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郁達夫是一位頗受爭議的作家,個人稟賦的內斂,家庭生活的窘迫及社會現實的黑暗,使其作品浸染憂郁、傷感。被人解為“消極”、“頹唐”,視為“頹唐”派作家;敏于自我發現,善于自我診斷,勇于自我暴露的坦誠,使他大膽描寫性苦悶,性心理,被人罵為“誨淫”“不潔”,冠以“黃色文藝大師”之稱;悲觀主義的個性,主觀自我的強調,個人體驗的重視,使他常顧影自憐,又被譽為“弱者”。我卻認為所謂的“消極”、“誨淫”、“頹唐”都是一個感情豐富、意志卻不夠強硬的愛國者在社會的動蕩,經濟的壓迫,生活的苦悶面前產生的一種特殊的反抗方式。誠然,這種反抗不無消極,但細讀那些被他自稱為“作家自敘傳”的文字你就會感受到一腔冰結著的怒火,這是一種扭曲了的抗爭,是種種變態的反抗心理在人性得不到正常發展時的異化現象。郁達夫極清楚地看到中國現實社會的黑暗,卻不知如何消滅黑暗;希望中國富強,卻不知怎樣才能使中國富強。這使他墜入苦悶的境地,產生感傷頹廢。這種情結繼而蛻化為一種隱遁逃避欲求與世無爭的思想,可是正義文人與生俱來的敏感和責任心,又不能使他真正地寧靜下來,不由得燃起對現實的憤懣。這個矛盾的統一體憑著對丑惡現實的不滿進行尖銳的揭露和控訴,對舊社會進行大膽、潑辣的攻擊;但他沒有勇氣投奔革命,有時又缺乏原則,以意氣支配判斷,一意孤行。斗爭難免不堅決與不徹底,也會感到孤單與虛空,甚至懷疑與無力,但畢竟還是振拔于戰斗之中。這些內涵在他的自傳體散文中有著清晰的表現。
郁達夫的自傳體散文,包括1928年前發表在《創造周報》、《晨報副刊》、《現代評論》等刊物上的十余篇文章及寫于1934年之后的八篇自傳。這八篇自傳回顧了自己從出生到留學日本的大致歷程,與發表于1922年的《歸航》相銜接,真實深情地記錄了作者人生旅途中說不清、道不盡的情、景、事,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完整的郁達夫,使我們更加了解這個富有才情的知識分子動蕩漂泊的孤寂之旅。
郁達夫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學“為情造文”、文“發乎情”的思想,否定了舊文學“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美學原則,形成自己獨特的審美理念。他的散文常以個人的心理變化作為行文線索,憂憤哀怨,情完即止。他喜歡在表述情感的過程中輸入心理獨白。有時是自語,《懺余獨白》中他喊道:“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蕪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祖國的沉落,身受到異鄉的屈辱,與天所感所思,所經歷的一切,剔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同憂傷,同初喪了夫主的少女一般,毫無力氣,毫無勇毅……”這是他欲沖破周圍的禁錮,不甘時代的不平吶喊;有時是對白,如《自傳之七#8226;大風圈外》作者絕望于當時的教育,打算回家自修,以外界與自我的對白來表現自我意志的堅定和目標的遠大。此外在作者的內心獨白中還會有一些幻夢與潛意識的活動。這些獨白打破了敘述的時空界限,從心底發掘出自我的形象。在這些形象中我們依稀看到了一位弱不禁風、貌似頹唐的知識分子內掩的那顆堅硬、火熱的心。
郁達夫擁有驚人的坦然,整個心靈都披露在作品中,強調感情的真實,山河的破碎,世態的炎涼,身世的悲愴,生存的困境在他的散文中一一呈現。郁達夫的散文都是自己苦悶心理的記錄,如《零余者》、《空虛》、《孤獨》、《骸骨迷戀者的獨語》、《感傷的行旅》等看題目就知道是作者心曲的抒唱,而文中的形象大多是感傷,怯懦的,字字句句都是從作者心底深處傾吐的自我哀曲,作者也多次反省自己的懦弱無能。他在《達夫全集》自序中說道:“我是弱者,我是庸奴,我不能拿刀殺賊,我只希望讀我此集的諸君,讀后能夠昂然興起或讀到此處就將全書丟下不再將有用的光陰虛度在讀這些無聊的囈語之中,而馬上就去挺身作戰殺盡那些比禽獸還差很遠的軍人。”無疑作者先從自身診斷出苦悶弱者常存的病態,只有敢于承認病態,才談得上治療,而這種自我暴露的勇氣并非人人都具備的。
在作家前期的散文作品中出現過一些靈肉沖突的描寫。如《雪夜》中郁達夫對自己酒后的荒唐懊悔不已:“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遠志,我的對國家的抱負的熱情,現在還有些什么,還存些什么呢?”后說道:“沉索性沉到底吧!不入地獄,哪見佛性。”讓我們看出郁達夫并非生性誨淫,他不能恰當地解除性的苦悶,特別是在飽受屈辱的異國他鄉,于是作家選擇以暴露寫作他內心的魔鬼以驅除之,自白是他的治療方法。《歸航》中的這樣一段文字:“我本想盡我所有的金錢上妓家瞎鬧一場……我出了酒店,手里拿了一本kimono,在街上走了兩步,就把游蕩的邪心改過,到浴場去洗了一個澡,因此滌盡了十幾年來,堆疊在我這微軀上的日本的灰塵與惡土。”讓我們看到了作家已是要從肉欲苦海中解脫、凈化情感、除去邪惡的決心。
在閱讀郁達夫的自傳體散文時我們決不能忽視他對自然景物的描寫。郁深受中國古典文學影響,作為一名感傷的浪漫主義作家,他對自然情有獨鐘,他常在作品中進行景物描寫,一方面交代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另一方面以此襯托人物內心活動,表現人物思想感情。郁達夫從不孤立或客觀的寫景,他總是把情物摻雜在敘述里,以寫瞬息萬變的自然景色襯托人物感情的變化,創造一個又一個情景交融的意境。而這些景物全是由“我”眼中看出來的,主觀色彩非常強烈。這些景物中站立的自我總是個憂愁、孤獨的人,《海上通信》言道:“海上起了微波,一層一層的細波;受到殘陽的反照,一時光輝起來,颯颯的涼意逼入人的心脾。清淡的天空好像離人的淚眼。周圍邊上只帶著一道紅圈。是薄寒淺冷的時候,是泣別傷離的日暮,揚子江頭,數聲風笛,我又上了這天涯漂泊的輪船。”郁達夫散文中多描寫秋景。《感傷的行旅》中作者以秋雨、秋水表現出自己孤凄傷感的情緒。“黝黑的天空里,葉落的林中,陰沉的江上,不斷的篩著渺濛的秋雨。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樹林,蜿蜒的護墻,淺淺的城河,變成這樣,變成那樣的在我們面前交換。”這一幅秋日凄涼圖怎不讓人心欲碎。而且秋景也足以表現作家所贊賞的“頹廢美”,如《蘇州煙雨記》中他是這樣描寫蘇州遂園美:“各處坍敗的行跡和水上開殘的荷花荷葉,同暗淡的天氣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一種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國的將來和我自家凋零的結果。啊!遂園嚇遂園,我愛你這種頹唐的情調。”這里的秋景既是郁達夫心靈的寄托,也是他審美趣味的集中表現。這種情調卻表達出當時社會中大多數人的情感體現,使許多受壓迫的弱小者灑下熱淚。
此外郁達夫還善于以非對稱式以“樂景”寫“哀”情,即用美麗和諧的景物描寫反襯主人公所受打擊的悲劇性的痛苦,它更讓我們觸景生情,激起我們更大的情感波瀾,如《還鄉記》中作者抒寫了自己回國后還鄉途中的所聞所感:“車過了莘莊,天空全變晴了。兩旁的綠樹枝頭,蟬聲猶如雨降……悠悠的碧落,只留著幾條云影,在空際作霓裳的雅舞……被黃梅雨盛滿的小溪,奇形的野橋,水車的茅亭,高低的土堆,與紅墻的古廟,潔凈的農場……”當我們被這一幅幅田園美景吸引,頻頻想像時,作者突的想到了自我的處境,陡然一轉:“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在這樣的大自然里怕已沒有生存的資格了罷,因為我的腕力,我的精神,都被現代的文明撕下了毒藥惡化為零,我哪里還有執了鋤耜,去和農夫耕作的能力呢?”歸家途中有件件令人煩惱、不盡如人意的事情,更平添了作者的失意感和孤獨感,眼前的美景,加劇了他內心的痛苦。
郁達夫的自我麻醉,戕害,暴棄,一方面固然是消極頹廢,卻也表達了自己不甘心麻木不仁、隨世浮沉的生活,表現出他對舊社會的滿腔忿恨,說明他的正義感。他曾公開表示金錢、名譽、愛情是他追求的目的,不愿與世浮沉又怎能達到目的呢?寧愿放棄追求,且進而自我戕害,消極反抗虛偽的舊社會,誰能不承認這是他可貴的進步性呢?而且我們都看到了郁達夫并不輕易地就使自己的主人公屈服,他作品中的主人公,經歷著極為痛苦劇烈的內心斗爭,他們意識到人生的使命,即使到處“碰壁”后仍大聲疾呼:“你們的災殃,你們的不幸,全交給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惱、悲哀、患難,索性由我一人負擔了罷!”由此可見郁達夫雖然柔弱、感傷甚至偏激,但卻從未放棄過自己的使命,他始終都扛著十字架前進著。他曾這樣表達過自己的立場:“我想以一己的力量,來拼命的攻擊這三千年來的惡勢力。我想犧牲我一己的安樂榮利來大聲疾呼這中國民族的遺傳。我想以一枝鐵筆來挽回那墮落的再無可墮落的人心。”作為一名生活于20世紀初天翻地覆時代的民主主義者,雖然因沒能尋找到恰當的途徑只能以單槍匹馬的姿態在歷史的荒原上奔突而表現出了一種個人主義的孤獨。但他畢竟警醒于現實,并訴之以筆,完成了一種自我形式的反抗。我們不能苛求他太多。作為一名作家他已完成了自己此生的使命,而胡愈之的一段話我認為是對這位才情并兼的知識分子最后的定論:“郁的一生是一篇富麗悲壯的詩史,……他的偉大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天才的詩人,一個人文主義者,也是一個真正的愛國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