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根是林家堡子有名的光桿后生,父親早逝,母親改嫁,一間草房,漏雨漏風(fēng)漏太陽。水根上工從不鎖門,也沒人光顧。有時候山里的狐子野物不小心撞開了門,也只能自認(rèn)倒霉。水根到了娶親的年齡,也曾狠心苦過一陣子。想迎個姑娘進(jìn)門,從此有口熱乎的飯,有個暖腳的人,無奈兵荒馬亂,稅項又多如牛毛。后來種地的水根就不見了,有說去了城里,在哪一家車馬大店當(dāng)學(xué)徒,學(xué)扯面捏包子;有說進(jìn)山當(dāng)了土匪,干上了劫道發(fā)無根財?shù)臓I生;更有說水根扛了槍吃了糧。凡此種種,也沒人細(xì)究。動亂的年代,自己的事還管不過來呢!
但水根卻回來了。在消失了兩年之后。水根回來了,單從穿著打扮上是看不出什么的,當(dāng)有人問起水根這兩年的生活時,他總是一笑說一言難盡。又有多事的后生告訴他那些傳言,他也笑瞇瞇地不置可否,像聽別人的故事一樣津津有味。
水根回來看他的嬸娘。
水根的嬸娘60多歲了,日子過得緊,水根的大伯那年被拉壯丁打死在落屏山的山道上之后,嬸娘就守了寡,在水根的記憶里,嬸娘就是他的家。水根父親是在地里耕田的時候,被天上飛的雞生的蛋給炸死的。那時候,永樂村沒有人見過這種東西,只聽人說這種雞在天上飛,飛得高的很。所以當(dāng)天邊響起一陣轟鳴時。水根的父親下意識想躲,可那小小黑黑的東西眨眼就越來越近了。他忘了害怕,抬起頭來用手搭了個涼蓬,結(jié)果他看清了那個怪叫著的龐然大物,他想莫不是老子今天開了眼,見了傳說中的“飛機”?這樣一想,就見那東西下起蛋來,他立刻興奮地大叫:飛機下蛋了!飛機下蛋了……其實沒有人能說清水根父親最后的思維是怎樣的,當(dāng)那群被他叫做“雞”的龐然大物飛過之后,村子里有好幾處著了火,特別是落屏后山上那一大片松樹林,簡直是燃得轟轟烈烈載歌載舞。就在那一片火光的映照下。人們發(fā)現(xiàn)落屏山最老實的漢子倒在了他自己的田里。他的牛也死了,頭挨著他的頭,像兩個歇晌的好弟兄。那一年水根12歲。以后母親改嫁,嬸娘就成了他的媽,做衣做鞋,間或還送他一碗他最愛吃的糝子粥。可是,剛剛60的嬸娘卻在年前得了病,瘦得只剩一把干骨頭。
嬸娘天天盼水根回來,現(xiàn)在水根終于回來了。
水根是在一個北風(fēng)呼嘯的晚上回來的,當(dāng)嬸娘在昏暗的草房點燃油燈,確信拉在手里的是水根的手時,那雙昏花的眼里淚水才痛痛快快流了出來。
她說你個沒良心的去哪了。讓嬸娘好心焦。
她說你走也不說一聲。
她說我沒病,就是想你。
她說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對得起你伯和你爹?
嬸娘要張羅給水根做飯。她說有你愛吃的酸菜,還給你留了幾斤玉米,嬸娘日日盼你回來,嬸娘這就給你做糝子粥。水根不讓,水根說不餓,即然回來了,還怕吃不上嬸娘的糝子粥?
水根拉著嬸娘枯瘦的手,嬸娘端起油燈把這個心里呼喚過千遍萬遍的小伙仔細(xì)端詳,從那炯炯有神的目光里看出了堅毅以及一些她還無法讀懂的東西,終于她說:還好,沒瘦,長大了。那一晚他們說了很久很久的話。
水根再次回來那個晚上,窗外的北風(fēng)呼嘯著,后來飄起了鵝毛大雪,第二天早上整個永樂村的山山卯卯都白了。頭晚上與嬸娘聊天太晚,水根起來的時候,嬸娘的糝子粥已經(jīng)在鍋里煮著了,早上影影乎乎的睡夢中,他聽嬸娘在石臼里脫玉米,他想讓她別忙活,顧自己的身子要緊,不知怎么卻沒說出來。也許他本意是要說的,卻又一次掉進(jìn)了甜美的睡夢中。和以往一樣,他總是回到嬸娘這里才睡得塌實。后來他夢見了游擊隊的伍隊長,好象在給他布置一個任務(wù),說要攻打河?xùn)|的鬼子炮樓……
水根醒來的時候屋里屋外一片明亮,窗外的雪已經(jīng)停了,他去了一趟屋后小解。幾個月了,他還從沒睡過這么舒服的覺。現(xiàn)在他睡眼惺忪,但卻沒有看到就在他轉(zhuǎn)向屋后那會兒,潔白的雪地上,幾個跳躍的黑點像覓食的雀兒悄無聲息地圍了過來。現(xiàn)在水根從房后轉(zhuǎn)了出來,他看到落屏溝惟一通向村外的小路上過來了幾個人,打頭的就是他的老對手,縣大隊的年永顏,他們離他已經(jīng)很近了,他們黑色的身影在雪地上活動,顯得異常醒目。
水根下意識把手伸向了腰里。伸向腰里的手卻撲了空,他才想起,怕嚇著嬸娘他回家是不帶家伙的。現(xiàn)在,年永顏那只黑洞洞的手槍指住了他的腦袋,年永顏的槍法百步之內(nèi)彈無虛發(fā)。跑已是不可能了。
水根笑了,說,算我栽。但是我有一個請求,別嚇著我嬸娘。
年永顏也笑了,說,成!
現(xiàn)在。水根與年永顏像兩個好兄弟般進(jìn)了屋里。嬸娘的糝子粥已經(jīng)好了,香味在低矮的草屋彌漫。還有一盤酸菜,嬸娘特意放了辣子面,水根的口水都要出來了。
這是一個溫馨的早晨,不是嗎?
聽說水根要走,嬸娘的眼圈立刻紅了。她說吃了粥再走行嗎?
水根看了一眼年永顏。年永顏笑了。嬸娘要給年永顏也來一碗,但他說吃過了。
年永顏退到了門口,他的手一直揣在口袋里,掌心里是那把烏黑光亮的手槍。
水根吃了一碗,說真香。水根吃糝子粥的樣子讓年永顏再次在心里笑了一下。這樣能吃上糝子粥的機會對水根來說不多了,不是嗎?
水根又舀了一碗,他大聲地咂著嘴,說還真吃熱了。的確,水根亮光光的腦門上有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子。
年永顏沒有看清那碗熱騰騰的糝子粥是怎么撲到自己臉上的。他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他扣動了搬機,但他打偏了。
當(dāng)他氣急敗壞地抹去滿臉的粥張眼看時,落屏溝闊大的雪野上也只能看見一個黑點像跳蚤那樣三下兩下就不見了。
水根憑借一碗糝子粥不可思議地逃掉了。
年永顏卻成了麻子。
1954年的冬天,距離那件事的發(fā)生已經(jīng)有了些年頭,年永顏當(dāng)了豐水縣的武裝部長。在一次征兵工作中,突然認(rèn)出了來接兵的首長不是別人,正是水根。年永顏很尷尬,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令他更沒想到的是水根一點也不在乎地過來招呼他。水根的笑讓年永顏放松了,他們幾乎同時說:那碗粥……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