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六首

鳥 聲

一只鳥在窗外抑揚頓挫地鳴叫

我想起來了，我愛過

在一個稍縱即逝的早晨

一輩子，就是一天

愛，是一個早晨

鳥兒在抑揚頓挫地鳴叫

我把早晨遺失在哪兒了？

鳥兒，你的聲音是鞭子

一下，一下……抽得那么重！

黑鳥

一只黑鳥

背起一個落光了葉子的樹林

飛得如此艱難———仿佛不是在飛

而是在拼命地推、拉，或者掙扎

它為什么不扔下這個樹林———

這個死氣沉沉的、冷漠的樹林？

它和樹林有著怎樣的約定？

它們之間有著怎樣的命運之謎？

———黑鳥依然在掙扎，我感到

我也像黑鳥一樣

在落光了樹葉的林子里掙扎著

早 晨

我坐在書房里，像一尊佛

從容，仁慈，與書籍和善地交談

拉開窗簾看一看世界

像看自己的孩子。我用手撫摸了陽光

用想象撫摸了一棵樹，然后把微笑

帶到白紙上

給一個久未聯系的朋友

寫一封親切的信

我還想給遠方的翠翠寫一封信

《邊城》中的翠翠，在孤獨中站了幾十年

去年夏天我在酉水河邊見過她

我說我就是她苦苦等待的人

她說那人比我年輕……

我摸摸自己的白發和皺紋

嘆一口氣，再一次走到窗前

為所有等待的人和被等待的人祝福

愿天下的愛情都像這個迷人的早晨

明亮，溫暖———飛翔的飛翔

上升的上升……

喧鬧的正午

蟬兒叫得多起勁

像撒嬌的孩子任性地呼喚著親娘

少年的嚷嚷聲穿過魚網

像無賴的黑魚在水塘里橫來直去

迎親的鑼鼓聲愈來愈近，男女老少涌向村口

———仿佛整個世界都要成親

……如今喧鬧的是鋼鐵，是錢幣，是遺忘

這個衰老的正午，我的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音

又是春天

又是春天。舉一棵馬蘭高聲喊叫的

穿開襠褲的孩子，已經白發蒼蒼

又是春天。鄰家姑姑戴著紅頭巾嫁到遠方

回來的，是她女兒臂上的黑紗

又是春天。桑樹下和我偷偷接吻的女孩

在歲月的沼澤里消失了蹤影

又是春天。故鄉的油菜花和紫云英哪里去了

蒼白的春天。蒼白的我

高原上的豌豆花

陽光和寂靜停留在嬌嫩的綠葉上

像天使的手停留在少女胸膛

紫色的花蕊微微顫動

這驕傲的乳頭，這美的勛章

被雪山孕育的風吹得一塵不染

豌豆花，豌豆花，你從夢中醒來

呼喚著哪一匹白馬？

我，一個身上長滿雜草的江南浪子

在你身旁靜靜地躺下

我想：只要躺著，躺著，耐心地躺著

總有一天，你會把手伸過來

把體內熾熱的血輸過來

豌豆花，豌豆花，我不是你夢中的白馬

你是我身上永恒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