為日間之事,因大觀園女兒國的交際會聚特點,是以日間為主的。而這次是聯句的時間安排在深夜,這一深夜聯句的情節的構思,顯然得自韓序的啟發;二、石鼎聯句的三個人物,侯喜、劉師服、軒轅彌明三人的關系,與黛玉、湘云、妙玉三人的關系有神似之處。侯、劉是熱衷于吟詩聯句俗世士子,“有校書郎侯喜,新有能詩聲,夜與劉說詩。”林黛玉自大觀園結社以來,屢奪魁首,在園中詩名鵲起,正是所謂的“新有能詩聲”。又黛玉、湘云等人,都好論詩,如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寫黛玉給香菱說詩,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中寫湘云給香菱說詩,都與“侯喜與劉說詩”情節接近。尤其是第四十九中的這段話: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做詩,又不敢十分羅嗦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云。那史湘云極愛說話的,那里禁得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只管拿著詩做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一個香菱沒鬧清,又添上你這個話口袋子。滿嘴里說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聽了,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云之話多。”湘云、香菱聽了,都笑起來。曹雪芹創作這樣的情節,當然有許多自身現實經歷,但也極可能聯想起《石鼎聯句序》中侯喜與劉師服熱衷于說詩的故事。至于軒轅彌明,是一位個性奇特、來去都富于傳奇色彩的道士,妙玉之身份形跡與之相似,更不待言。兩個世俗熱衷吟詩的詩人與一個釋道之流的世外高人一起聯句吟詩,這兩點是“石鼎聯句”與“凹晶館聯詩”共同具有的基本情節。三、妙玉與軒轅彌明的相似之處,不僅在于同為釋道之流,而且都是平素并不以吟詩著名。侯、劉自負能詩,但并不知軒轅之能詩,始而“見其老,貌頗敬之,不知其有文也”。即而聞其欲與侯、劉共同賦石鼎聯句而“大喜”,然頗有懷疑試探之意,最后與之聯句而心服。同樣,黛玉、湘云雖因妙玉之特殊身份而貌敬之,但卻從不知其能詩,其最初請妙玉評論,一是因妙玉表現出特殊的興致,二是妙玉素來讓大觀園眾人覺得高深莫測,不知底細。但歸根結束仍是隨緣客套之意,并且內心實在是自負其作品,期博好評,并非真心請教:
黛玉見他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改,既請改正改正。”等到妙玉自告奮勇地要續二人之聯句,黛、湘二人,仍抱懷疑、試試看的態度:
黛玉從沒見妙玉做過詩,今見他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帶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檢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極是。”這里一個“極是”,最有內涵,耐人尋味。可以說是同意妙玉的看法,同時也有“你的話雖然說有道理,但真能做到嗎”這樣的挑戰意味在里面。總之,此時林、史并未真心佩服妙玉的議論。當最后妙玉一口氣續了二十六句,并且成功地解決黛、湘二人沒完沒了、始終進不了收束的階段的困境,使二人深為服膺:
黛玉、湘云二人皆稱贊不已,說:“可見咱們天天是舍近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四、最后最重要情節借鑒,是《石鼎聯句序》中,也是侯、劉二人思竭不能續,章法無法處理也就是不知該怎樣轉折并收攏的時候,最后又軒轅彌明一人獨寫八句,完成了全篇。曹雪芹對韓序最具體的情節借鑒,正在這里。順便再說一點,上文中的“詩仙”,程甲本、程乙本《紅樓夢》皆作“詩人”,人民文學版社1957年版《紅樓夢》亦據程本“詩人”。但《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夢稿》本、《戚蓼生序抄本石石頭記》本、《庚辰抄本石記》本作“詩仙”。可知曹氏原稿,應該是做“詩仙”,這正是曹雪芹以軒轅彌明映射妙玉的心跡所露。妙玉是尼姑,如果沒有這一層映射,稱其為“詩仙”未免少著落。現在我發現了她背后的軒轅彌明的影子,才發覺林、史二人稱妙姑為“詩仙”,真是曹公韻味無窮之用辭。程本不知曹公此種用心,覺得林、史二人稱妙玉為“詩仙”有些過份,所以改為“詩人”。誰知此“仙”之一字,正暗示妙玉的背后的軒轅彌明影子。
林、史兩人稍離中秋之宴,尋至清幽的“凹晶館”聯詩,這樣的情節安排并不覺得奇特。但這場聯句活動中間出現妙玉,并且這場聯句活動最后以櫳翠庵中妙玉續句收束,這樣的情節則是十分意外的。妙玉除了惜春外,很少與大觀園中人交際,也從未參加他們的唱和活動,平常即使是白天,也是深居簡出,但卻在中秋深夜突然出現在凹晶館。這樣的情節,連作者自己也覺得安排得有點意外,小說中林、史“詫異”并詢問妙玉:“你如何到了這里?”妙玉則詳細地交代了她深夜至此的原因。對于妙玉主動請兩人到櫳翠庵飲茶,并一邊張羅接待二人,一邊忙著取筆硯抄詩,主動要求續詩這些與其平素的矜持冷淡的形象很不符合的地方,曹公一再借黛玉之眼寫她“十分高興”,“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這幾句來掩蓋住,瞞過讀者的懷疑之心思,從而將他借鑒韓愈《石鼎聯句》的用意輕輕地掩過。此真古人常說的“文人狡獪之筆”。我們由此發現,《紅樓夢》這部小說,其中表現的文學趣味,多出于今天一般的小說讀者的閱讀趣味之外,體現濃厚的中國古代文人的文學趣味。
可以說,沒有《石鼎聯句》的啟發,曹雪芹很難突如其來地安排妙玉參加聯句的情節。這里的借鑒性,一經指出,我們就能發現是十分明顯的。雖然整部小說中的妙玉,與軒轅彌明的形象毫不相干。但聯句情節中的黛玉、湘云、妙玉,與侯喜、劉師服、軒轅彌明之對應,卻極為恰切。軒轅彌明天亮后突然消失,人不知其蹤影。妙玉雖然被林、史盛贊其詩才,但從此次聯句之后,小說中再也沒有寫她寫詩的事情,這種情況,與軒轅彌明的情況也是相似的。另外,并不以吟詩為業的世外高人軒轅彌明與妙玉,詩作之工卻高出以苦吟為志的侯、劉、林、史之輩,這里面其實包含了韓公與曹公的藝術思想。這種思想,也許用蘇軾的《送參寥師》來闡釋比較接近,尤其詩中“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這幾句,也許能夠解釋《石鼎聯句》和凹晶館聯句情節所含的作者藝術思想。
這樣說來,我們可以說,“凹晶館聯詩”是一個大觀園閨閣版的“石鼎聯句”故事。當然,《紅樓夢》是一部有其固有的情節主題與人物性格的小說,曹雪芹借鑒石鼎聯句,只能以林、史、妙三人在小說固有的關系與性格為依據,并且這里還有人物性別的問題。所以《石鼎聯句》之古怪傲兀的形象,當然與妙玉的形象不能完全相似。我們所論者,在其精神而非形跡。清姚鼐《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引歙程吏部、歷城周編修論文之語:“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曹雪芹的創作“凹晶館”聯詩的情節,正合此語。
最后,《石鼎聯句》以形容險怪著稱,尤其是軒轅所吟之句。《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一詩,前面林、史聯句的二十二韻,雖搜索肝腎,力求警策。妙玉一方面說“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檢怪,一則失了咱們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但她自已的續句,卻較林、黛更為險怪瑰異:
香篆消金鼎,涼脂膩玉盤。簫憎嫠婦泣,衾倩侍兒溫。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縛,木怪虎狼蹲。赑朝光透,罘罳曉露屯。
上述句子,真有韓孟派的風格,其與軒轅彌明的欲以搜奇檢怪壓服侯喜、劉師服,正是一樣的心思。
從融合小說、詩詞曲賦、古文駢體等多文體來看,曹雪芹的《紅樓夢》與唐人傳奇“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在創作的方法上,實有血脈相承之關系。所以他借鑒《石鼎聯句》故事的情節創作“凹晶館聯詩”的情節,正在其文學繼承的脈絡之內。這樣看來,對于《紅樓夢》與唐傳奇的關系,實有深入研究的必要。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