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頭
那一年,有一陣大家對粉筆頭很感興趣。上課不僅盯著老師板書,還盯著寫剩的粉筆頭,看扔在什么地方,記住了好下課去撿。有時候,老師講課講得激昂,拈一支新粉筆轉身往黑板戳去,“啪”一聲斷了,掉地上,我一顆心就懸起來,擔心他彎身去撿。偶然有老師下課忘了帶走粉筆盒,等想起來再來拿,盒里的粉筆就少了一半。
我們拿著搜羅來的粉筆頭,滿世界亂寫亂畫。我們在村里老屋的青磚墻上,照著宣傳欄里的插圖,畫孔老二惶惶如喪家之犬,畫得歪歪扭扭,孔老二的樣子就更難看了。我們寫“打倒×××”,再加上一個驚嘆號,×××是吵架翻臉的同學。我們還將一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的名字寫一起,讓那個女同學見到男同學就臉紅。如果有兩個人的關系變成了死對頭,他們就比賽似的寫對方父母的名諱,寫得到處都是。那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這樣的亂寫亂畫,終于出事了。
有天上午,第一節(jié)課上到一半,班主任張老師表情極其嚴肅地闖進來,把同學張某帶走了。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都感到氣氛有些異常。下課后很多學生圍在教師辦公室外。從縫隙望進去,只見張某和他的父親,并排跪在地上,兩個老師和一名大隊干部,正擺開一副電影里審訊敵特的架勢。
真沒想到啊,一向老實巴交、從不惹是生非的張某,竟敢寫反動標語。據(jù)說案情是這樣的:昨天中午放學回家,四隊有個學生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寫了“打倒”兩個字,粉筆頭就用完了,也不知道他下面想寫誰的名字,總之丟下這兩個字就走掉了。后面過來的張某,接著在那塊石頭上寫了三個字,那是一個萬眾膜拜、山呼萬歲的名字。他的一舉一動,被跟在后面的一個同學看得一清二楚,回家告訴了家長,偏巧那位家長革命覺悟和警惕性都很高,報告給大隊干部了。
證據(jù)確鑿,罪有應得,死有余辜。全校師生批斗會上,張老師用一根草繩將張某雙手反綁,半吊在一棵樹椏上。
散會后,看到那根斷成兩截、被隨手扔在地上的草繩,我的心怦怦亂跳。張老師和父親是同事,每次見我都會和藹地笑,后來再見到他,依然是和藹的笑,可我還是有怦怦亂跳的感覺。
張某的身影從教室里消失了。他被開除了。那以后,再也沒人玩粉筆頭了。
偷 聽
太陽落山,學校里空寂無聲,父親還沒有回家,我去教師辦公室找他。
辦公室里光線黯淡,只有兩個老師還在輕聲嘀咕什么,他們背對著門,沒有看到我。
一個說,高老師年紀輕輕,人卻很狂妄,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另一個說,高老師的思想是有問題的,他的調羹斷了,往外一扔,說這就是中國生產的,你說他這是什么態(tài)度。
這一個又說,他的思想根本就不健康,有一次我從他的房間經過,聽到里面聲音有點不對,從墻板縫里一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他和知青小潘歪在床上,又是親嘴又是摸奶。
他們嘻嘻笑起來。
趁他們沒有察覺,我輕手輕腳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去大隊部的村上找人玩,迎面看見知青小潘。她穿著白底淺花襯衣,頭發(fā)用手絹扎在腦后,臉被午后的太陽照得紅撲撲的,正一扭一扭朝小學走來。走到跟前,她很親切地對我笑笑,去玩啦?
我忽然想起偷聽的那些話,她這又是去找高老師了。我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她的胸前,干凈的襯衣飽滿地隆起,高老師的手,竟然……
這兩個人真不正經,不曉得難為情喲。我“嗯嗯”地支吾著,從她身邊溜過去,神情大約有些古怪。
可我又覺得,她走路時顫巍巍的胸部,真的好看。
下 棋
一天下午,我和二弟趴在房間靠窗的條桌上,下棋。
我們爭吵起來,面紅耳赤,嗓門很大。我還記得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他的馬踩了我的車,而我正指望這只車對他的九宮發(fā)動一次偷襲,活捉他的老將。這只單車是萬萬不能被踩掉的,我的偷襲計劃不但要落空,局勢也將迅速逆轉,走向崩潰。
我說你的馬位置不對,踩不到我的車。他說你又想賴皮了。
他將那只車緊緊攥在手心里,我抓住他的手,掰了幾次也沒掰開。他說你賴皮你賴皮,我說你賴皮你賴皮。我們就這么叫嚷著,僵持著。
這時,門“砰”的一聲被推開,父親突然出現(xiàn)了,怒容滿面,嚴厲的目光掃向我們。
我們同時噤聲,松手。父親壓低嗓門惡狠狠地說,你們兩個好大狗膽,也不想想這是什么時候!
這是什么時候?毛主席追悼會后的第三天———我比弟弟大兩歲,先醒悟過來。
父親說,在路上老遠就聽到你們的聲音,你們這樣不懂事啊。我們家搬到小學作為倉庫的一棟二樓上,窗外是稻田,沿墻根一條小路蜿蜒通向大隊部,在房間便可看到大隊部威嚴的門樓。
那條路是小學通向大隊唯一的路,幸好沒有一個人。可我心里還是懊悔無比,我們怎么能這樣不懂事呢。再看父親那張黑著的臉,不免暗自叫苦。
還好,我們沒有挨揍,以往,父親如此憤怒,出手總是很果斷的。他欲言又止,狠狠瞪了我們一眼,轉身走了。
后來,我們以最壞的心思來揣度那一次父親的慈悲:他若動手,我們必然嗷嗷亂叫著往外跑,我們下棋的事,就張揚出去了。
去向不明
我小時候,頗有些遣詞造句的才能,這不是自吹,有老師的評語為證,我的作文本上,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紅筆批語:“用詞準確,語言生動。”
和一般孩子比,我有個優(yōu)越條件,能夠經常翻閱教師辦公室的報刊雜志。讀到那些自認為好的詞句,會自然記住,一有機會就設法用上。
反擊右傾翻案風,學校召開批判大會,老師要我上臺發(fā)言。在報紙上讀到過一句“他果真如此嗎?”覺得很有派頭,正好就用上了。我在臺上是緊張的,拘束的,但念到“果真”一詞時,還是加重了語氣,很神氣的樣子(這有什么可神氣的?)。
革命樣板戲里,有這樣一個場景,一匪徒慌里慌張向匪首報告:“他他他……去向不明。”那匪徒賊頭賊腦,而且結巴,理應可憎,但我又覺得,“去向不明”這句念白,真是文雅極了。
有一天,我趴在教師辦公室窗前,看母親批改作業(yè)。母親抬頭問,你弟弟呢?出門玩耍,弟弟總是和我形影不離的,只見我一人,她有些奇怪。
我脫口而出:“他去向不明。”
教師辦公室里,哄堂大笑。
笑什么啊?我感到不解,羞愧,甚至有點氣惱。那一刻,用如今的時尚語言說,我郁悶極了。
照鏡子
梅老師新婚,一應家具都是嶄新的。
臥室里的大衣櫥式樣也是嶄新的,一扇門鑲著整塊大鏡子。
在那里,我第一次真切地、完整地看到了自己。
我看到,鏡子里的那個男孩,上衣是父親的舊外套改的,褲子是母親的舊褲改的,上下都有些灰白,點綴一些補丁。腳上是常年不變的解放鞋。頭發(fā)有點亂。神情拘謹。
心里就有些黯然。我真實的形象,原來不如自己感覺的好。
煨土豆
我和二弟、三弟還有小弟,窩在小學的廚房里。老師們全體下隊家訪,這個陰天的下午,整個學校空蕩蕩靜悄悄。
我們在廚房里玩鬧一陣,忽然沒了興致,嘴里便覺出些寡淡來。于是,兄弟幾個在廚房里翻找,終于,我們找到了幾顆土豆。
我將土豆埋進灶膛的灰堆里,中午的余火正適合,一會兒,土豆就煨熟了,灰撲撲的,剝開來香氣撲鼻。我將土豆數(shù)了數(shù),正好平均分配。
很快,我們就將土豆吃完了。
小弟意猶未盡,央求說:“大哥,我還想吃土豆。”
我說好,給你找找看有沒有。我用火鉗在灶膛里扒拉,夾出一顆小石頭,扔在地上,也是圓圓的,灰撲撲的。我說這顆土豆很燙,等涼了再吃。
小弟很有耐心,用手摸摸,過一會又摸摸,等到不再燙手了,送到嘴里,沒咬動,拿出來疑惑地看看,再咬。確信這東西不是土豆后,才把它扔地上。
我和二弟、三弟,一起咯咯地笑出聲來。
只有小弟沒有笑。他定神望著我,明亮清澈的眼睛,充滿了委屈。
我忽然停止了笑。
大毒草
那本破舊的《紅巖》是如何來到我手上的,已經忘了。只記得書的封面莊嚴肅穆,通紅的底色上,蒼松聳立,高巖飛突,紅巖兩個字壯而有力。
起初我對它沒什么興趣,無聊時順手翻翻,不知不覺就入了迷。華子良這個老頭真不簡單,裝瘋不僅裝得像,還那么長時間不露破綻,我肯定做不到。小蘿卜頭身世凄慘,讓人滿懷惻隱之情。臨死不屈的江姐讓我嘆息,倘若換作我,用竹簽子扎進手指,會不會當叛徒,我不敢想下去。成崗他們在牢房里秘密刻寫挺進報,具有懸疑故事的趣味,可是,在即將進入高潮的緊張時刻,接下來的幾頁被人撕掉了。那個撕書的人,被我用臟話罵了好幾遍,盡管我不知道他是誰。
小說里很多人物,最后都一一死掉了。我充滿了惆悵,這些人,不應該讓他們死掉啊。
翻到書的最后一頁,空白處有一行潦草的鋼筆字:“讀了這本大毒草,使我們更加認清了它的反動本質。”
我先是驚悚,繼而困惑。這本書毒在哪里,它是怎么反動的?沒有人告訴我。
古巴糖
章小慶看上去就和我們不一樣,長得白凈,肉實。他是城里人,隨父母姐姐一起下放,來到我們村。
我們叫他街巴佬,因為我們聽說,城里人叫我們鄉(xiāng)巴佬。
放學以后,村里的孩子三個五個聚在一起,追雞打狗,或玩打仗游戲。章小慶站一邊,眼巴巴看著,我們都知道他想跟我們玩,但沒有人邀請他。
章小慶說,哪個跟我玩,我家里有紅糖吃。
我們都說好。為了證實他不是說假話,我跟著去了他家。他父母的睡房里,柜子上擺著幾個玻璃罐。章小慶從寫過的作業(yè)本上撕下一張,在其中一個罐子里摳出灰黑的一坨,包好。我看出那是一種像泥巴一樣的古巴糖,大隊代銷店里賣過,當然只看過,沒嘗過。
我說多摳點,章小慶說不行,媽媽曉得了要打我。
我們圍著章小慶,蹲在一堵老墻根下,輪流用手指蘸著那一坨古巴糖,放嘴里吮。這時候的章小慶,很有權威,誰多蘸一點,誰少蘸一點,他說了算。
吃完糖,我們就把他忘了,依舊玩我們的。我看到章小慶遠遠地站著,恨恨的,翻著白眼。
斗地主
那時候,動不動就斗地主。
地主們是多么老實啊,整齊地跪在地上,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吭,他們就像大人們從山上打回來展示的獵物,已經沒有任何危險了,但你可以想像,曾經,他們是多么可怕與可恨。
有時候,我的警惕性也會松懈和動搖,他們那么規(guī)矩,那么老實,從他們身上,我看不出絲毫的兇險,在這晴空朗朗的新社會,他們真敢藏著變天賬嗎,藏了又有什么用呢?
但不管怎樣,斗地主是我們湊熱鬧的大好時機,即使學校不組織我們參加,只要聽到消息,也一定要趕過去圍觀。
有一次,在學校的操場上開完批斗會,又增加一個內容,讓學生押一名地主去各小隊游行。這是一項光榮而又有趣的任務,可我們低年級的學生沒有份,只能羨慕地看著,高年級那個大個子班長帶著幾個學生,手持木棍,趕著戴高帽子的地主,自豪地出發(fā)了。
將近中午,他們又途經學校,情形發(fā)生了變化。出發(fā)時蔫頭耷腦的地主,好像越走越快,越走越精神了,那幾個同學卻顯得疲憊不堪,松松垮垮,跟不上他的步伐,完全沒有了開始的興奮勁。我心里有點高興了。
我們感到,斗地主有時好玩,有時卻不那么好玩。班上有一個同學,有一陣忽然變得可憐巴巴的,走路都抬不起頭來,因為,他的地主父親,剛剛被他的老師和同學批斗過。我很同情他。
不知什么原因,大隊召開了一次盛況空前的批斗會,用松樹和木板搭起一人高的臺子,全大隊所有的地主分子都跪在上面,這是從未有過的。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人聲鼎沸,情緒高昂,這是一個多么令人興奮的場面。忽然,一名雙手反綁的地主,被人從臺上一腳踢下來,跌在我面前。他跌下來后,就一動不動了,哼也沒哼一聲。
幾個人過來,七手八腳把他抬走了。我想他不會是死了吧。
歡騰的場面,忽然猙獰起來,隱藏著某種我說不明白的東西,但我知道,這不是游戲。
牯牛之死
黑牯牛是放牧歸來時掉進溝里的。聽到這消息,我們都覺得有趣,跑過去看。
不知道它是怎樣掉進去的。溝很深,有一牛深,但很窄,牛的龐大身軀被溝壁緊緊夾著,一動都不能動。
大人們正在設法營救它,幾個青壯勞力揮舞鋤頭鐵鍬,想把溝挖開。麻煩的是,他們怕傷著牛,縮手縮腳,進展緩慢。黑牯牛喘著粗氣,眼珠子鼓脹,看樣子很不舒服。它瞥了我一眼,顯得尷尬和無奈。
我和黑牯牛曾經有點過節(jié),一直耿耿于懷。它是隊里最強壯勇猛的公牛,野外放牧時,和其他隊里的牛打架,很為我們爭面子,也因此,它的性格是跋扈的,愛欺負同伴。有一次,我騎著它去一個水坑里飲水,它竟然不顧我還在背上,就和一頭正低頭喝水的牛頂起來,我一個跟頭摔下去,鼻梁根跌在它的角尖上,眼睛頓時腫得看不見。幸好差了一厘米,否則我就成了獨眼龍。
現(xiàn)在它變成這么一副窩囊相,我感到很好笑。
然而,事情出人意料地變糟了。吃過晚飯再去看,黑牯牛還卡在溝里。在汽燈和火把的光亮中,大人們滿頭大汗,神色凝重,他們想不出什么好辦法把這么笨重的家伙及時弄上來。
黑牯牛兩眼無神,呼吸粗重,嘴角滿是白沫。我打量它,它都不看我一眼。我不由得也焦急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人們終于嗨喲嗨喲地把它抬了上來。
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也跟著高興。這時候我聽到了一聲嘆息:“這條牛沒什么用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趕緊到曬谷場去,想看看黑牯牛怎么樣了。可是牛已經不見了,地上攤著一張牛皮和一大堆污穢,搭起的架子上,吊著大塊的牛肉,正在切割細分。在架子的旁邊,我看到了黑牯牛的頭,兩眼緊閉,犄角仍然強悍地伸展著。
聽到有人在說殺牛的情景:“……掄起一把鐵錘,朝牛頭的正中砸下去,只一下,黑牯牛就倒了。”
我心里“砰”一聲,悶悶地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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