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衛大劉摔了一跤,那一跤將他摔得引人注目了。大劉當門衛已有一年零一個月,可是,單位里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他兼燒茶、沖茶。上班時,各個辦公室的熱水瓶都灌滿了。大家沏茶,并沒有去想瓶里熱騰騰的水的來處,似乎熱水瓶本來就有水而且保持著恒溫。況且,大劉是個悶嘴葫蘆,不大跟別人說話;走動,也是輕手輕腳,像怕打擾了別人那樣。大劉摔跤的那天上午,單位里在開會,馬拉松式的會議,茶水的需求格外旺。大劉中途來換過一次熱水瓶,大概想把腳步放得輕些(他這樣是不是將自己身體發出的聲音減弱到最小的程度?),顯然他緊張了(可能會議氣氛嚴肅吧?),左腳擦了門邊的不銹鋼垃圾桶,響起了沉悶的金屬聲。大概他想象中那是個活物,倒是他的身體謙讓地彈開,片刻后,他身體著地,又竭力去保護手中的兩個空熱水瓶,不料,熱水瓶一挨花崗巖地板,就夸張地爆響了。
迎門坐著的幾位目擊者說:那是多么優美的一跤呀。后來,單位里的同事相互傳說那一跤,已經美化了那一跤的姿勢,似乎那不是無意中的跌跤,倒是大劉故意表演的一個頗有難度的動作。甚至,有人說那簡直是蝴蝶起舞的姿態,是身體可能表現出的奇跡。很快,大家賦予那一跤一個美名:蝴蝶舞。
起初,一個綽號叫模仿秀的姑娘反復在做大劉那跌跤的動作,以致達到了逼真的程度,幾位目擊者說:“對,就是那樣,不過,還缺了點什么?”一來二去,姑娘說了感受:“自從練習了蝴蝶舞,身體舒服了許多。”幾位女同事提前練習起來,她們聲稱身體的各個部位,在做那一系列動作中,開始收縮、擴張,也就是該收緊的地方開始收緊,該突出的地方開始突出。
不過,目擊者仍發表權威見解:“還是缺了點什么,起碼,不那么自然。”
幾位熱衷蝴蝶舞的同事,去跟大劉討教。大劉說:“當時,怕影響了你們開會,越是不想出聲越是出聲了。”熱心者說:“你給我們的會議發出了一個信號,否則會議還沒完沒了地進行下去呢。”大劉還是內疚,說:“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幾位就鼓勵他再次重現一遍———表情是誠懇和熱切。大劉說:“不當心,摔了一跤,我以為碰上個小孩,我還是頭一回摔跤。”其中一個“眼鏡”,說:“一個人的一生,免不了跌跤,我們應當總結經驗,所以,請你將當時的情景再做一遍。”大劉邊說邊做。熱心者說:“你不必講解,只管完整地做一遍。”大劉像是表演一出無聲的小品那樣。有人說:“似乎缺了些什么?”大劉說:“當時,我就是這樣摔倒了。”隨后的日子,大劉發現單位里的人三五成群,在做他摔倒的動作,他以為別人在戲仿,可是,他看出大家很認真,他想:我當時真的那樣嗎?大劉單獨躲在屋子里,重溫著摔倒時完整的動作,他自己也笑了。身體接觸地面的當兒,他忽然想:蝴蝶落在花瓣上了。單位里,傳染了一樣,早早晚晚,都有人在練習,甚至,請教大劉:“這樣動作標準吧?”大劉說:“跌跤還有標準?”大劉享受著單位里的同事的尊敬(在動作在眼神里),不過,他還是不習慣大家一下子那么熱情地關注他,他畢竟是個臨聘人員。不過,那樣一來,似乎喚醒了大劉的自尊,當然帶點兒驕傲,他發現自己也是個“人物”了。大劉在城市的廣場、沿江的公園看見有人在練習“蝴蝶舞”(他已知那一跤獲得了一個“品牌”)。他想:我不是可以舉辦培訓班嗎?大劉認識到這是資源、資本、專長、優勢、潛能(這些詞他都是偶爾聽到的)。過去,他自卑過,一無所長呀。他接受媒體的采訪,說得結結巴巴,自謙道:“不成體系,我只會做。”媒體將他一套完整的動作播放出來,倒是替他做了無償廣告。他辭掉了門衛的活兒,因為,報名學“蝴蝶舞”的人甚多。大劉不斷地回憶,不斷地完善他當初“經典一跤”,而且將動作固定下來,稱其“劉氏蝴蝶舞”。他在教練時,口頭禪是:摔得漂亮些。他鼓勵摔疼了的初學者,說:“你這一跤,摔得瀟灑,對,就是要放松地摔。”大劉在有關專家那里,不斷豐富著自己的理論,他將劉氏蝴蝶舞的分析上升到藝術和生命的高度進行闡述。后來,他將具體的培訓托付給他的“弟子”,他則應邀去各地講學了———他已練就了一副良好的口才,很具鼓動性、號召力。有一回,他以《莫怕跌跤》為題的演講,講到興頭上,他說:“別怕摔跤,我當時那一跤,誰能料到,竟是我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那一跤,摔出了我的一個響當當的金飯碗。”
和影子玩一玩
那天早晨,太陽照常升起,我躺在草料槽里。馬都出圈了,馬廄里出奇地寧靜。馬蠅找不到叮咬的對象,卻還在草料槽飛來飛去。我倒期望馬在圈里,它們嚼草料,會發現囫圇的一個人,它們肯定會扯我的衣褲,甚至以為我的頭發是草料。
傳來小伙伴的嬉鬧聲。一幫小伙伴在馬廄的草料場里,那里,是一個小山似的苜蓿垛,他們爬上爬下,一定分成兩撥,一撥守山,一撥攻山,苜蓿是順手可拋的武器。可是,我不能參加他們熱乎乎的戰斗了,他們會說我是“狗崽子”。我連當敵人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怪我爹。他以為自己的嗓子響亮,全連職工批斗“牛鬼蛇神”,他領喊口號,打倒誰誰誰,還要“踏上一只腳,永世不得翻身”。大概他喊多了,喊糊涂了,把打倒的對象的姓名弄錯了(或許,他對那個人有存見,喊著喊著喊到另一個名字上去)。本來,他打倒別人,轉眼間,別人打倒他了。他當場被揪出來,推上臺,戴上紙糊的高帽,還有人立即制作了一塊牌子,打倒后邊加上他的姓名,姓名中了槍子一樣打了三個叉。
我爹一下子成了“牛鬼蛇神”,我的小伙伴也不愿跟我玩了。我恨不得跑到他們里邊,那怕當“敵人”,我也情愿。我玩慣了。一個人咋玩?
躺著,不是個辦法。聽著小伙伴們快樂的聲音,我渾身躁動。可是,我不愿他們拿我爹說事兒。我爹領口號,那么多人跟著喊,能增加我在小伙伴中的地位。我爹戴了“高帽”,我得知趣。
馬蠅以為我是馬吧?時不時地在我眼前飛來飛去,趕也趕不開。我終于沉不住氣了,突然立起,捧起鍘碎的草料,到處拋擲。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圈里,好像墊圈的稻草很舒坦,我的影子,黑紗一樣貼著地。
我不能叫影子沾了馬糞。我跳出草料槽,拍拍衣褲,好像真的沾了馬糞那樣。我收回了影子,不過,我想象中,是把影子拽出來。它是個拉長了的我的輪廓。我收回了它。我一出馬廄,就揉眼,陽光照得外邊耀眼。我發現影子跑在我的前邊了,貼著地。
我還是頭一次發現自己有影子。我仔細地端詳著它。它似乎怕什么,縮在我的腳前。我踩它,它卻絲毫不為所動。大概過去我光跟著小伙伴玩耍,沒顧著它的存在。
我突然奔跑起來,想著跟它賽跑。它倒沉得住氣。我跑得直喘氣,它卻還在我的腳前,仿佛它駕著我在跑,孫悟空駕云朵那樣。可是,我騰不起身子,腳還踏著地。
我看著影子。它貼著地,好像知道我比不過它。而且,我甩不脫它。我換個方向。它要么在我的側邊,要么隨我的身后,始終保持一種姿勢。
接著,我跑到屋子背后的背陰處,那里,陽光照不到。我發現,影子沒有了。我把他甩掉了。我很得意。我察看周圍,沒有發現黑紗一般的影子。它應該像被丟掉的一塊黑紗那樣。它在哪兒呢?
影子跟我藏貓貓吧?我試著走進陽光,它又冒出來了。還是那個姿態。我知道,我還是沒甩掉它。我想,它真狡猾。
我猛地起步,像學校里田徑比賽,跑著跑著,我來了個急轉彎。拐過一棵榆樹。它一定防不著。我回頭,它不在,可是,它反倒跑在我的前邊了———我的腳前。
我有點泄氣了。我斗不過它。它像沒事那樣,貼著地。我能認出它哪里像我。我作一個揮臂的動作,它也長出一個臂。我撿起一根棍子,它也長出一根棍子。而且,做出我一模一樣的動作,是我打它,還是它打我?
黑紗一般的影子,我撿起石頭砸,它沒破。我已經滿頭是汗了。我做些奇怪的動作,它立即反映出來,模仿得一點不變。我來了勁兒,好像有了一個忠實的伙伴。
它唯一怕的是影子———屋子、樹木的陰影,影子消滅了影子,就像擦黑板。其實,它還在影子里。半個上午,我已跟它結了伙伴,它那么忠實,我打它,它也不在乎。我那幫小伙伴,我爹那樣了,他們就甩開我了。還是影子夠朋友。
我說,我帶你去洗澡。我來到馬廄前的澇壩邊,我脫了個精光。我的影子立即也是精光的樣子。我跳進水里。我想象影子那黑紗一般的身體,肯定漂浮在水波里。我只是看見一澇壩攪亂了天空———白云、藍天在水里,像剪碎了的花布,都是碎片片子。我仰泳,仰望著天空。我潛水,能看見水中的蘆葦、魚兒。
我只是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我知道水里花布般的碎片是天空的影子。我的影子沒跟著我。它會不會沉到水底了?影子會游泳嗎?
我擔心起來,游到長滿蘆葦的壩邊,帶起一身的水珠。我立在草地上。我的影子還活著,像一塊透明的紗巾,濕了,晾在草叢上邊———它搭在草上,我朝自己的影子撲去。柔軟的草,壓在我的身下,癢癢的。我的影子墊著我,很舒坦。我自豪地想,我這個影子小伙伴,誰也不能把它咋樣,它可不會嫌棄我。
那天,我頭一次發現自己還有影子。沒人愿意跟我玩,我就跟我的影子玩。我還發現,影子不會發出聲音。我還猜疑,是不是爹的影子跟爹過不去了才弄得這樣慘?
四十年前的中國,沒人公開談戀愛,沒人敢寫愛情詩歌或小說,電影和戲劇也沒有愛情題材,更沒有舞廳或允許男女交往的場所。但這并不能證明沒有愛情。愛心以其自在的方式存在著。著名愛情詩人董培倫先生的情書正是那個歷史階段的溫柔寫照。今天重讀這些書信,別有一番滋味。(編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