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柳（外一篇）

一

如果行走，紅柳的腳步該是迅捷又輕盈的。

看看它那細弱婀娜的身姿就知道，它定是一路上連蹦帶跳地走過了荒漠，如鄰家十八歲的少女，如狐，曾一路在藍色的天幕下劃出優美的弧線。

但這終究還是沙的領地，縱使紅柳的步履有如九色鹿般神異、矯健，又怎么敵得住沙的機心。走著走著，它還是陷入了重圍，前面是沙，后面是沙，左面是沙，右面也是沙。直到最后，它也不知道那些細小的尖兵是怎樣搭上時間的馬背，對它實施了包抄的，甚至連最驚愕的一聲叫喊都來不及發出，一切就已經都成為歷史，一種生硬的生命組合，就被無端地凝固下來。

細弱的紅柳，無助地立于狂沙之中，成為一禎令人心動的風景，成為我眼前的一幅照片。

那年去新疆，當我第一眼看到沙漠邊上那株孤零零的紅柳時，就覺得那是一種意味深長的植物，于是便執意下車，用一部“傻瓜”相機前后左右一頓亂拍。從此，紅柳不僅在我的圖片庫里，而且在我的腦海里占據了一個十分巨大的空間。很多的時候，我會雙目直直地凝視著那一株沙丘上的紅柳，感悟它給我帶來的種種生命信息，包括那些視野之內的，更包括那些視野之外的。

歲月，飛逝而去，留下了尖嘯的風，在身后。即便在夢中，我也能夠聽到或感覺得到，它異常迅疾的腳步，一陣緊似一陣，因為我稔知它對付所有生命的方式或手法。

人的記憶或歷史的記憶，又怎么禁得起如此猛烈的搜刮？于是，便真的不再有人記得紅柳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更不記得沙漠的下面是否果真埋葬著紅柳的足跡。

一份輕盈的美麗，就這樣被禁錮于沉重的荒涼，紅柳無路可走。腳’下的囚鎖，如鐵一樣緘默，發不出一絲聲響，如大地一樣沉穩，巍然不可撼動。如今，只有天空似曾相識，也只有天空為它留下了一個可以探出頭頸、目光和心思的窗口。

轉身之間，紅柳便把頭仰向天空。天空是惟一的出路，天空是惟一的向往，天空是惟一的慰藉，天空，是紅柳解救自己的惟一方式。當紅柳第一次把手臂伸向天空的時候，它感到了沙的卑微，它第一次希望沙子能夠更多地堆積在自己的腳下，只有沙的逼仄才能夠維系住它一步步走向天空的動力。

沙埋一丈，柳長一丈。

紅柳并無意讓自己盲目地膨脹、拔高，它不想讓自己的高度冒犯天空的高度，它要對天空保持著恒久的敬畏；但它確實要一步步靠近天空，那里是它命定的歸宿啊。它只有靠沙，只有從沙丘的背上，以垂直的方向，一直把自己的路筑向蒼天。

二

紅柳的紅，卻原來是一種凄艷而又有一點壯烈的色彩。

因為對這種色彩的偏愛，早年給自己的女兒起名時，曾想把一個紅字鑲嵌其中，但馬上遭到先生的反對。理由是，凡名字中帶有紅字的女子，命運中都必然會有一些波折和磨難?？磥?，對于波折和磨難，并沒有誰會不刻意回避的。

現實中的事情是不是真如先生所言，自然無法考證，但沒有想到的是，人事上的讖語竟然在物事上找到了對應。一樣的叫柳，不過是多了一個紅字，就少了一些浪漫，多了很多的苦難；少了一些熱鬧而多了無限的寂寥。

折柳相送的年代已經過去很久了，不知道朋友、情人間的款款深情和眉宇眼波間的眷顧流盼曾怎樣地滋潤了原本就情思悠長的柳，但那從來也沒有停止過的吟詠卻穿越兩千年的春風曉月和浩瀚典藉，一絲不茍地把它的心事傳遞下來。其間總有些嬌鶯、麗鳥不斷地造訪和棲息，也總有些明湖翠堤將其執著地懷想和凝視。柳是人類文化史和文學史上飽享愛情，被嬌寵得幾近柔弱無骨的明星。柳并沒有過深沉的寂寞。不管是豆蔻初綻還是老入參天，它們那有意無意之間的飛揚與搖曳，總是會透出些小家碧玉的自足與得意。

而紅柳卻因為那個紅，一下子就被命運拋到了荒漠之上，或者同荒漠一樣險惡的境界。根向下伸，丈量著苦難的深度。枝向上展，測試著希望的高度。日子在掙扎與期盼中流逝，天幕上留下了紅柳們千萬種不同姿態，每一種姿態是一個生命的語句，紅柳無言，它們就是以這些姿態完成了向蒼天的傾訴的。小小的紅柳，細弱的紅柳，它的心思早已經不在人間，它們把自己的身世和經歷深埋在黃沙之下，然后不再追問前生來世，只身向天膜拜。喜歡叫它莊嚴的嫵媚也好，愿意叫它簡單的妖饒也好，反止都可以一句話來概括，那是物與自然、生靈與神之間隱秘的愛情。

三

紅柳在沙漠上舞蹈。

紅柳開始以一種世間最獨特的舞姿在沙漠上舞蹈。如今它已經懂得，不需要再移動自己的腳步，既然明白自己就算是箭步如飛也還是追不上時光，為什么要去徒勞地奔走呢？它安穩地停下來，止住了它的喘息，凝心靜氣地聆聽沙子及時光流動的聲音，并從那聲音里窺見了時光的秘密。

原來沙漠里的歲月，時光是住在沙子里面或者下面的，如果沒有風，沒有奔跑的腳步，時光就是一只慵懶的寄居蟹，一動不動地蟄伏于沙里。紅柳不再奔走，紅柳不需要奔走，紅柳只需要扯起風沙做它寬大的衣裙，以自己的根為軸，漫舞飛旋，時光便不得不繞著它旋轉不停。它的腳準準地踩到了時光脊背之上，成為沙漠難以言說的隱衷。從此不論沙走到哪里不論時光流到哪里，它們都把紅柳的足印深深地掩藏。世間就真的不再有紅柳的足跡。

足跡從來都是一種留存不住的痕跡，是一種虛妄。在那種毫無意義的痕跡被抹去之前，紅柳已經在孤獨的舞蹈中獲得了永恒。紅柳不再需要足跡，它就牢牢地站在那里——死亡之海與生命之洲中間一道寬闊的門檻之上，往里一步是沙漠，往外一步是綠洲，而這里是荒漠，是很多種事物的邊界。

紅柳寧可把自己站成一個注視生死的智者。它知道，扶住風，就扶住了自己的身姿和心情，就扶住了自己的一生。

而今，上面是天空里悠悠遙遙的鈷藍，下面沙漠邊浩浩蕩蕩的金黃，中間則是那一段意味深長的殷紅，紅柳以自己真實的生命為荒漠締造了最原始的和諧，與天地合一，配齊了可以調和一切色彩的三元色。

如此，似乎一切似乎都可以從這里開始了，圖畫、旅程、夢幻、生命……

想起故鄉的雪

今冬少雪。入冬以來，連一場像樣的雪都沒有下過。但就在今天，我看到天空中飄下了第一朵雪花，緊接著，是更多的寒冷的花瓣，從看不見的高處紛紛落下，無邊無際……就這樣，一場救人于絕望的雪，如久違的愛情一樣，感動了大地，也感動了這個冬天。我在綿綿密密，如泣如訴的落雪中，發現了一條路，它曲曲彎彎地連著多年以前，連著多雪的故鄉。

那時，我還少不更事，還不知一場兩場雪有什么稀罕，反正一到冬天雪總會一場接一場地下。那時每一條通往春天的路，似乎都是由潔白的雪鋪墊而成。整整一個冬天，大地都會被白雪嚴嚴實實地覆蓋著，不裸露出丑陋的泥土和雜亂的草叢。但那時我什么也不懂，直到現在才知道，有一個好聽的詞可以派上用場，那叫做圣潔。

那時，我們比魯迅先生的運氣還好。

先生在《從百草原到三味書屋》中提到，大雪過后他能夠用竹篩子捉到一些麻雀和“張飛鳥”什么的。就這個細節，我上小學時第一次讀到，就很是不以為然了。因為先生生活在城鎮，所以他除了自家后園中的幾只散兵游勇，是很難見識到什么是真正的鳥群的。

在平原，在大雪覆蓋的田地里，我們經常遇到的每一個饑餓的鳥群都是由成千上萬或幾萬只毛色各異的“雪雀兒”組成的。鳥群從頭頂飛過時，是那種遮天蔽日的感覺，光是眾多翅膀撲打時發出的聲音就已經讓人感到震驚了，更何況那些鳥兒邊飛還邊發出尖銳的鳴叫。

每一次鳥群從頭頂飛過之后，都感覺自己遭遇了一種非常神圣的事物，所以每一次有鳥群從頭頂飛過時，都會有好長一段時間站在原地發呆。想象著那些鳥要么是寂寞的冬天里滿天飛舞的美妙音符，要么就是上天用以思考冬天的一些主意或念頭。

但我卻因為神往和迷戀，而發了瘋一樣地去追捕那些會飛的精靈。

我們用一種鐵制的夾子捕捉那些貪吃的鳥兒。在覆有一尺厚雪的一片田地里，依次用腳把雪踢開，露出黑黑的地壟，然后把谷物固定在鐵夾的機關上，放在地上，等鳥兒來覓食時一$就被夾住了脖子。比起魯迅先生一天捕捉三四只的成績，我們的平均成績大約能達到他的十倍多。

那么多美麗、柔軟而又溫暖的羽毛！當我用手輕輕撫摸時，心里便生出一種既興奮又惋惜的復雜情感。如果用現在的文詞兒說，大概屬于一種罪惡的快感。

那個時代，那些情景，現在看，已經太遙遠了，因為許多年不再重現，再在記憶中回首，已經恍如夢境。

但是最現實的，也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的，卻是另一些平庸的游戲和情節。比如說打雪仗。小時候以為那是連傻瓜都能玩的游戲，所以基本上沒有什么大的熱情去玩。當然，偶爾也會被拉進那些戰斗的隊伍里去，待所有的參戰者都打到頭發和棉襖里到處是融化的雪水時，便一個個冒著熱氣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中，等待和承受著大人的痛罵。正負相抵，得到的快樂終歸是微弱而膚淺的。

新雪后，睛天的明亮，總如天空里突然換上了瓦數大出五倍的嶄新太陽，似乎一下子就把人的五臟六腑都照得透徹了。這樣的天光，沒有那個人能夠穩穩地坐在家中，就連老頭和老太太都走出陰郁的土平房，依在哪一處避風的地方，一邊曬太陽一邊觀看小孩子們玩耍。這時候，曾一度寧靜的村莊便一下子生動起來。有的孩子在冰面抽起了冰猴兒：有的放起了用濕牛糞凍制的冰車；有的坐起了自制的雪爬犁。三三兩兩的女孩子結伴走在閃亮的雪路上，綠襖紅頭巾的，抬眼一望，就會覺得日子已經變得妖嬈和鮮艷起來。

但這些時候，我多數是不大出去的，我喜歡站在窗前久久地向外凝望。人家說，這一點有一點像我的爺爺，總是很靜默。實際上，我自己知道，我和爺爺是大不相同的。

爺爺年輕時是個獨行俠，凡事喜歡一個人單獨做。奶奶過世之后，他就更加孤獨了，除了偶爾給一些孫子輩的年輕人講一講往昔的故事，他基本是不太說話的。但是冬天到來時，特別是有雪的日子里，他也變得活躍和快樂起來了。他有著豐富的捕獵經驗，他能夠從雪地上辨認出各種動物的足印，并能夠從足印的形態確定動物的行蹤。比如說，一只山雞從現場走過去的大約時辰，一只野兔每天夜里的活動路線，一只黃鼠狼的洞穴在哪個方向等等。有時他就帶著我去雪地里下套子或下夾子，捕捉那些小動物。

由于要躲開別人的視線，免得獵具被盜，所以我們總是要在傍晚時分才開始行動。更多的時候，等我們把一切都安置妥當，天就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于是我們就在月光下或者漆黑的晚上，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雪在腳下閃著微弱的瑩光，平坦而又顛簸，沙沙的聲音像一種神秘的交談。兩個人都不說話，一前一后，如行走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如果有月亮，我就能看得見自己的影子和爺爺的腳印，我就會踩著爺爺的腳窩向前走，那樣會省下不少跋涉的力氣。

但走著走著，我還是落在了后邊，心里就有一些發毛，感覺后面有人跟著自己，于是便一步一回頭地看。這時爺爺停下來，拍拍我的頭，和我開一句玩笑：“怎么了，是不是過年時吃豬尾巴了？”在我們的鄉里有一種說法，在年三十的那天吃了豬尾巴的人，走起夜路來，總是會感覺后邊有人跟著。說著，爺爺便會用一只手摟住我的肩頭，半是扶著半是拽地慢慢走去。一邊走，一邊給我講起那些打獵的經歷和那些顯赫的成績。這時的爺爺是平和的，近切的，像一個大伙伴一樣。偶然在奔波中抬起頭，看前方，那霧靄沉沉的村莊，就有了一份十分溫暖的期盼。

但是堆雪人，卻有一些時候要大家一起進行的。因為每一個人都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技藝，所以在一場雪還沒有停穩時，就有人來到場院，按著自己人的想象和意愿開始笨拙而又匠心獨運的創作。有人喜歡堆老頭，有人喜歡堆動物，而勝利和大喜子卻專門喜歡堆女人。

這時三小子就來了，口里淌著涎水，笑嘻嘻地直盯著勝利的作品。大家都知道三小子是花癡，除了想女人，什么事都不太明白，就逗他：“你想找啥樣的對像??？”于是，三小子收住了笑，很莊重地說：“我要找王麗梅?！?/p>

王麗梅是集體戶的下鄉知青。現在連我也想來不起來王麗梅到底長什么樣了，但在我的記憶里，王麗梅只是一個削瘦但卻并不美麗的一個小姑娘，因為在當時的環境里，除了三小子還沒聽說誰對王麗梅產生過愛慕之情。不知道那個瘦瘦弱弱的王麗梅碰到三小子的哪根筋上了。從見到王麗梅的那天起，他就天天想著王麗梅，叨咕著王麗梅，只要看到王麗梅的影兒，就會追著看個沒完，直到王麗梅發出求救信號，喚來村人或男知青把他趕走。

“你知道這是誰嗎？這是王麗梅?！眲倮钢约旱难┤藢θ∽诱f：“如果你想和王麗梅結婚你就老老實實地站在這里吧?！庇谑侨∽泳秃蛣倮训难┤瞬⒓绲卣镜搅艘黄穑谑?，勝利就在那個雪人身上寫了王麗梅的名字。

雪又開始斷斷續續地下起來了，人們笑夠了那個花癡三小子后，便陸續地散去了。有的回頭望一眼自己的作品，也望一望雪人一般的三小子，一呲牙笑了一下，便回家去講這個令人捧腹的笑話兒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互相傳著一個消息：“聽說沒有，三小子死了，是在場院那邊凍死的。”于是勝利就害怕了，趁大家還沒搞清真正的原因之前，便匆匆忙忙逃到了外地親戚家。但是后來，三小子家里人又講，天黑前，三小子的家人已經把三小子找回去了，沒想到大家都睡了之后，三小子又去場院和王麗梅“結婚”去了。據說，傻子是不知道冷暖的，所以天亮時三小子的家人再找到他時，他已經把自己給凍死了。

從那以后，有好多年，村里的人再也不讓孩子們去堆雪人，因為三小子的那一幕多少還是給人們心中留下了陰影。

不知道死了的三小子那晚是不是在模糊的精神世界里與王麗梅結了一個甜蜜的婚。但是三小子死后，據說王麗梅還真的大哭了一場。之后不久，那個集體戶里就見不到王麗梅的身影了。也不知那個無辜的女知青，后來到底落得一個什么樣的結局。

許多年之后，故鄉的那個場院上又降下了無數次雪，那個尖利得能夠把人碰疼的故事，早已經在一場場的風雪里失去棱角，只剩下了溫情，只剩下了憂傷，只剩下雪霽一樣朦朧而又有一點甜味的回憶。

不僅僅是這個故事，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細節，在闊別多年之后的今天，都已經在記憶的取景框里被做了柔化處理。凌厲的時光流過我們的生命，一口口吃掉了我們的年華，卻留下了一層層柔軟的記憶，那是激情的灰燼，那是青春的廢墟，那是故鄉溫暖而又讓人依戀的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