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儲瑞耕

2008年2月16日，雖然是一個平常的日子，但對于《河北日報》來講，這日子又有一些不那么平常，因為這家報紙有一個言論專欄——“楊柳青”，已經堅持了整整20個年頭。一個專欄，由一個人主筆，連續不斷20年（而且以評委會全票通過獲得首屆中國新聞獎名專欄獎），這在中國的共產黨黨報史、報紙史和新聞史上，是沒有先例的。這個專欄的主筆，就叫儲瑞耕。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

有的人臉朝黃土背朝天，活在春種秋收的土地上；有的人絞盡腦汁心計，活在有權有勢的官位上；有的人運籌帷幄，活在決勝千里的韜略中；有的人嘔心瀝血，活在學術研究或科學發現里；有的人用汗水澆透了訓練場，因而活在高高舉起的金牌上；有的人在藝術的王國里細細研磨，最后活在永恒的魅力中……儲瑞耕活在紙上。

紙上作文——字里行間的胸懷、膽識、還有才氣，給他帶來了層層疊疊的大獎。可他給自己的定位卻是：一只想叫的小狗。

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能在全國性的報刊上發表文章的青年人不說寥若晨星，也屬鳳毛麟角。儲瑞耕是那極少數中的一個。他生平第一次發表文章是1967年，發在《光明日報》上。如果把這算作處女作，至2007年，他在紙上整整耕耘了40年。

1970年，24歲的儲瑞耕，在新華社發表了自己寫的第一篇國際評論文章。此后幾年間，新華社、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先后播發了他寫的關于印巴問題、幾內亞問題、聯合國問題等一系列的國際評論文章，而《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光明日報》等則多次給予刊登。1972年他為紀念毛澤東主席1970年“5·20聲明”兩周年而寫的國際評論《發展中力量必定戰勝腐朽的反動勢力》，外電紛紛評說，贏得了新華社和人民日報有關領導的高度贊揚。當時的儲瑞耕，大學畢業剛剛參加工作，只是秦皇島港務局的一個裝卸工。這種作文的高起點，顯示了他博大的胸懷。

因為寫作能力突出，儲瑞耕先是被調到秦皇島市委辦公室，后又被調入河北省委宣傳部研究室。20世紀80年代中葉，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雜文上——主力籌創了中國第一個省級雜文學術組織河北省雜文學會（1983年11月成立）和中國第一家《雜文報》（1984年10月創刊），1988年初調入河北日報社。因為工作的需要他調整了自己寫作的視角，不再寫國際評論，但筆觸始終不離時代大趨勢、不離社會的大局、不離民眾的神經。

20世紀80年代后期，中國經濟改革進入關鍵時期。1988年2月，河北日報領導慧眼識珠，把主筆頭版言論專欄“楊柳青”的重任交給了儲瑞耕，從那時起的20年間他幾乎跑遍了全省的城鄉，尋找議論的話題，用自己的筆對社會作公開發言，進行輿論引導。一篇篇“楊柳青”，或論理、或剖析、或贊頌、或鞭撻、或呼吁、或吶喊、或提示、或談心，都和社會現實緊密相接，都和社會民眾息息相關。1992年十五談“河北要大膽地朝前走”，1994年十一談“走近文明”，1995年五談“領導干部與‘大款’交朋友”，1996年十談“關于‘三農’的思考”，2001年關于“以德治國”，2002年關于“誠信”，2006年“人民內部矛盾今日談”，2０07年抨擊公路亂收費等系列評論，都曾在全省甚至全國引起反響。其中剖析領導干部與大款交朋友的系列評論，最早觸及了我國社會政治生活里這一危險的傾向，具有重大的警示作用，首篇獲得了中國新聞獎二等獎，系列獲得了河北好新聞一等獎。

迄今為止，儲瑞耕發表了幾千篇雜文，不但引起了全國雜文界的矚目，而且常常引起全社會的共鳴。至今他已有幾十篇雜文被收入到各種雜文選集、選刊中，有的被用作大中學教材。他在繼承魯迅“雜文是匕首是投槍”的傳統觀念的同時，根據時代的變化，創造性地提出了自己的雜文理念。他認為，如今雜文的功能不應該僅僅是面對敵人和丑惡事物的匕首和投槍，雜文還應該是激濁革故的解剖刀，是前進的鼓點、紅旗和沖鋒號，是陶冶情操的書本、樂曲和軟飲料。為了實現雜文這諸多社會功能，他反對雜文一味地只是嬉笑怒罵、冷嘲熱諷，主張雜文寫作要“四有”——有情感、哲理、文采、形象。

儲瑞耕作文有膽有識，文字也極為簡練。他認為，“把文章寫短些、寫明白些、寫精粹些，這是一個群眾觀點問題，是一個根本文風問題。”他說，“沒有什么貨色，卻偏要巨章大篇，啰啰嗦嗦，裝腔作勢，借以嚇人，害人又害己。”他給自己規定：“簡潔干練，千字之內！”他總是以熱忱的心腸關注社會，以冷峻的眼睛觀察現實，以優美的散文陶冶尖銳的雜文，用活潑的雜文陶冶嚴肅的評論。體裁多種多樣，主題輕重不等，但作品的靈魂始終如一，那就是善言人所未曾言，能言人所未及言，敢言人所未敢言。文章的字里行間流淌的是真誠、是睿智、是哲理。所以他的文章贏得了社會的高度贊揚，也獲得了很多獎項。對此他卻非常低調。他用著名作家契訶夫的一句話給自己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有大狗，也有小狗，可是小狗不應該因為有大狗的存在而慌亂不安。所有的狗都應該叫——就按上帝給他的嗓子叫好了。”儲瑞耕說：“我算小狗，但也總要叫。”因為對社會的關切。因為對人民的忠誠。因為對寫作的熱愛。

紙上做事——日夜的埋頭苦干和始終如一的嚴謹讓他在新聞出版界成就了許多的業績。可他對自己的期許卻是：多做些小事。

就讓我們來回放一些“小事”。1988年年初，儲瑞耕離開了雜文報社進入河北日報社，受命擔任《河北日報》頭版言論專欄“楊柳青”的主筆，從第一天起他就把使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近20年來，兢兢業業，不曾有絲毫懈怠。1９90年，他因心臟病復發而住院治療。為了堅持用右手寫作，每天打吊瓶他都堅持讓護士打在他左手，左手實在不能打了就扎到腳上。一篇一篇的“楊柳青”從醫院的病床上發到了讀者的期待中。當年大年初二，他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河南蘭考人民懷念焦裕祿的錄音報道，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潮起伏，提筆寫下了《焦裕祿這面鏡子》一文，凌晨完稿的時候，終因疲勞過度，產生了心力衰竭，醫生立刻下了病危通知單。當報社幾位領導來到病床前，鼻孔里插著氧氣管的儲瑞耕用手指指床頭柜，交上了這篇稿子。他在這篇“楊柳青”中寫道：“我們要借助焦裕祿這面永遠閃亮的明鏡，使自己的生命價值，使自己在人民心目中的分量，切實地增加一些，再增加一些。”此文在當年全省評選中獲好新聞獎。1992年，心臟術后的他又一次住院，孩子來給他送飯時順嘴提到，本市的一個火車道口“又軋死了人”。說者無心，聽者卻有了意，他夜不能寐，援筆疾書，寫了一篇“楊柳青”《從道口問題說到辦實事》“為民請命”。結果觸動了鐵路和石家莊市有關部門，后來相關部門通力協作，在那個道口修了地道橋。正是由于他嘔心瀝血地經營，“楊柳青”一直貼近社會的熱點、疑點和難點，贏得了廣大讀者的擁戴，許多讀者都有自己專門的“楊柳青”文章的剪報冊。

除了堅持撰寫雜文和主筆新聞評論，40年來，儲瑞耕還獨立或與他人合作（擔任主編）出版了《列寧——人民的公仆》、《自然與哲理》、《青年知識手冊》、《可愛的河北》、《脊梁——中國20世紀90年間平凡人物優秀事跡選萃》、《做社會主義新人》、《改革開放新知識手冊》等多部書籍，共計300多萬字。讀者看到了書，但沒幾個人知道他在編寫這些書的過程中付出了多少心血。請看他1981年6月27日日記：“二校《列寧——人民的公仆》書稿清樣。啊，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吶。一句話，一個字，一個標點，一個日期，一處人名，都要可靠無誤——我必須對讀者負責！”《脊梁》在出版時他正在北京接受心臟手術不能親自校閱，便給一個同志寫信：“請你無論如何，從頭一個字到最后一個標點，仔仔細細地看一遍，力爭沒有一個錯字錯號。出書是一項極嚴肅的事，幾十幾百年都要那樣子放在那里的，切不可以‘兒戲’視之也！”有了這些記錄，人們就不難理解，《脊梁》為什么能獲得首屆中國青年優秀圖書獎，《青年知識手冊》為什么能一版再版了。

“一個人，可以做不成大事，但不可以不做事；可以做不成許多事，但不可以不努力做成幾件事”。這是儲瑞耕寫在自己博客上的前言。這是他的心志，也是他的行動。熟悉儲瑞耕的人都知道別人對他的評價是：“拼命三郎”。的確，為了多多做事，他一直都處在一種拼了性命的狀態。

紙上做人——理解人，以誠待人，盡最大的能力關愛別人。他給自己確定的最高原則是：真正算個人。

1965年夏，一個中年婦女在丈夫病故一年后，唯一的兒子在高考的考場上突然又病故了。正當她身心陷入絕境幾欲尋死的時候，兒子的一個同學來到了她面前：“要是不嫌棄，我做您的兒子吧。”他就是儲瑞耕。他把同學的媽媽奉為自己的親娘，從那時到如今，40多年過去了，他，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對這位“寄娘”關心體貼！這種厚道和仁義的品格，主導著儲瑞耕的一言一行，月月年年。

儲瑞耕畢業于上海海運學院英語專業，英語底子不錯。在河北省委宣傳部工作的時候，部里組織業余英語學習，他當教員，每周二、五兩個晚上授課，一教就是3年，他不但沒要任何報酬，反而自己花錢給學員們買書和學習資料。

40年來，儲瑞耕也并非一直那么順風順水，也并非沒有失敗。他根據自己在采訪和社會調查中發現的問題，經常向市、向省、向中央提出一些建議，但常常石沉大海。1978年2月和8月，他先后兩次給人民日報寫信寫文章，明確提出國家計劃不應具體規定種植面積這樣一個政策性問題，但都被編輯扔進了廢紙簍。當年9月12日，中央正式提出了“國家計劃只規定糧、棉、油等主要農產品的征購任務，把農作物種植計劃交由社隊自行安排”。19９9年他寫的一篇言論僅僅因為有“社會良知”的字樣被某大報編輯以“提法不妥”為由槍斃，后來改投新華社的一家著名雜志，不但發表了還獲得了一等獎……對于這些無奈，他總是以“一眼看高一眼看低”來泰然處之。他以前也試圖寫寫小說等其他文學作品，結果是寫作和發表的字數比例是80萬∶1000（一篇發表在《北京晚報》“一分鐘小說”專欄里的《人情》）！他編寫的《初級漢英手冊》100多萬字，卻被有關人給弄丟了40多萬字而作廢。他編寫的《愛情與事業》、《“堅持精神”漫筆》兩部書稿，弄來弄去，竟然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有朋友提醒他：也許“有心人”早拿去出版了呢）……對于這些失敗和挫折，他在日記中寫道：看來是辦了一些蠢事，不承認這一點是不行的。但不應沮喪，也不至于休克和死亡。沮喪幫不了任何的忙。用新的奮斗作為對已經辦過的蠢事的回報，這才是正確的。

隨著儲瑞耕在新聞出版界的聲名遠播，全國各地的電話、信件、約稿函等越來越多，前來拜訪他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有真誠討教的，也有假意吹捧的；有來尋求文字合作的，也有為他登高架梯的；有想用他的名賺錢的，也有要借他的筆造勢的，不一而足。面對所有這些，他始終清醒地看待自己，始終以一顆平常之心，低調處理。幾百封入編“名人錄”、“英才榜”、“名人大辭典”的邀請函統統被他扔進了廢紙簍。對各種“專家”、“顧問”、“委員”等名譽職務邀請，他也一律推辭不就。對那些想利用他的筆達到某種企圖的，他更是義正詞嚴，不留任何余地。曾有一家企業給他送來材料并附有一信：“楊柳青主任儲老總編，煩請你將幾篇文章加工整理在貴報重要位置大篇幅發表，必有重謝！”對這種不倫不類的稱呼、不合理的要求和卑鄙的誘惑，儲瑞耕十分氣憤，覺得這是一種侮辱。他只說了四個字：“不予理睬！”

由于生命總是超負荷運轉，儲瑞耕的身體狀況很不好。因為嚴重的風濕性心臟病，他1990年和2004年兩度接受開胸心臟手術。近20年間，他一直行走在生與死的邊緣上，甚至隨時準備和死神握手。他在幾次病危時所寫下的各種遺囑中，都明確地寫著：“遺體供給醫學研究，眼球、腎或其他可用器官移植給其他病人”，“書籍資料供雜文學會公用”。他想的是，徹底地奉獻自己。

甘與苦，愛與恨，熱與冷，成與敗，功與過，名與利，榮與辱，喜與悲，生與死……所有這些人生話題，每一個人都是無法回避的，活著就得面對。儲瑞耕給自己確定了一個標準，規定了一個原則。

那個標準是：人生天地之間，第一要著是“成為自己”。那個原則是：不要把自己這個人和自己做的事看得太重。

“醒世”作文——給人啟迪；“入世”做事——滿腔熱忱；“出世”做人——看淡名利。這就是儲瑞耕。

活在紙上的儲瑞耕，也把自己留在了紙上。準確地說，留在了人們的閱讀里，留在了人們的報道里，也留在了人們的感念和對這感念的咀嚼中。沒有辦法統計怕也無須羅列他40年來究竟獲得了多少榮譽。其中最高的三項是：1997年“全國百佳新聞工作者”；2002年“全國五一勞動獎章”；2004年步入中國新聞出版界的最高榮譽殿堂——“韜奮新聞獎”。死神都不能讓他退卻，榮譽就更不能使他的腳步停止。盡管今年2月20日《河北日報》發出了專版《華彩20年·“楊柳青”完美落幕》，已經62歲的他，仍然奮斗在第一線。

美國政治家、科學家、社會活動家富蘭克林有一句名言：“如果你希望死后仍不被人們遺忘，那么就寫一些有價值的東西讓后人去讀，或者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讓后人去寫。”

有了這句話，本文無須另作什么結尾了。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