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土地,回報多情的詩人。九百多年前客死他鄉的李清照,恐怕想不到故鄉大明湖上重建的名勝古跡“藕神祠”,竟成了自己的新居。《如夢令》中“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的絕代才女,《聲聲慢》里“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天涯孤客,如今被她的濟南鄉親們擁戴為“藕神”,風光無限又順理成章地回到了“藕花深處”:蓮子雖心苦,藕節卻心甘
情人遺憾,用詩補償
歷史不足,有廟可瞻仰
你是濟南的最愛,藕神
整面大明湖是你的妝鏡
映照甜蜜的憂愁,高貴的美
藕斷千年,有絲纖纖
裊裊不絕,仍一縷相牽這個真實又美麗的“神話”,連同李清照與趙明誠金石可鏤、生死不渝的愛情故事,經過同樣是一代詩宗的余光中先生的妙筆演繹,讓讀新詩的我們既感受到來自傳統詩詞、民族文化和歷史深處的悠遠芬芳,更有一種無言的“時間之傷”隱含在詩人撫今追昔的指尖上,扣人心弦,耐人尋味,“恰似黑瓦紅扉的藕神祠前/四足銅爐的香燭迎風/仍牽動所有禱客的思念”。
有意思的是,與嘆惜“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的“南渡難民”易安居士不同,以《鄉愁》詩感動了海內外億萬炎黃子孫的余光中先生,恰恰是位地地道道的“金陵子弟”。他首發于《揚子江》詩刊2007年第四期的那首《回鄉》說得再明白不過:“金陵子弟江湖老/孺慕何曾一日消/鄉愁問我長幾許/雉堞隱隱繞三遭/玄武湖香接六朝/紫金陵墓矗清高……”這首從形式到神韻都類似古風的新詩是他應家鄉山水的召喚,為在南京白鷺洲舉辦的一個大型活動而作,詩翁親臨現場并朗誦抒懷;薰風醉人的五月之夜,流淌過千年詩韻的秦淮河,也依依不舍地泊下了白發詩翁的身影……光中先生1928年農歷九月初九出生于南京,因此每年的重陽節也成了這位“茱萸的孩子”(傅孟麗著《余光中傳》以此為書名)懷鄉和思親的難忘時刻。2000年的這一天,筆者陪伴闊別金陵半世紀重回故都的詩翁同登棲霞山,歡度他七十二歲華誕;次年金秋,他作為臺灣江蘇籍作家應邀回鄉采風再次來南京,此后又有過多次金陵之旅,同《揚子江》詩刊也結下了詩誼。今夏《回鄉》詩發表后反響熱烈,詩翁又從高雄郵來《飛過觀音山》、《藕神祠》兩首新作給家鄉詩刊,主編明德兄囑我再向光中先生約稿,于是又有了《題屏東海洋生物館三首》和《鱈岬上空的卷云》。耄耋之年的光中先生教務尚未卸身,社會活動亦很繁忙,卻一再關心石城文事,寄情江海詩壇,除了用“汩羅江是我藍墨水的上游”、“我本燕子磯頭燕/駭浪一生阻海峽/從此四海為家日/尋常巷陌是吾家”這些出自他筆下的深情詩句來解讀,還能有什么別的理由呢。
新年一過,這位“南京詩人”(余先生1988年同我第一次通信中曾這樣自稱)就將迎接自己的八旬之秋了。據我所知,詩人的第一個母校——南京秣陵路小學已向遠在寶島的他發出邀請:“我們為有您這樣出色的中國文化大師的校友而自豪,決定在我校成立余光中班和由白下區全區文學少年組成的光中文學社,設立光中文學獎,指導孩子們研讀您的作品,學習您的做人之道。我們希望能在南京為您舉辦八十壽慶,并期待您回校出席余光中班和光中文學社的成立儀式。”一位歌者和學人在他長途跋涉和不斷登攀的創造生涯中,能夠得到來自衣胞之地的如此崇高又真誠的贊譽,應該說這不僅是先生個人的光榮,也是生年尚未滿百的中國新詩和“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的驕傲!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初唐詩人王摩詰不會想到他寫在重陽節的名詩佳句,會被千年以后的我用來形容閱讀眼前這組余光中詩作所產生的聯想:無論是詩翁筆下對歷史的眷戀、對現實的牽掛,還是對海洋生物妙趣橫生的歌吟和對高天流云攝人心魄的描繪,從他那蒼勁、工整又飽含意象美與韻律美的行行墨跡上,我都聞到了一種只能是來自闊大生命和無垠鄉土的茱萸的香味。
2007年初冬,書于金陵雞鳴山下作